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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二到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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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痴公子狠使噪脾钱 贤丈人巧赚回头婿

在这世间,最不懂得稼穑艰辛的,当属富豪子弟。以不正当手段获取的财物,最终也会以不正当的方式失去,这便是天道循环的道理。

宋朝时期,汴京有个名叫郭信的人。他的父亲在宫廷内诸司任职,家境极为富裕。郭信作为家中独子,从小备受娇养溺爱。父母不让他轻易外出,只让他在家读些浅显的启蒙书籍。除了读书,家中大小事务都不让他参与。待到十六八岁时,为了博取名声,郭信在父亲安排下,拜察元中先生为师求学。这位先生在京师的一处僧房开办学馆,环境颇为齐整。郭家便在学馆旁租了三间屋子,虽然幽静,但郭信仍不满意,觉得不够华丽。

他看着屋后的一块空地,决定另行建造房屋。由于郭信既不懂工程预算,也不了解建筑材料行情,全凭家人和工匠随意报账,花费了大量钱财,他也毫不在意。房屋建成后,经过精心装饰,变得富丽堂皇,郭信这才心满意足地住了进去。他每天都让书童仔细打扫门窗梁柱,稍有污渍,就要求匠人连夜更换,否则心里便不踏实。

在穿着方面,郭信只穿新衣服,穿上后还要反复打量,稍觉不合身,就重新购置衣料制作。鞋袜也必须是上好绫罗材质,一旦沾上污渍,立刻丢弃换新,洗过的衣服更是不愿再穿。

当时,有位赴京听候调职的黄德琬官人,他的住所与郭家相邻。看到郭信如此挥霍,黄德琬心中很不以为然。后来两人熟络起来,黄德琬常常好心相劝:“你年纪轻轻,不了解世间生活的艰难。钱财来之不易,虽然你家境富裕,也不该如此浪费。长此以往,就算家底再厚,也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郭信听后,在心里暗自嘲笑:“尽是些寒酸之言。钱财哪有用得完的时候?我家田产数不胜数,怎么会有入不敷出的情况?不过是因为他们家里没钱,眼界狭窄,才说出这种话,根本不懂我们富家的生活方式。”他把这些劝诫当作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黄德琬见劝说无用,深知这是被娇惯坏了,心想:“且看他日后会有怎样的下场!”后来黄德琬得到官职,离开京城,此后两人便没了音信。

五年后,黄德琬因事再次来到京城,打听旧邻居郭家,却发现早已没了郭家的踪迹。偌大的京城,也无处可寻。一天,他偶然去拜访一位名叫陈晨的亲戚。主人还未出来,先由门馆先生出来接待。只见一个人衣着邋遢、无精打采地踱步出来,仔细一看,竟是郭信。他戴着破旧的头巾,穿着褴褛的衣服,手臂颤抖着施了一礼,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黄德琬见他满脸饥寒交迫的神色,心中不忍,关切地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落得这般模样?”郭信长叹一声:“谁能想到会这样?钱财要没起来,根本不用等花完,一下子就没了。”黄德琬追问缘由,郭信说:“自从与您分别后,父亲不幸离世。后母在守丧期间,卷走了家中所有财物,回了娘家。第二天再去打听,连她的家都搬走了,不知所踪。家里的仆人也纷纷四散逃走,只留下我孤身一人,一无所有。幸亏还识得几个字,只能在这家教小学生勉强糊口。”

黄德琬说:“家财没了,还有那么多田产,这些是偷不走的。”郭信无奈道:“平日里我根本不知道家里有多少田产,也不清楚田产在何处。父亲一去世,田产账簿也不见了,如今我连一亩田都不知在哪里。”黄德琬又问:“当初我好心劝你,你还记得吗?”郭信懊悔地说:“那时候,见到东西就买,哪管钱是怎么来的?只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听到说要节俭,根本不明白有什么好惜的。哪里想到如今会连一文钱的来路都没有!”

黄德琬问:“你现在在这里教书,每月收入多少?”郭信说:“能有多少?每月一千文钱,连维持生活都不够。只求能勉强糊口,不用为柴米发愁就不错了。”黄德琬感慨道:“你当初一天的花费,就抵得上现在一年的教书收入。富家子弟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可怜!”他身上恰好带着几百文钱,便全部送给郭信,以表故人之情。

不一会儿,主人出来,黄德琬又向主人讲述了郭信曾经出身富贵的经历,叮嘱主人好好对待他。郭信感激不尽,捧着几百文钱,如同得到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继续回去守着那冷清的教席。

想想看,当初郭信富贵时,几百文钱给人赏赐都觉得不痛快。如今才知道钱财的珍贵,却为时已晚。这都是因为他幼年时不知生活艰辛,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他能在此时明白钱财的重要,也还算有些福气,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败子回头好作家”。

接下来,再讲一个败子回头的故事。浙江温州府有个姚姓公子,他的父亲官至兵部尚书,岳父上官翁也是位高权重的官员。姚家世代富裕,积累了巨额财富,方圆百里内的田圃池塘、山林川泽,几乎都是姚家产业。姚公子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独自掌管家中事务。妻子上官氏生性温柔寡言,从不干涉外事,因此家中大小事都由姚公子随心所欲地处置。

姚公子自恃家境富足,养成了奢侈挥霍的习惯。他喜欢结交那些不务正业的朋友,这些人用言语奉承、哄骗他,说自古豪杰英雄都不事生产,行事慷慨,不把钱财放在心上,以这样的生活方式才称得上侠烈之士。姚公子年轻气盛,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牢记于心。看到别人家精打细算、经营家业,他就认为对方是斤斤计较的小人,不屑一顾。

姚公子懒得读书,也不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一见到文人墨客,就脸红心跳、手足无措,满心厌烦,远远躲开。他身边整日围绕着两类人:一类是能说会道、善于阿谀奉承的人,姚公子一天都离不开他们;另一类是勇猛强悍、喜欢炫耀武力的人,姚公子与他们相见便兴致高昂,交谈时情绪激动,行事也变得风风火火。只有和这两类人,姚公子才有共同话题。

在这两类人的引荐下,许多市井无赖纷纷前来依附姚公子,他们各展所能,讨好卖乖。姚公子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豪爽,不论对方人品如何,一概接纳。他身边前呼后拥,跟随的人足有上百人。这些人不仅靠姚公子供养,每人还要拿安家费和每月的衣粮。姚公子对此毫不吝啬,看到他们拿着钱回家,心里反而觉得痛快。

姚公子喜好射猎,钟情于骏马良弓。有门客说某处有一匹名马,价值千金,能日行数百里,姚公子便立即如数支付银两购买,从不计较价格高低。等马买回来,只要毛色好看、身材高大些,他就觉得值了。要是有人说买贵了,他反而不高兴,只有听到别人夸赞买得便宜才开心。大家摸透了他的脾气,只要他买东西,就一味地赞美。遇到有人推荐良弓,姚公子也是如此。

门下的人为了从中获利,又为了迎合姚公子,陆续买下好马一二十匹、良弓三四十张。姚公子挑选一匹最喜欢的时常骑乘,其余的任由门客使用。他常与门客相约,各自骑马持弓,分路出发,约定在某处会合,先到者有赏,后到者受罚。赏赐的钱财大多出自姚公子,惩罚也不过是罚酒。通常都是姚公子先到,众人罚酒,还会用大酒杯向他祝贺。

有时他们分成几队去打猎,之后再会合,根据捕获猎物的多少来决定赏罚,规则和赛马一样。这些活动名义上是娱乐,实际上每次花费的酒食、赏赐等费用都相当可观。而且在骑马打猎过程中,还时常发生踏坏百姓庄稼、惊扰牲畜的事情。

姚公子本就重情重义、争强好胜,门下的门客又在一旁附和:“公子们外出,宁可让百姓盼着我们来,也不能让他们怨恨。如今要是损害了他们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不对,以后他们见了我们就害怕。必须加倍赔偿,让他们觉得得了便宜,才会夸赞公子,盼着公子出门呢。”姚公子对此十分赞同,吩咐估算损失时尽量往高了算,从重赔偿,不能让百姓吃亏。

门客们私下与百姓串通,将损失夸大,得到赔偿后再与百姓平分。明明只损失一分,却报七八分。姚公子毫不怀疑,立刻赔偿,从不仔细核算。这些额外的花费,在射猎活动中时有发生。在姚公子身边,最能说得上话、最得他心意的,是两个门客,一个是擅长吹拉弹唱的贾清夫,一个是教授拳棒的赵能武。一文一武,时刻不离姚公子左右。虽然想尽办法讨好、怂恿姚公子的人数不胜数,但大小事情都得通过这两人才能办成。这两人一唱一和,只盼着姚公子多花钱,他们好从中获利 。

一天,姚公子外出打猎。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兔子,兔子猛地飞奔起来。公子策马追赶,接连射出两箭,都没能射中。这时,后面的骑手恰好赶到,赵能武一箭便将兔子射倒。公子见状,兴奋地拍手大笑。

由于刚才一心追赶兔子,公子跑得远离了队伍,渐渐感到腹中饥饿。他环顾四周,只见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十分优美。可惜地处荒野,看不到一家酒店或饭店。贾清夫和一群少年随后赶到,众人纷纷说道:“这么好的地方,真该痛痛快快喝上一顿!”公子兴致正高,转头询问随行的人,发现大家身上虽然带着银子和铜钱,却无处置办酒菜。

赵能武说道:“眼前就有现成的东西,怎么会没下酒菜?”众人忙问:“有什么东西?”赵能武指了指地上的死兔子:“就用刚才射倒的这只兔子,找点火烤一烤,足够公子下酒了。”贾清夫接着说:“要是想喝酒,骑上一匹快马,跑个五七里路,遇到村庄,好歹能找到些酒。只是没办法多带,不能尽情畅饮。”公子说:“现在能有一点酒也不错。”

就在大家商量的时候,只见路边走来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手里各自拿着东西,他们走上前来行礼说道:“我们都是乡下的普通人,从未见过财主贵人。今天有幸公子来到这里,我们准备了些瓜果、鸡肉、农家酒和野菜,想请各位吃顿饭。”公子一听有酒有菜,顿时喜形于色,回头对随从们说:“天下竟有这么凑巧、这么懂事的人!”贾清夫等人也纷纷拍手称赞:“这都是公子吉人天相,酒食来得就像有神明相助一样。”

众人纷纷下马,准备席地而坐。这些乡下人说道:“既然公子不嫌弃饭菜粗糙,不如到我们家里去坐下来吃。家里有桌椅,在这里的草地上喝酒,实在不太像样。”众人齐声应道:“好!好!太懂事了!”

乡下人恭敬地在前面引路,众人簇拥着公子,一起来到一间草屋前。屋内虽然狭小,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大家搬出桌椅,挑了一张整齐些的旧椅子,让公子坐下。其他人有的坐椅子,有的坐凳子,还有人拉来一张稻床当小凳子,大家围坐在一起。

酒兴上来后,这家人忙前忙后地招待。贾清夫敲着鼓大声喊道:“多拿些酒来,我们要喝得尽兴,公子是不会亏待你们的。”这家人不停地烫出自家酿的土酒,众人喝得东倒西歪,肚子都被撑得满满的。俗话说,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人在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更何况大家此时兴致正高,即便菜肴粗糙些、鸡肉肥腻些、酒味淡薄些,也都不在意,只觉得这是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公子更是开心不已。

门客们在一旁附和道:“这么懂事的主人,公子一定要重重赏赐他们。”公子说:“那是自然。”他让贾清夫估算一下这顿饭花费了多少。贾清夫熟悉行情,故意多报了些数目。公子便吩咐按照三倍的价钱赏赐。管事的人和其他门客私下克扣了一部分,只给了这家人两倍的钱。这家人觉得已经赚了一倍的利润,满心欢喜。

随后,公子上马准备返程,这家人老老少少都来到马前拜谢,并为公子送行。公子越发高兴地说:“这家人真是热情!”赵能武也在一旁夸赞:“不仅有诚意,还很懂礼数。”公子又让后面的随从再给他们赏赐。管事的骑马过来问:“赏他们多少?”公子让人打开银包,发现里面只有几两零碎银子,原本装着的千百块银子早已不知去向。公子大手一挥说:“都给他们吧!还计较什么多少!”

银子纷纷落地,众人见状一拥而上争抢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尊卑长幼,推推搡搡、挤来撞去。动作麻利的,抢到大块银子后,还想再拿些小块的;动作迟缓的,刚把银子拿到手,就被眼疾手快的人抢走了。一位老人颤抖着好不容易抢到一块银子,死死攥在手里,却被其他人拉扯得在地上翻滚。

公子看到这副场景,和门客们在马上拍手大笑:“天下之乐,没有比得上今天的了!”公子虽然这次多花了些赏赐的钱,但吃得尽兴;这家人虽然忙前忙后辛苦一场,却得到了不少好处。这件事很快传开,乡里人都惋惜自己没有机会遇到公子。

从那以后,公子每次外出,就有人提前打听他的行踪。无论他走到哪个村落,村民们都会提前准备好酒菜,争相迎接。真是公子向东骑行,西边的人已经备好饭菜;向南打猎,北边的人就开始准备酒席。百姓家中的余粮,都拿来招待公子一行;马匹的草料,也准备得十分充足。公子一呼百应,所到之处众人殷勤侍奉,他享受着无比的尊荣。无论在外游玩多少天,都不用提前准备食宿。

公子每到一处,都是如此待遇。村民们竭力奉承,公子也慷慨回报,还总觉得自己给的赏赐太少,对不起大家的热情。门客们又齐声附和:“这些人都是普通人,如今公子每到一处,他们就精心准备,侍奉公子比侍奉君王还要用心。如果不重重赏赐,怎么能鼓励他们呢?”公子觉得很有道理,每次赏赐都只增不减。

其实,这一切都是门客们和村民串通好的把戏。贾清夫和赵能武事先确定好公子的去向,和村民们约定妥当,所以公子所到之处,事事顺心。而得到的赏赐,他们便私下分赃,还不断怂恿公子加大赏赐。

公子的亲眷中有位叫张三翁的老人,为人老成持重。他见公子每天如此挥霍,十分心疼。张三翁曾见过公子父亲(尚书公)当年操持家业的情形,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和公子见面时,委婉地劝说道:“府上家业丰厚,先尚书的财产也不全是靠做官得来的,大部分是靠精打细算、苦心经营积累起来的。我曾亲眼看见先尚书早起晚睡,算盘、天平、账本从不离手。别人少他一点钱,他都要算清楚,为了一点小事,不惜与人争执。只要稍微占到一点便宜,就会喜形于色。如此辛苦挣下的家业,实在不容易。如今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和先尚书辛苦持家的做法大不相同啊。”

公子听了,顿时满脸通红,还没来得及回答。贾清夫、赵能武等一群门客就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没见识的话,怎么能在公子面前说!公子是天下豪杰,怎会把钱财放在眼里?再说家业都是上天注定的,人力改变不了。李白不是说过‘天生吾才终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吗?先尚书那样斤斤计较地赚钱,正是不对的地方。公子不效仿旧例,彻底改变做法,这正是公子超群出众、潇洒不羁之处,岂是那些乡下老头能懂的!”

公子听了这番话,顿时觉得扬眉吐气,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张三翁见情况不对,知道有这群小人在公子身边,自己的忠言也听不进去,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在这群门客的哄骗下,几年时间,公子的积蓄渐渐花光,手头开始拮据起来。仓库和庄园里储存的粮食,要么被卖掉换钱,要么直接用来抵银子。有时候提前花了银子,就等秋收时用粮食偿还。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再想痛痛快快玩乐,已经力不从心了。

门客们见公子家中的田产还没动,心里盘算着:“这里面可有大油水。”于是,他们和贾清夫、赵能武商量后,来见公子献计说:“公子不用再愁没钱花了,我们有个好办法。”公子正为缺钱苦恼,一听这话,连忙高兴地问:“有什么好办法?”

贾清夫和赵能武指手画脚地说:“公子的田地广阔,占了半个州,很多地方您都没去过。这些田地,大多是您家有权势的时候,百姓主动献上来的,或者是富家赠送的,本来就没花多少钱购买。就算是花钱买的,也不过是通过放债、算计得来的,成本很低。还有些是因为原主人家道中落、人口灭绝,只剩下一些贫瘠的土地,不得不归入您家名下,根本不值多少钱。所以现在这些田地大多荒芜着,开垦的很少,既没多少收益,还要缴纳不少钱粮赋税。这些田地留在手里,以后麻烦不断。在公子眼里,它们不过是一堆泥土;但百姓得到后,自己耕种,就能发挥作用。公子如果把这些田地当作赏赐,不就相当于把泥土变成银子用了吗?而且还能省去缴纳钱粮的负担。”

公子听后说:“我最头疼的就是总有人来催我交钱粮,吵得人心烦。现在把田地送出去抵钱,真是太划算了。”

从那以后,公子但凡需要用钱,就写一张卖田契约,用田地来抵账。那些得到田产的人心里求之不得,却还要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假意说不如拿些现钱实惠。门客们便故意再三劝说,硬把田契塞给对方。公子则满心忐忑,生怕对方不收,直到对方接过文契,他才放下心来。

有些富户想要得到公子的良田美产,会提前通知贾清夫和赵能武。公子打猎时,他们便绕路来到这些人家附近。这些富户极尽殷勤,用丰盛的酒食款待公子,甚至有人不惜让妻子、儿女出来招待;还有人把娼妓接到家中,冒充妻女与公子周旋。公子即便看出端倪,也将错就错,还自以为潇洒得意。

酒足饭饱,公子准备离开时,这些人就恳请公子写下田契作为赏赐。公子写字不太熟练,门客中擅长书写的人便主动执笔。一人计算价钱,一人查阅田产簿籍,写完后只等公子签字画押。公子根本不清楚这些田地在何处,是好是坏、值多值少,只要让他签字,他便毫不犹豫地照做。

有时对方还会倒找几两银子给公子,公子觉得白得了便宜,更是格外开心。这样的事情多了,公子连签字都不耐烦了,对贾清夫抱怨道:“这段时间不用拿银子出来,只写张纸确实方便。但每次都要我亲自执笔签字,实在麻烦。”赵能武也跟着抱怨:“我们舞枪弄棒还算灵活,可这一支笔,拿起来真是讨厌!”

贾清夫见状,献计道:“这不难解决,我有个办法,能让大家都省力。把卖田契约的固定套话刻成印版,空出年月,印刷一百张带在身边。到时候只需填写田地位置、数量,注明年月,再把公子的花押也刻成印章,直接印上去,岂不方便?”

公子听后十分赞同,又说:“不过有个问题,契约刻成印版,那些见识短浅的人肯定会笑话我。我可没精力一个个去辩解,我作一首诗,刻在契约后面,让别人知道我心胸开阔,不像他们那样斤斤计较。”于是,公子念出一首诗: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

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

去时却似来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

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

贾清夫连忙奉承:“公子出口成章,如此才华何愁不富贵!这点田产不必留恋,每用掉一张契约,都是在为公子扬名。”公子大喜,依言将印版刻好。此后,他每天印制十来张契约,交给贾清夫和赵能武随身携带。每到一处,需要赏赐时,拿出契约填几个字,盖上花押,便算成交。公子得意地说:“真是太简便了,以后再也不用拿笔写字,痛快!痛快!”

有些门客为了谋取私利,自己填写契约,偷偷盖上公子的花押,更是轻而易举。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公子只看到每天用掉几张纸,丝毫没放在心上。他哪里知道,自己的田产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

渐渐地,公子的生活难以为继,家中供给短缺,米粮不足。印好的契约也派不上用场,需要用钱时,却没有任何来路。他问家人为何不卖掉些田产度日,这才惊觉大部分田产都已不在手中。

此时,门客们见公子落魄,那些靠着公子过上好日子的人,纷纷离去。只有贾清夫和赵能武,因从公子身上捞足了好处,还抱着“瘦骆驼尚有千斤肉”的想法,留了下来。他们劝说公子卖掉大房子,自己从中赚取中介费;又帮公子买小房子,再捞一笔回扣。公子觉得新居不如意,他们又提议改造,在购买建材时继续中饱私囊。

房子改造好了,公子手中的钱又花光了。他心想宾客少了,养那么多马也没用,便委托贾、赵二人将马卖掉。结果卖出的价钱,只有原价的十分之一二。公子询问原因,二人推脱说:“马骑了这么久,跑的路多了,自然就不值钱了。”公子也不深究,拿到银子便应急使用。

起初,公子还留了几匹好马自己骑,后来因没钱赏赐,随从也少了,打猎的兴致早已消失殆尽。最后,连仅存的几匹马也被贾、赵二人设法卖掉,卖马的钱不仅少,真正到公子手中的更是寥寥无几,没多久便花光了。无奈之下,公子只好又商量着卖掉新居。可惜这房子白白装修了一番,急于出手,只能按原价卖出。

新居卖掉后,公子一家只能租房居住。家中的家具杂物无处安置,只好贱价处理。等搬到租来的房子时,贾清夫和赵能武也离开了,只剩下妻子上官氏与他同甘共苦。

当初公子风流享乐时,上官氏也曾多次劝谏,却如同水泼在石头上,毫无作用,反而招来公子的不满。后来她知道劝说无用,便不再多言。上官氏出身富贵,只懂得享受生活,不懂得经营生计,也没有攒下任何私房钱。公子有钱时,她跟着享福;公子没钱时,她也只能跟着受苦。

二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靠着卖房的钱维持生活。有一次,公子上街遇到从前的门客,只见他们个个穿着光鲜,仆从跟随。起初,这些门客见到公子,还会简单寒暄几句;后来,远远看见便绕道而行;再到后来,即便迎面相遇,也装作不认识。

一天早上,公子遇到赵能武。赵能武问:“公子吃过早饭了吗?”公子说:“正准备去买点点心吃。”赵能武说:“公子先别买点心,到我家坐坐,吃点东西再走。”公子跟着赵能武到了他家,赵能武拿出炖得烂熟的狗肉,二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公子回去后,一天都不觉得饿,心想:“他还算是个念旧情的人。”此后,公子没事就去找赵能武,但赵能武也开始躲着他,不再热情招待。

贾清夫见到公子,表面上依然满脸堆笑。可公子到他家做客,他只泡上一壶清茶,请公子品评茶味,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要么就翘起二郎腿,吹上一曲箫,就算是尽了待客之道,再也不肯破费半文钱招待公子。公子饿极了,也只能无奈离去。至此,再无人理会公子。

公子的岳父上官翁是个通达之人,起初见公子败家,还会出面劝说、帮忙。后来看公子执迷不悟,索性不再干涉。他心想,等公子把钱败光,尝尽生活的苦头,或许才会回心转意。所以公子富贵时,他不劝诫;公子落魄时,他也不资助,就像个局外人。

公子手中钱财耗尽,衣食无着,家中能卖的都卖了,最后只剩下妻子上官氏。走投无路之下,他竟生出卖妻的念头,心想:“卖了她,既能省下一口人的口粮,还能换些银子应急。”但他又惧怕岳父,一直不敢开口。然而,有了这个想法后,难免会露出一些端倪。

上官翁早已看穿女婿的心思,心想:“与其让他自己鲁莽行事,不如设个圈套,慢慢解决。”于是,他请来之前劝过公子的张三翁,让他去当说客。二人商量好对策后,张三翁便来见公子。

公子因之前不听张三翁的劝告,如今落魄至此,满脸羞愧。张三翁说:“郎君现在知道我从前的话不是迂腐之见了吧?”公子愧疚地说:“惭愧,惭愧!”张三翁接着问:“听说郎君生活艰难,有让夫人改嫁的想法,是真的吗?”公子满脸通红,支吾道:“我与她夫妻多年,怎忍心轻易说这话?只是实在没有活路,两个人连饭都吃不上,我怕养不活她。不如让她另寻出路,我也能少一张嘴吃饭,免得她跟着我挨饿。所以才有这个念头,但一直没敢说出口。”

张三翁说:“如果真有此意,让我来做媒怎么样?”公子问:“老丈,可有合适的人家?”张三翁说:“正是有人托我打听,我才这么问。”公子又担心地说:“就算有了人家,我怎么跟岳父开口?”张三翁说:“实不相瞒,令岳也觉得你败光了家业,担心令正日后生活艰难,也有让她改嫁的意思。只是让她从你这里改嫁,不太体面。令岳想把她接回家,在自家安排婚事。到时候我做媒人,等令正嫁出去,再悄悄把彩礼送给你,这样既稳妥,又不伤面子。你觉得如何?”

公子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周全,省得自己和妻子当面分离的尴尬,便说:“这个办法好极了。只是有了这个打算,我也不好再去岳父家了,那我怎么打听消息呢?”张三翁说:“你只管到我家等消息,事情一有进展,我就来告诉你,不用担心!”公子说:“那就这么办,这事我也不用跟夫人说破,等岳父来接她就行。”张三翁连说:“正是,正是。”说完,二人便告辞离去。

上官翁很快派人将女儿接回了家。过了两天,张三翁来找公子,说道:“事情办妥了。”公子急忙问:“对方是什么人家?”张三翁回答:“是一户豪富人家,也姓姚。”公子又问:“既然是富家,聘礼一定不少吧?”张三翁说:“他们觉得是再嫁,不肯多出。是我极力夸赞你夫人贤能,才争取到四十两聘金。你可得省着点花,要是再轻易花光了,可就没别的来钱路子了。”

公子见一下子有了银子,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谢。张三翁疑惑道:“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但夫人一入豪门,你们就终身不能相见了,为何还这么高兴?”公子说:“就好比我们俩一起饿死,现在她有了好归宿,我又得了银子,有什么不高兴的?”其实这银子是上官翁给的,他担心公子真把女儿卖掉,便设下这个圈套,先把女儿接回家,再用这些银子暗中资助公子,同时观察他的表现。

公子拿到银子,可他大手大脚惯了,这点钱哪里够花?再加上之前穷困潦倒,欠了不少房钱、柴米钱,拿到钱后一通偿还和花费,没多久,手里又没钱了。他环顾四周,实在没什么可卖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想着干脆把自己卖了,既能换点钱,还能有口饭吃。可他一直是公子哥做派,哪有人愿意要他?而且现在他孤身一人,既没本事干活,又没能力谋生,谁会要这么个“废物”?

公子不管不顾,四处托人找活路。上官翁得知后,又拿出几两银子,另找了个人,让那人跟公子签了卖身契,然后叫庄客把公子收留在庄上干活。庄客假装成主人,对公子说:“你出身富贵,所以卖身价钱高些。既然投靠了我,就要听我使唤,吃苦受累也不许抱怨!说好了我才收留你。”公子心想:“我以前富贵的时候,家里几十房仆人,都是吃好喝好闲着的,能有什么苦?”于是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既然投靠了你,任凭差遣!”

刚开始,公子觉得有饭吃有粥喝,不用自己操心生活,还挺满意。谁知第二天,庄客就给他派活了:早上要去砍柴,白天要挑水,晚上还要舂谷簸米,累得腰酸背痛,没有一刻清闲。稍微偷懒找借口,庄客就拿着大棍子吓唬他。公子受不了这苦,不到十天,偷偷跑了。庄客受上官翁的吩咐,没有去追,就看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公子跑出来后,无依无靠,饿了两天。看到乞丐讨饭能有吃的,他也厚着脸皮去讨,讨了两天,就混进乞丐队伍里了。他想起以前的风光日子,心里还带着几分傲气,于是作了一首长歌,像唱《莲花落》一样在集市上乞讨。歌词是这样的:

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

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

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

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

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

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

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

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

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上官翁知道公子在街上乞讨后,暗中吩咐一群乞丐故意欺负他,不让他和大家一起讨饭。公子好不容易讨到一点吃的,还会被抢走,根本吃不饱。稍微不顺这些乞丐的意,他们就吓唬说:“你敢不听话,就带你去见家主!”公子吓得惊慌失措,四处躲藏,连个安稳的落脚地都没有,真正是受尽了饥寒交迫的滋味。

上官翁觉得教训得差不多了,便先把一座大庄院安排给女儿住下,又在庄院后门旁边收拾出一间小房,准备了简单的被褥和生活用品。然后又叫来张三翁,让他去找公子。张三翁见到公子后说:“我做媒没多久,怎么就见你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公子无奈道:“我沦落到这地步,可大家还容不下我!”张三翁说:“你本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反倒被乞丐欺负?我知道你不是怕乞丐,是怕见到以前的主人。要是真遇上,把你送进牢狱,让你偿还卖身钱,你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公子叹气道:“如今走投无路,只能听天由命,早晚都是死,怕是见不到您了。之前您做媒,把我妻子嫁出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说着说着,便大哭起来。张三翁趁机说:“我正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妻子现在是豪门主母,家里十分富贵,和你以前差不多。现在她托我找个看守后门的人,我要是把你推荐过去,你只需要早晚开关门,没别的事,还能白吃白喝,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赶忙下拜:“要是真能这样,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张三翁又叮嘱:“不过有一点,她以前是你妻子,现在是你主母,肯定不愿提起旧事。你千万不能乱说,要是走漏风声,这份差事可就保不住了。”公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高高在上,我能有个地方落脚,不饿死在街头,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乱说!”张三翁说:“既然如此,你跟我来,我帮你办成这事。”

公子跟着张三翁来到一处宅院外,在门口等着消息。过了好一会儿,张三翁出来说:“成了,成了!你跟我进来。”他带着公子来到后门的一间屋子,只见里面床帐崭新,日常用具也都齐全。虽然屋子不大,但比起他之前风餐露宿的日子,简直强太多了。

公子十分惊讶,问道:“这是谁住的?”张三翁回答:“这就是看守后门的房间,以后归你住了。”公子欣喜若狂,感觉像到了仙境。张三翁又嘱咐:“你主母家有钱,对待仆人也讲究。你只管在这屋里待着,吃喝不愁。主人在前面进出,主母在里面活动,你一概不许偷看,她肯定不愿见你。还有,千万不能踏出大门一步,要是撞见你以前的熟人,这差事就做不下去了。”再三叮嘱后,张三翁才离开。

公子吃过苦,牢记这些话。一来怕丢了这份饭碗,二来怕暴露身份惹麻烦,就老老实实坐在门房里,不敢外出。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

上官翁见公子的浮躁性子已经收敛,一天,派人拿了一封银子给他,说道:“主母过生日,大家都有赏赐,说你守门尽职,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喝。”公子接过银子,忽然想起这一天正是前妻的生日。回想从前家境富裕时,众多门客前来祝贺,饮酒作乐何等热闹,如今却寄人篱下,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他把这包银子小心藏好,舍不得轻易花掉。

过了几天,又有人来传话:“主母叫你到后堂说话。”公子大吃一惊,心想:“张三翁之前说她羞于见我,让我不要露面,怎么现在突然叫我去说话?我该怎么去见她呢?”但又不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来人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端坐在里面,一副主母的威严模样,公子羞愧得不敢抬头。

上官氏开口道:“只听说看门的姓姚,没想到竟然是你。你本是富家公子,怎么沦落到给人守门?”这番话让公子满脸通红,无言以对。上官氏接着说:“念你看门勤勉,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丫鬟递过银子,公子连忙称谢收下。上官氏吩咐下人,仍把公子带回门房。

回到房中,公子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五钱足银,心中十分欢喜。他把这笔钱和之前生日赏的一钱银子包在一起,藏在身边。这时,一群仆人前来祝贺,哄他拿出银子买酒喝,公子拒绝了。众人又说:“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破费,我们大家凑钱,一起吃顿好的。”公子紧紧捏着银子说:“钱财来之不易,我留着以后有用。这种充阔气的事,我再也不做了。”众人见劝不动他,只好散去。

一天黄昏,一个丫鬟过来说:“主母叫你进房,想问你以前的事。”公子连忙拒绝:“晚上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在这里住得安稳,万一出了什么事,不让我看门,把我赶出去,那可就完了。我还是守着这间小屋吧。你替我回复主母,我绝不敢随便进去。”

上官翁一直在暗中派人观察公子的一举一动,看到这些情形,知道他已经尝过生活的苦头,明白了日子的艰难。于是,他又找来张三翁去见公子。公子见到张三翁,对他的举荐之恩感激不尽。张三翁问:“在这里日子过得怎么样?”公子说:“这里不愁吃穿,我能在这里安稳到老,全是您的功劳。要是没有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只是每天白吃饭、闲过日子,总觉得可惜。我现在攒了些银子,舍不得花。您是个好人,能不能教我一些赚钱生利息的方法,或者做些小生意,也不枉我这番心思。”

张三翁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珍惜时间、爱惜钱财了?”公子也笑道:“这可不是一时学会的,现在明白过来,已经算晚的了。”张三翁说:“我这次来,是因为有个亲戚想见你,所以先来通知你一声。”公子疑惑道:“我都到这地步了,亲戚们都不理我了,还有谁会想见我?”张三翁说:“有一个人就在这里,你跟我来。”

张三翁带着公子走进中堂,只见一个人头戴高冠、身着宽袖长袍,大步走了出来。公子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岳父上官翁,不禁惊呼一声,脸色大变,转身就想逃跑。张三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这是你的岳父,怎么见了就跑?”公子羞愧地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他?”张三翁说:“他是你亲岳父,有什么见不得的?”公子道:“我连妻子都卖了,他怎么还会认我这个女婿?”

张三翁解释道:“他见你变得踏实肯干,原本就打算把女儿再许配给你。”公子不解:“女儿已经是这家的主母,哪里还有女儿可嫁?”张三翁说:“当初是我做媒‘卖’了她,现在还是我做媒把她还给你。”公子追问:“怎么还?”张三翁笑道:“你这呆子!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会真的改嫁?之前怕你真的把她卖掉,你岳父派人把她接回家,谎称嫁了出去。你现在住的房子,本来就是你岳父家的。他又担心你在外面饿死,所以让我想办法把你安置在这里,先在门房住着。如今见你回心转意,就把实情告诉你,好让你们夫妻团圆,这都是你岳父希望你改过自新的一番苦心啊。”

公子恍然大悟:“难怪我住了这么久,只听说主母,从没见过主人进出。我一直老老实实,不敢窥探,原来背后是这样的安排!岳父真是用心良苦!”张三翁催促:“还不快上前拜见!”说着便拉着公子走上前去。上官翁也迎了上来,问道:“你现在尝过苦头,知道悔改了吗?”公子无言以对,痛哭着下拜。

上官翁说:“你要是能彻底改过,我就把这所房子给你们夫妻住,再拨一百亩田地让你经营,重新过日子。但要是日子好过了,又旧病复发,我立刻把你赶出去,以后也不许你和妻子见面。”公子哭着说:“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又蒙岳父大恩,我要是还不知道悔改,那就真的连猪狗都不如了!”

上官翁带他进去和女儿相见,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倾诉一番后,出来感谢张三翁。张三翁临走时,公子担心地问:“还有一件事,要是以前的‘主人’找来,该怎么办?”张三翁笑着说:“哪有什么旧主人?那些都是你岳父安排的!你只要好好过日子,别再胡思乱想!”公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在这所房子里重新做起了家主。

虽然比不上从前富贵,但他省吃俭用,辛勤劳作,衣食也不再短缺。想起以前的经历,他铭记教训,不再让任何游手好闲的人上门。

贾清夫和赵能武听说公子重新置办家业,便相约前来拜访。公子出来说道:“现在我要自己过日子,就不跟各位来往了。”贾清夫想用玩笑话套近乎,谈论些乐器之事;赵能武则吹嘘哪家的马好、谁的弓强,哪里猎物多。公子只是冷笑,最后说道:“两位要是再遇到像我从前那样的主顾,也来叫上我,咱们一起去‘赚’他一笔?”两人听出话里的讽刺,只好扫兴离去。

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纠缠,便向官府告状,经过一番彻查,把之前他们暗中侵占、隐瞒的田产,全部归还了公子。公子的家业更加稳固,夫妻二人最终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由此可见,人只有经历过困苦,才能真正懂得珍惜。对于富贵人家的子弟来说,还是早些体会生活的艰辛为好。而结交朋友,尤其是身边的人,更要谨慎小心 。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有诗写道:“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在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一位侍御名叫李行修,人称李十一郎。他的妻子王氏夫人,是江西廉使王仲舒的女儿,品性贞洁贤淑,李行修对她敬重有加,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王夫人有个年幼的妹妹,容貌端庄秀丽,聪慧过人,王夫人对她疼爱至极,常常将她带在身边抚养。李行修也十分喜爱这个小姨子,就像养育自己的孩子一样。

一天,李行修去族人家参加婚礼喜宴,当晚便留宿在那里。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再次娶妻。在灯下仔细辨认新娘,发现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他猛然惊醒,心中很是不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急忙赶回家。进门后,只见王夫人清晨就已起身,闷闷不乐地坐着,不停地用手擦拭眼泪。李行修询问原因,王夫人却不回答。他便问家中仆人:“夫人为什么这样?”仆人们都说:“今早做饭的老奴在厨房里说,五更天做了个梦,梦见相公又娶了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后,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不测,所以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

李行修听后,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怎么和我做的梦一模一样?”他和王夫人夫妻恩爱,心中十分忧虑,只能勉强劝慰道:“这老妈颠三倒四,是个糊涂人,她的梦哪里能当真?”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因为两人的梦不谋而合,他心里始终有些疑惑。

没过多久,王夫人就生病了。请了许多医生诊治,都不见效,两个月后便去世了。李行修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他写信告知岳父王公,王公全家悲痛万分。王公不忍心断绝与李行修的姻亲关系,回信中便有将小女儿嫁给李行修续弦的意思。然而,李行修正沉浸在对亡妻的深切哀悼中,不忍心谈及此事,坚决回绝了岳父。

当时,有一位卫秘书名叫卫随,他见多识广,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见李行修如此思念亡妻,便突然问他:“侍御如此深切怀念亡夫人,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吗?”李行修说:“人一旦死去,就永远分别了,怎么还能再见?”卫秘书说:“侍御若想见亡夫人,何不去问问稠桑王老?”李行修问:“王老是什么人?”卫秘书说:“先不必说破。侍御只要牢牢记住‘稠桑王老’这四个字,自然会有相见的机会。”李行修见他说得神秘,便将这四个字牢记在心。

两三年过去了,王公的小女儿渐渐长大。王公思念亡女,多次派人来劝说李行修续亲。但李行修不忍心背弃亡妻,始终没有答应。

后来,李行修被任命为东台御史,奉命出关。途中,他来到稠桑驿。不巧,驿馆已经有朝廷使者住下,他只能在旁边的客店歇宿。这家客店名叫稠桑店。李行修听到“稠桑”二字,心中一动,暗想:“难道那个王老就在这里?”正打算去打听,只听见街上人声嘈杂。他走到店门口一看,只见一群人将一位老者团团围住,你拉我扯,你问我答,把老者弄得晕头转向。

李行修问店主人:“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店主人说:“这个老头姓王,是个奇人,擅长推算人的命运。乡里人把他当作神仙一样敬重。所以只要见他路过,就会围上来问自己的祸福。”李行修想起卫秘书的话,心想:“原来真有这个人!”于是让店主人:“快请他到店里来相见。”

店主人见李行修是出差的御史,不敢怠慢,拨开人群,走过去拉住老者说:“店里有位李御史李十一郎请您。”众人听说官府有请,便散开了。老者来到店里与李行修相见。李行修见他是位老人,免去了行礼的繁文缛节,便将自己思念亡妻,以及卫秘书指引他来求助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不知老先生是否真有奇术,能让我与亡魂相见?”老人说:“十一郎想见亡夫人,那就今晚吧。”

老人在前面带路,让李行修支开身边的随从,带着他一路走进一座土山。又登上一个数丈高的山坡,坡侧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片丛林。老人在路边停下,对李行修说:“十一郎可以走到林下,高声呼喊‘妙子’,一定会有人回应。等有人回应了,就说: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

李行修按照老人的话,走到林间呼喊,果然有人回应。他又照老人所说传达了话语。不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说:“九娘子派我随十一郎去。”说完,她折下两根竹子,自己跨上一根,将另一根递给李行修。两人跨上竹子,速度如同骑马一般快。大约走了三四十里,忽然来到一处地方,只见城阙宏伟壮丽。前方经过一座大宫殿,宫殿前有大门。女子说:“沿着西廊一直向北,从南边数第二座宫殿,就是贤夫人居住的地方。”

李行修依照指引,来到目的地。果然看见一个十几年前死去的丫鬟出来拜迎,请他坐下。随后,王夫人走了出来,两人相见,泪流满面。李行修诉说着离别之恨,一把抱住王夫人不肯放手。正想与她再续夫妻之情,王夫人却不肯,说道:“如今你我阴阳两隔,我实在不愿这样,以免给我带来灾祸。若你不忘往日的情意,只要娶小妹为妻,延续这段姻缘,我的心愿就满足了。这次相见,我就托付此事。”

话刚说完,女子就在门外高声催促道:“李十一郎,快出来!”李行修不敢多留,含泪走出宫殿。女子依旧和他跨上竹枝,一同往回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见老人头枕着一块石头,正在熟睡。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李行修回来了,便起身问道:“可还如意?”李行修说:“有幸与夫人相见了。”老人说:“应当感谢九娘子派人相送。”李行修依言,将妙子送到林间,高声致谢。

回来后,李行修问老人:“这是什么人?”老人说:“这里原本有座灵应九子母祠。”老人又将李行修带回客店,只见壁上的灯盏还亮着,马槽里的马还在吃草,仆人们也都在熟睡。李行修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老人还在,足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随后,老人向李行修告辞离去。

李行修感叹不已,想到亡妻言语恳切,便将这件事详细地写信告知岳父王公。从此,他续娶了王氏的小妹,正好应验了之前的梦境。正所谓:“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自古以来,只有娥皇、女英姐妹二人一同嫁给了舜帝。其他因姊妹亡故,不忍断绝姻亲,续娶小姨的情况,虽然是世间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死去的姐姐,怀着这样的心愿,在阴间促成好事的。

如今先讲这段奇异的故事,可见人生在世,唯有“情”字至死不灭。王夫人虽然身死,但心中念着与丈夫的恩爱,又疼爱自己的妹妹,这份情意难以忘怀,所以在阴间才有这样的安排,完成自己的心愿。这还是夫妻相处已久,有情有义,尚且不足为奇。接下来再讲一个从未成亲的故事,主人公不仅不忘前世盟约,在阴间促成自己的姻缘,还帮妹妹成就了婚事,其中的情节奇奇怪怪、真真假假,十分精彩。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个故事发生在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担任防御使一职,人们都称他为吴防御。他家住在春风楼旁,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兴娘,小女儿叫庆娘,庆娘比兴娘小两岁,两人都还在幼年时期。吴家的邻居崔使君与吴防御往来密切。崔家有个儿子叫兴哥,与兴娘同年出生。崔公便向吴防御求娶兴娘为儿媳,吴防御欣然应允。崔公以一只金凤钗作为聘礼定下婚约。定盟之后,崔公全家前往远方为官,一去就是十五年,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此时兴娘已经十九岁,母亲看着女儿年纪渐长,便对吴防御说:“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音信全无。如今兴娘已经长大成人,怎能死守着之前的婚约,白白错过青春年华?”吴防御却坚持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老友,又怎能因为他没有消息,就违背诺言?”

母亲到底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眼见女儿到了适婚年龄还未出嫁,心里实在看不下去,每日在吴防御耳边唠叨,非要另寻人家不可。而兴娘心里,一心只盼着崔生归来,绝无半点二心。虽然多亏了父亲坚守承诺,但听到母亲整日催促,她也只能暗自伤心落泪。她又担心父亲经不住母亲的纠缠,一时改变主意,心中整日忧虑不安,只希望崔家郎君能早一天到来。她望眼欲穿,可崔生却迟迟不见踪影。渐渐地,兴娘茶饭不思,一病不起,卧床半年后,含恨离世。父母、妹妹以及家中众人,都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

入殓之时,母亲拿着崔家当初下聘的金凤钗,抚摸着女儿的尸体痛哭道:“这是你夫家的东西,如今你已不在,我留着又有何用?见了只会徒增悲伤,你就戴着它去吧!”说着,便将金凤钗插在兴娘的发髻上,盖上了棺盖。三天后,众人将兴娘安葬在郊外。家中设了灵堂,每日早晚都进行哭奠。

兴娘下葬两个月后,崔生突然来到吴家。吴防御将他迎进家中,问道:“郎君这些年去了哪里?令尊令堂是否安好?”崔生回答说:“家父在宣德府担任理官,不幸在任上去世。家母也在几年前先一步离世。我在那里守丧,如今守丧期满,料理完殡葬之事,便不远千里来到府上,想要完成之前的婚约。”

吴防御听完,忍不住落下泪来,说:“小女兴娘命薄,因思念郎君成疾,两个月前饮恨而逝,如今已安葬在郊外。郎君若是早来半年,或许她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如今你来,已经来不及了。”说罢,又痛哭起来。崔生虽然从未与兴娘谋面,但听了这番话,也不免伤感。

吴防御又说:“小女虽然已经下葬,但灵位还在。郎君可到她灵前看一看,也让她的阴魂知道你来了。”吴防御噙着眼泪,拉着崔生走进内房。崔生抬头望去,只见灵堂中:纸制的经幡随风飘动,纸扎的童男童女栩栩如生。飘动的纸幡上,写满了梵文和祈福的话语;栩栩如生的纸童,手中捧着银盆和绣帕。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两根烛台上的灯火微微闪烁。墙上挂着兴娘的画像,画中女子容貌绝美;白色的木牌上,写着新亡长女的名字。

崔生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吴防御扶着桌子大声说道:“兴娘我的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的灵魂若在,可知道吗?”说完,放声大哭。全家人见吴防御如此伤心,也都跟着号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崔生也忍不住流下了许多眼泪。哭罢,众人烧了些纸钱。吴防御又带着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夫人,夫人哽咽着还了个半礼。

吴防御和崔生回到堂前,对他说:“郎君父母双亡,路途遥远,如今既然来了,就住在我家吧。不要说看在两家的亲情份上,单是看在你是老友之子的份上,你就如同我的儿子一般。不要因为兴娘不在了,就把自己当外人。”随即让人将崔生的行李搬进来,收拾了门旁的一间小书房,让他住下。此后,吴家早晚悉心照料,对他十分亲热。

转眼将近半月,正值清明节。吴防御念及兴娘刚刚去世,便带着全家人到她的坟前扫墓,焚烧纸钱。此时,兴娘的妹妹庆娘已经十七岁,也跟着母亲坐轿子一同前往。只留下崔生一人在家中看守。

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日里很少出门,到了节假日,看到春光明媚,都盼着能找个由头出去散心。虽然这次是去兴娘的新坟,但荒郊野外,桃红柳绿,倒也成了女眷们游玩的好去处。一家人在坟上盘桓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到家。

崔生走到门外等候,远远望见两辆女轿驶来,便站在门左边迎接。前面的轿子先进了门,后面的轿子经过崔生身边时,只听见“铿”的一声,有个东西从轿中掉了出来。等轿子过去,崔生急忙捡起来一看,是一只金凤钗。崔生知道这是女子的饰物,急忙想进去归还,却发现中门已经关上了。原来吴防御一家在坟上忙了一天,又都喝了些酒,进门后就关上了门,准备休息。崔生也明白这个情况,不好去叫门,只好打算等第二天再说。

他回到书房,把金凤钗放在书箱里,点上蜡烛,独自坐着。想到婚事不成,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篱下,虽然吴家待他如同子婿,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知未来会如何,心中烦闷,不由得叹了几声。上床正要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崔生问道:“是谁?”却没有人回应。崔生以为听错了,正要睡下,又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崔生大声询问,敲门声却又戛然而止。崔生心中疑惑,坐在床沿,刚要穿鞋去门边查看,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没人说话。

崔生大惊,吓得后退两步。这时,一个女子推门而入,面带微笑,低声说道:“郎君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刚才进门时,发钗掉在了轿下,所以连夜来找。郎君可曾捡到?”崔生见是小姨,连忙恭敬地回答:“刚才娘子的轿子在后面,确实有钗子掉在地上。小生当时捡到,本想立刻奉还,见中门已关,不敢打扰,打算留到明天。如今娘子亲自来寻,现在就还给你。”说着,从书箱里取出金凤钗,放在桌上,“娘子请拿去吧。”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取过钗子,插在头上,笑嘻嘻地对崔生说:“早知道是郎君捡到,我也不必连夜来了。如今已经夜深,我出来了就不好再回去。今夜就借郎君的床铺,与你同宿一晚。”崔生大惊失色,说道:“娘子这是什么话?令尊令堂待我如同亲人,我怎敢做出如此无礼之事,玷污娘子的清白?娘子请回吧,我绝不敢从命。”

女子说道:“现在全家人都睡熟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不趁此良宵,成就好事?我们悄悄来往,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可以?”崔生坚决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承蒙娘子错爱,但万一日后事情败露,被人发现,且不说我无颜面对令尊,传扬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岂不是把一生的名誉都毁了?”

女子又劝说道:“如此美好的夜晚,夜深人静。我孤身寂寥,你也形单影只。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同在一个房间,也是我们的缘分。先顾眼前的好事,何必担心被人发现?况且我自有办法为郎君遮掩,不会让事情败露。郎君不要疑虑,别错过了这大好时机。”

崔生见她言辞娇媚,容貌美艳,心中也难免有些动摇。但一想到吴防御对自己的厚待,又不敢轻举妄动,就像小孩子放纸炮,既好奇又害怕。刚想答应,转念一想,又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只好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在兴娘的份上,保全我的名誉和品行吧!”

女子见他再三拒绝,自觉羞愧,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我父亲以子侄之礼相待,留你在书房居住,你竟敢在深夜诱骗我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我要是声张出去,告诉父亲,再去官府告你,看你如何辩解!绝不会轻易饶了你!”她声色俱厉,崔生见她倒打一耙,心中十分害怕,暗想:“这下麻烦大了,如今她在我房中,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万一她真的声张,被她一口咬定,我该如何分辨?不如先答应她,或许还能慢慢想办法脱身。”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

崔生只好陪着笑脸说:“娘子别声张。既然娘子如此美意,小生听凭娘子做主便是。”女子见他答应,立刻转怒为喜:“原来郎君这么胆小。”崔生关上房门,两人就此度过了一夜。有《西江月》词为证:“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相处一夜后,天快亮时,女子起身告辞,悄悄地回了家。崔生虽然尝到了甜头,但心中却像揣着个不安分的兔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事情被人发觉。幸好女子行动十分隐秘,她身姿轻盈敏捷,总是趁着夜色而来,黎明前离去,只在门旁的书房里与崔生私下往来,竟没有一个人察觉。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女子突然对崔生说:“我住在深闺之中,你住在外面的书房。如今的事,幸好还没人察觉。但我总担心好事多磨,美好的姻缘容易受阻。一旦事情败露,被双亲知晓,恐怕会把我拘禁在家中,将你驱逐出去。对我来说,倒也罢了,可要是连累你清誉受损,那我的罪过就太大了。我们得好好商量个长久之计才行。”

崔生回应道:“之前我不敢轻易答应你,就是担心这个。人非草木,我又怎会是无情之人?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女子提议:“依我看,不如趁着还没人发现,我们一起逃走,到他乡外县找个地方住下,低调行事。这样才能安安稳稳白头偕老,不至于被分开。你觉得怎么样?”崔生有些为难:“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我现在孤苦伶仃,没什么亲友。就算要逃,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思索良久,突然想起:“我父亲在世时,常提起有个老仆叫金荣,为人十分忠义。他住在镇江吕城,以耕种为生,家境还算宽裕。我们去投奔他,念在旧日主仆情分上,他肯定不会拒绝。而且走水路可以直接到他家,也方便。”女子听后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晚就动身吧。”

两人商量妥当,五更时分就起床收拾好了行李。书房就在门边,出门十分方便。出了门便是水边,崔生到船帮雇了一艘小划子,回到门口接上女子,随即开船前往瓜洲。到了瓜洲,他们打发走小划子,又另雇了一艘长途船,渡江后进入润州,再到丹阳,前行四十里,终于抵达吕城。

船靠岸后,崔生上岸向一位村民打听:“这里有个叫金荣的人吗?”村民回答:“金荣是这里的保正,家境殷实,为人又忠厚,谁不认识他?你找他有什么事?”崔生说:“他和我有些亲戚关系,特地来拜访,麻烦您给指个路。”村民伸手一指:“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隔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清了地址,心中暗喜。他回到船上安抚好女子,独自来到金荣家门口,径直走了进去。金保正听到动静,从里面走出来问:“是哪位贵客到访?”崔生上前施礼,保正又问:“秀才官人从哪里来?”崔生答:“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听到“扬州崔”三个字,吃了一惊:“你父亲担任何官职?”崔生说:“是宣德府理官,如今已经过世了。”保正又问:“那他是你的什么人?”崔生答:“正是我父亲。”保正激动地说:“这么说,你是我家小主人啊!”说着便请崔生坐下,自己跪地便拜,接着问:“老主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崔生回答:“已经三年了。”保正连忙搬来桌椅,设了个虚位,写了个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痛哭起来。

哭完后,保正问:“小主人今日为何会到这里?”崔生说:“我父亲在世时,曾与吴防御家的小娘子兴娘定下婚约……”保正没等他说完,就接口道:“这事我知道。如今想必已经成亲了吧?”崔生叹了口气:“没想到吴家兴娘,因为盼不到我家的消息,得了重病。我到吴家时,她已经去世两个月了。吴防御念及旧情,留我在家中。幸运的是,他家的小姨庆娘对我关照有加,我们私下结为夫妇。但又怕事情败露,需要找个安身之处。我无处可去,想起父亲说过你为人忠义,住在吕城,所以就带着庆娘一起来投奔你。您要是不忘旧主,就请务必帮帮我们。”

金保正听完,爽快地说:“这有何难?老仆一定为小主人排忧解难。”他随即进屋叫出嬷嬷,让她拜见小主人,又吩咐她带丫头到船边接崔生的娘子。老夫妻俩亲自打扫正堂,铺好床帐,用接待主人的礼节招待他们,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十分周到。崔生和女子就这样安心地住了下来。

将近一年过去,女子对崔生说:“我们住在这里虽然安稳,但就此与父母断绝联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心里总觉得愧疚,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崔生无奈地说:“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回去见他们?”女子认真地说:“当初我们仓促行事,万一事情败露,父母肯定会责怪,我们能不能在一起都不好说。想要长久相守,除了逃走别无他法。如今时光飞逝,已经过去一年了。我想天下父母都疼爱子女,当时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心里一定很舍不得。现在如果我们一起回去,与父母重逢,他们肯定会高兴,说不定就不会再计较以前的事了,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我们何不大胆些,一起回去见他们一面,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生沉思片刻说:“大丈夫本就该四海为家,总这样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娘子这么说,我就算挨岳父一顿责骂,为了你,也心甘情愿。我们已经做了一年夫妻,你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想必不会把我们强行拆散,再把你嫁给别人。况且还有你姐姐之前的婚约,我们重续前缘,也是理所应当。只要我们态度诚恳地去见他们,应该不会有问题。”

两人商议好后,便请金荣帮忙雇了一艘船,告别金荣,踏上归途。他们渡江、过瓜洲,渐渐靠近吴防御家。快到的时候,女子对崔生说:“先把船停在这里,先别直接到家门口,我还有些话要和你商量。”

崔生让船家停好船,问:“还有什么事?”女子说:“我们私奔在外一年,如今突然一起回去。要是他们能原谅我们,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万一他们生气,场面就不好收拾了。不如你先去见他们,看看他们的态度,把事情说清楚。要是确定他们不会反悔,再让他们来接我,这样既稳妥,我也不至于太尴尬。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崔生点头:“娘子考虑得周到,我这就去。”他刚要上岸,女子又把他叫回来:“还有一件事。女子私奔,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万一他们为了名声,故意不认账,也有可能。你要防备着点。”说着,她从头上拔下那只金凤钗,递给崔生,“要是他们找借口推脱,你就把这钗子拿给他们看,这样他们就没法抵赖了。”崔生感叹:“娘子心思真是细腻!”他接过金凤钗,放进袖中,朝着吴防御家走去。

崔生来到堂中,家人通报进去。吴防御听说崔生来了,十分高兴,连忙出来迎接。还没等崔生开口,他就说道:“之前招待不周,让郎君住得不安稳,是老夫的过错。看在先父的份上,请不要责怪老夫。”崔生拜倒在地,不敢抬头,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不停磕头说:“小婿罪该万死。”吴防御见状,十分惊讶:“郎君何出此言?到底犯了什么罪?快说清楚,别让老夫心里犯嘀咕。”崔生小心翼翼地说:“希望岳父大人高抬贵手,原谅小婿,我才敢说。”吴防御和蔼地说:“有话直说,我们本就是世交,不必见外。”

崔生见他态度和善,才鼓起勇气说:“小婿承蒙令爱庆娘垂青,私下结下姻缘。因为事情隐秘,又情深难舍,我们犯了私通之错,背负不义之名。实在担心罪责深重,不得已连夜出逃,在乡下躲藏了一年。这一年来,虽夫妻情深,但也不敢忘记父母恩情。今日特地和令爱一同前来,希望岳父大人能体谅我们的真心,饶恕我们的过错,成全我们白头偕老的心愿。岳父若是成全,小婿能有美满家庭,实在是万幸,还望岳父怜悯。”

吴防御听完,大吃一惊:“郎君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已经一年了,茶饭不思,行动都需要人搀扶,一步也没下过床。你说的这些从何说起?莫不是撞见鬼了?”崔生心中暗想:“庆娘果然有先见之明!肯定是怕家丑外扬,所以推说生病卧床。”于是他对防御说:“小婿怎敢说谎?如今庆娘就在船上,岳父派人去接她过来,便知真假。”吴防御冷笑一声,根本不信,转头吩咐一个家僮:“你去崔家郎君的船上看看,和他一起来的是什么人,竟然敢冒充我家庆娘子,简直荒谬!”

家僮快步走到船边,往船内一看,舱中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他转头询问船家,船家正低头在船尾吃饭。家僮问道:“你舱里的人去哪儿了?”船家回答:“有个秀才上岸去了,留了个小娘子在舱中,刚刚我看见她也上岸了。”家僮赶忙回去,向吴防御禀报:“船上没人,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岸后就不见了。”

吴防御见事情毫无头绪,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生气地说:“年轻人应当诚实,为何编造这种荒诞的话,污蔑我家女儿,这成何体统!”崔生见他发怒,心里也着急起来,急忙从袖中掏出金凤钗,递给吴防御说:“这是令爱庆娘的东西,足以证明我说的都是实情,怎么会是凭空捏造?”

吴防御接过金凤钗一看,大惊失色:“这是我死去的女儿兴娘入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子,已经陪葬很久了,怎么会在你手里?太奇怪了!”崔生便将去年清明节,吴家女眷扫墓归来,他在轿下捡到钗子,后来庆娘夜里寻钗,两人因此结缘,担心事情败露一同逃到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后又一同回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吴防御听得目瞪口呆:“庆娘现在还在房中的床上卧病不起,郎君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你怎么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这钗子怎么会出现在世上?真是太蹊跷了!”说着,他拉着崔生的手,要带他去房中看病人,分辨事情的真假。

再说庆娘确实一直卧病在床,无法下地行走。就在外面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庆娘突然从床上起身,径直朝堂前跑去。家人们见状惊愕不已,和吴防御的嬷嬷一起跟了出来,叫嚷着:“平时动都动不了,怎么突然能走了!”

只见庆娘跑到堂前,对着吴防御便拜。吴防御见是庆娘,更是吃惊:“你什么时候能起来的?”崔生心里还以为是船上的庆娘进了屋,等着听她怎么说。却见庆娘开口说:“父亲,我是兴娘。我早早离开父母,葬在荒郊野外。但我与崔郎缘分未尽,如今回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为崔郎打算,希望把妹妹庆娘许配给他,延续这段姻缘。如果您肯答应,妹妹的病马上就会好。要是不答应,我和妹妹都活不成了。”

全家人听了,个个惊恐万分。看她的身体面容是庆娘的,可说话的声音和举止,却像是兴娘。大家都明白,这是兴娘的亡魂归来,附身在庆娘身上说话。

吴防御严肃地斥责道:“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在人间胡作非为,迷惑活人?”庆娘又用兴娘的语气说道:“我死后见到冥司,冥司说我无罪,没有拘禁我,而是让我在后土夫人帐下,掌管传递文书。我因为尘缘未了,特地向夫人请了一年的假,来和崔郎了结这段姻缘。妹妹之前的病,是我借她的身体,与崔郎相处。如今期限已满,我要走了,怎能让崔郎从此孤单,让我们两家形同陌路?所以特地来请求父母,一定要把妹妹许配给他,接续之前的婚约,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吴防御夫妻见她言辞恳切,便答应道:“女儿放心,我们就按你说的,把庆娘嫁给他。”兴娘见父母应允,脸上露出喜色,拜谢道:“多谢父母成全,我可以安心走了。”

她走到崔生面前,握住崔生的手,哽咽着哭起来:“我和你恩爱相伴一年,如今就要分别。庆娘的婚事,父母已经答应,你以后做了我家的女婿,和她欢好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旧人。”说完,放声大哭。

崔生听她说出前因后果,这才明白,原来一直与自己同住的,是兴娘的魂魄。虽然心里悲切,但他知道眼前是小姨的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也不好过于亲近。只见兴娘的魂魄交代完事情,大哭几声后,庆娘的身体突然倒地。

众人惊慌失措,围上前查看,发现庆娘已经没了气息,但心口还有些温热。大家急忙灌下生姜汤,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庆娘才悠悠转醒。她的病竟然完全好了,行动也恢复如常。问起之前的事,她却一无所知。

庆娘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崔生,急忙遮住脸,朝内室跑去。崔生仿佛大梦初醒,惊疑了许久,心情才渐渐平复。

吴防御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为庆娘和崔生举办了婚礼。花烛之夜,崔生对庆娘已经十分熟悉,相处自然;而庆娘却对崔生不太认得,羞得满脸通红。

婚后,崔生和庆娘洞房时,发现庆娘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悄问她:“你姐姐借你的身体,和我相处了一年,为什么你的身子还是完好的?”庆娘有些不悦:“那是你撞见我姐姐的鬼魂,发生的事与我何干?怎么说起我来了!”崔生说:“若不是你姐姐多情,我们今天怎能成亲,这份恩情不能忘。”庆娘点头:“这话也对。要是她不出面促成,坏了我的名声,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只是你心里要是总觉得是我和你私奔的,那多丢人!幸好姐姐有灵,成全了你我,她对我们真是情义深重。”

第二天,崔生对兴娘的感激之情难以平复,想为她做法事超度。可他身无长物,只好把金凤钗拿到集市上卖掉,换了二十锭钞,全部用来购买香烛纸钱,拿到琼花观,请道士连续做了三昼夜的法事,以报答兴娘的恩德。

法事结束后,崔生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他并不认识对方,女子却说:“我是兴娘。之前我借妹妹的模样与你相见,所以郎君不认得我。但我的一缕魂魄,已经和你相处了一年。如今你和妹妹成亲,我才以真面目与你相见。”她向崔生拜谢,“承蒙你为我超度,我感激不尽。虽然阴阳相隔,但这份情谊我铭记于心。妹妹庆娘性格温柔,你要好好照顾她。我这就与你告别了!”崔生从梦中惊醒,忍不住哭了出来。

庆娘在枕边见崔生哭醒,问他缘由。崔生便把兴娘在梦中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庆娘。庆娘问:“你见到她什么样子?”崔生详细描述了梦中女子的容貌。庆娘一听,哭着说:“真的是我姐姐!”

庆娘又仔细询问崔生这一年相处的事情,崔生将所有细节都和盘托出。这些事,与兴娘生前的性情、做事风格一模一样。两人感叹不已,对这段奇异的经历既惊讶又感动。此后,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和睦,亲上加亲。

从那以后,兴娘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情”字作祟。兴娘不忘与崔生的缘分,才做出这许多事。如今心愿已了,便安心离去。

此后每年,崔生和庆娘都会去兴娘坟前祭扫。后来崔生出仕为官,还为兴娘讨了前妻的封诰。临终前,崔生留下遗言,希望三人合葬在一起。有人为此写了四句诗概括这段奇事:“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

佛经中有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这句话讲述的是因果循环的道理,今生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前世种下的因;而今世的所作所为,又会成为来世的因。

在南京新桥,住着一位名叫丘伯皋的人。他一生为人忠厚老实、心志诚恳,信奉佛教极为虔诚,平日里喜欢施舍帮助他人,从不愿占别人一丝一毫的便宜,是当地有名的正直之人。

一天,丘伯皋独自坐在自家屋檐下,大声诵读佛经。这时,一个人背着包裹走到他面前,将包裹放在地上,向他作揖问道:“借问老丈一声。”丘伯皋连忙回礼:“有什么事?”那人说:“我是浙江人,在湖广做生意。来到这里,想找一位叫丘伯皋的人,不知他住在哪里?”丘伯皋问:“您打听他的住处,难道是和他旧相识?”那人回答:“我与他从未谋面,只是在江湖上听闻此人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为人忠信,值得托付。如今我在旅途中有些事情,需要麻烦他,所以才向您打听。”丘伯皋笑着说:“在下就是丘伯皋。您既然远道而来找我,请到屋里详细说说。”说着便起身将那人迎进屋内,等两人坐下后,丘伯皋又问:“您贵姓?”那人答道:“我姓南,贱号少营。”丘伯皋接着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南少营说:“我有些事情,要去北京见一个人,两个月后就能回来。”他指着地上的包裹说:“这里面有些东西,我独自一人远行,路上带着不太安全,想找个稳妥的地方寄存,才能安心启程。这世上的人,就算是最要好的亲戚朋友,一旦涉及财物往来,也未必能保证心意不变。我一路上都听闻您的大名,知道您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所以想把包裹寄放在您这里,我好安心北去,等回来后一定登门拜谢。这就是我要麻烦您的事,没有其他了。”丘伯皋爽快地说:“这有什么问题。您只管把包裹封好,放在我家,放心去吧,保证万无一失。”南少营感激地说:“如此,真是太感谢您了。”当下,他按照丘伯皋所说,将包裹仔细封好,交给了丘伯皋,丘伯皋便把包裹拿进了屋里。丘伯皋见南少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便准备了酒菜招待他。南少营还要去置办一些上京所需的物品,所以没有立刻动身。丘伯皋就留他在家里住了两晚,南少营这才告辞离去。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南少营没有回来。就这样一直等了一年多,依旧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丘伯皋向从北方来的浙江人打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南少营的下落。丘伯皋想派人去浙江询问南少营的家人,可又不知道他家具体在什么地方。此后,只要遇到路人,他就打听南少营,可根本没人认识这个人。丘伯皋发愁地说:“这件没了结的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实在没有办法,他听说巷口有个占卜摊很灵验,就立刻去算了一卦。占卦的人说:“卦象显示已经没有生气,远行的人恐怕已经遭遇不测,回不来了。”丘伯皋心里拿不定主意,回到家后和妻子商量:“之前那个人和我素不相识,却突然来寄放包裹。如今一去不返,也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我想打开看看。那人觉得我忠厚,值得托付,所以才会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把包裹寄存在这里,可他怎么就一直不回来呢?我要是不看,心里又实在疑惑。我想只要不拿走里面的东西,看一看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妻子说:“咱们又没有贪占的心思,看看也无妨。”于是,丘伯皋取出包裹,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黄金白银,大约有千两之多。丘伯皋惊讶地说:“原来有这么多东西,他怎么还不回来?算卦的说他没了生气,难道这人已经死了,所以才没来?我有个主意,从包裹里拿出五十金,请高僧做一场佛事,祈求佛祖保佑他早日归来。要是他真的死了,也希望他能免受罪苦,早日投胎转世,也算是我和他相识一场,寄存了这么久包裹,尽了一番心意,总不能就这样把他的东西据为己有。”妻子担心地说:“要是这人没死,回来发现少了五十两,该怎么跟他交代?”丘伯皋说:“我就把实情告诉他,说是为了保佑他回来用的,他难道还会怪我不成?要是他不认账,我赔给他就是了。在佛祖面前做的事,花的钱也不会冤枉。”主意打定后,丘伯皋果真请了几位僧人,做了七昼夜的佛事。丘伯皋本就是个诚心诚意的人,在佛前真心祈祷,希望南少营活着能早日归来,若已去世,也能早日脱离苦海。佛事结束后,又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南少营的音信,看来他是不会回来了。丘伯皋虽然没有贪图这些财物的想法,但这些东西也没地方归还。除了做佛事用掉的五十两,剩下的财物实际上已经成了他自己的。丘伯皋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也就渐渐不那么在意了。

丘伯皋一直没有儿子,做完这场佛事后,他的小妾便有了身孕。第二年,小妾生下一个男孩,孩子眉目清秀,十分可爱,丘伯皋夫妻对这个孩子疼爱有加。孩子长到五六岁时,他们送孩子去上学,给孩子取名叫丘俊。谁能想到,丘俊虽然小聪明不少,可一见到书本就不愿意读,总是逃学。等他长大一些,更是不学好,专门结交了一群无赖子弟,整日混迹在嫖赌场所,肆意挥霍钱财,无论父母怎么教训都没用。村里的人看到丘俊这样的行为,都纷纷叹息:“丘伯皋做了一辈子好人,却生下这么个败家子。老天真是没长眼,好人都没有好报。”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丘伯皋给丘俊娶了媳妇,媳妇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丘伯皋本指望丘俊成了家能慢慢稳重起来,收收心。可没想到,丘俊有了妻儿后,反而更加放纵,根本不把妻儿放在心上,对他们不管不顾。他整天在大街小巷里,和那些酒肉朋友混在一起,不是赌博就是嫖娼,经常一个月都不回家。就算回了家,也只是来要钱,拿家里的东西去当铺抵押。丘伯皋实在气不过。

有一天,丘伯皋外出时,想着丘俊在家肯定又不干正事,就把他哄回家,锁在了一间空屋子里。这间屋子四周全是墙壁,只留了一个圆洞,用来送食物进去。就算丘俊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来。丘伯皋离开很久后,丘俊坐在屋子里,就像被关在监狱里一样难受。丘俊的妻子很心疼他,怕他在里面愁出病来。一天早上,她走到房前,从墙壁的缝隙中偷看丘俊,想看看他在里面是什么样子。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惊讶得不得了!

丘俊的妻子看到屋里坐着的人,模样根本不是丘俊。她仔细一看,竟然和当年寄包裹的南少营长得一模一样。她认出这人后,吓得不敢出声,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恰巧这时丘伯皋也回来了,妻子便把刚才看到的怪事告诉了他。丘伯皋听后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样!不用再说了,这些本就是他的东西,我何必管他怎么浪费呢?白白做了冤家!”他立刻打开房门,把丘俊放了出来,任由丘俊继续在外面浪荡。没过多久,丘俊因沉迷酒色,身体被掏空,一口气没接上,无病而亡。丘伯皋算下来,丘俊这些年挥霍的钱财,差不多正好是一千两。虽然大家都明白这是因果报应,但丘伯皋也没有过于在意,只是专心抚养孙子,希望孙子能健康长大。

后来,人们都议论说丘俊是南少营的转世,是来取回寄存在丘家的东西的,这一点就不多说了。因为丘伯皋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南少营转世到他家,为他生下孙子延续后代,从天道来讲也不算差错。只是像丘伯皋这样忠厚的长者,明明是替人保管财物,又没有贪图的想法,最后还要把财物“还”给人家,直到全部“还完”才罢休。更何况那些真正亏欠别人、强行占有他人财物供自己享受的人,老天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呢?所以说,冤债相偿、因果报应的事,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接下来,我给大家讲一个毫无天理的故事。

人们常说,钱财都有定数,不要昧着良心做事!大家看看古往今来的种种事例,就会明白,一切都像是记在账本上一样,迟早会有个结果。

在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个叫元自实的人,他家以田庄为生,家境十分富裕。元自实性格憨厚老实,不识字,不通文墨,但为人忠厚诚恳,说话做事实实在在。同村有个缪千户,和他从小就交情很好。有一天,缪千户被选拔授予福建地方的官职,准备前去赴任。可是他缺少路费,就想向元自实借三百两银子。元自实很痛快地答应了,缪千户写好了借据送过来。元自实却说:“我们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要借据干什么?以后你还不还,全看你的心意。你是去做官的人,想来也不会赖我的账。”当时元自实觉得自家财产丰厚,这几百两银子根本不放在心上,就没有收下借据,把三百两银子如数交给了缪千户,缪千户便去上任了。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到了至正末年,山东局势大乱,盗贼纷纷涌现。元自实的家被一群强盗洗劫一空,只剩下田地和房屋。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下,这些不动产也无法变现成银子。继续留在这里,一家人的性命都难以保障,元自实便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战乱。

当时,福建被陈友定占据,七个郡的地方都平安无事。元自实和妻子商议道:“现在到处都是战火,只有福建还太平。况且缪兄在那里做官,我们可以去投奔他。只是道路被阻断,拖家带口行动不便。不如找艘海船,从天津出海,直接前往福州。走海路可以直达,这样就能带着全家一起离开了。”两人商量妥当后,收拾了一些剩下的东西,带着一家人登上海船,趁着合适的风向出发。没过多久,就抵达了福州。

元自实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缪千户的消息。他听说缪千户正在陈友定的幕府中任职,深受重用,权势显赫,府上门庭若市。元自实大喜过望,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但他没有立刻去见缪千户,而是先回到船上对妻子说:“打听到缪家的情况了,他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咱们算是有依靠了。”一家人都很高兴。

元自实在福州城中租了一处住所,把妻子接上岸,安置好行李后,才开始考虑去见缪千户。可他转念一想:“一路上经历了风浪,我脸色憔悴,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他现在正是得意的时候,要是这样去见他,说不定会被他看不起,还是等准备充分些再说。”就这样,他住了好些日子,把衣帽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又调养了一段时间,等脸上的疲惫和黝黑都消退了,才前往缪千户家求见。

看门的人见他是外地人,不肯接他的拜帖,询问他的来意。得知他是从山东来的,看门人说道:“我们大人最讨厌老乡来纠缠,我们不敢去禀报,怕惹他生气。等他出来的时候,你自己过去见他,跟我们可没关系。他马上就要出来了。”元自实只好站在门口等着。果然,没过多久,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访客人。元自实赶忙走到马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可缪千户眼神直接看向别处,一点都没有认出他的样子。

元自实着急了,走上前用山东口音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缪千户听到后,才让马停下来,装作吃惊的样子说:“原来是我的老乡,失敬,失敬!”他下马作揖,拉着元自实回到家里,宾主落座后,刚喝完一杯茶,缪千户就站起身说:“我刚好有点小事要出去,不能陪你了。请仁兄先回住处,明天我准备薄酒,再请你来叙旧。”元自实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告辞离开。

第二天,缪千户派人拿着一张请帖来邀请元自实。元自实对妻子说:“今天请我,肯定有好事。”他满心欢喜,不等对方再次催促,就跟着来人前往。到了衙门,缪千户出来迎接。元自实本以为许久未见,又是远道投奔,缪千户会热情款待,可没想到缪千户态度十分冷淡,只是随便摆了几杯酒和一点水果,说了些当地的大概情况,简单问了问元自实家乡战乱的情形、亲友的生死,却丝毫没有询问元自实为什么远道而来,家业现在怎么样了。当元自实说起自己家被抢劫、逃难的悲惨遭遇时,缪千户也只是像听平常事一样,没有一点惊讶和怜悯的表情。至于借银的事,他更是只字不提,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元自实好几次想开口提借钱的事,又一想:“刚到这里,第一次见面就讨债,万一惹他不高兴,以后更不好相处。”只好忍了下来。回到住处后,看着这荒凉的客栈,家里柴米都快没了,妻子埋怨道:“你怎么不跟缪家提之前借的银子,也好要点来救急?”元自实解释了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开口的原因,妻子生气地说:“我们大老远跑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投奔缪家吗?现在去了一趟,就贪图他那点酒食,抹不开面子不说正事,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元自实被埋怨得心烦意乱,一晚上都在犹豫。

第二天一早,他就又去缪千户家求见。缪千户听说元自实来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出来见了他,态度十分冷淡,没说几句话,就露出一副勉强应付的样子。元自实没办法,只能自己开口:“我家乡遭了变故,拼了命带着全家从海上远道而来,现在只能指望兄长帮忙。有件事,我厚着脸皮想跟你说。”缪千户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之前借的路费,我一直记在心里。虽然我做官没多少积蓄,俸禄也少,但你大老远来,我怎么会忘恩负义?你把借据拿出来,我好按照数目准备,慢慢还给你。”

要知道,缪千户心里怎么会忘记当初借钱根本没写借据?他只是不好当面抵赖,故意这么说,想等元自实拿不出借据,就不用认真还钱了,这是负心人想赖账的惯用手段。元自实是个老实人,听他这么说,吃惊地说:“你这话不对啊!当初我们交情好,我二话不说就把钱借给你,根本没写什么借据。你怎么突然这么说?”缪千户故意板着脸说:“哪有这种事!借钱还钱,全靠借据。怎么能说没有?或许是战乱中弄丢了,也有可能。但既然我们是老朋友,借据有没有也没关系,我肯定会想办法还你。只是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得慢慢想办法。”

元自实听他这么说,一时也不好逼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离开。一路上,他越想越觉得缪千户的话不对劲,分明是想耍赖。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又只能依靠他。而且缪千户刚才也说了会慢慢还钱,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能再忍耐几天,多去求求他。他心里后悔当初自己太讲义气,现在主动权在别人手里,讨债才这么困难。回到家跟妻子一说,两人都无奈地叹了口气,商量后还是决定继续去求缪千户。

就这样,元自实厚着脸皮去了好几次,每次缪千户都是这些借口,推三阻四的。嘴上说得好听,却一分钱都没还。元自实待在福州进退两难,继续等下去看不到希望,离开又无处可去。

元自实多次奔波,却一无所获。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半年就过去了,眼看就要到新年。元自实客居他乡,生活窘迫,一家人都在挨饿受冻,连过年的钱和粮食都没有着落。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再次来到缪千户家,一见到缪千户,就一边哭一边跪下磕头:“求兄长救救我的命吧!”缪千户伸手把他扶起来,问:“怎么到这地步了?”元自实哭着说:“新年马上就到了,妻子孩子又饿又冷,我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家里一粒米都不剩,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之前借的银子,我现在也不敢求你全还,随便给多少都行,就当是你赏我的。就算当初没借过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也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说完,他痛哭不止。

缪千户见他哭得这么惨,也有些不安,扳着手指算了算说:“还有十天就是除夕了。你在家等着,我分些禄米,再准备点柴草钱,送到你家,让你过年。别嫌弃少,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元自实走投无路,听到缪千户肯送东西,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说:“要是真能这样,让我们能撑到新年,那就是您的大恩大德了。”他满心欢喜地告辞。临走时,缪千户再三叮嘱:“除夕那天千万别出门,就在家里等着。”元自实答应下来,回到家把缪千户的话告诉妻子,一家人这才安下心来,盼着除夕那天的到来。

除夕这天,元自实一大早就起床,坐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候缪千户承诺的物资。他本想出门买点过年的东西,又生怕错过缪家派人来,心里盘算着等拿到钱钞后再去置办也不迟。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满心焦虑,还打发一个小厮守在巷口,叮嘱道:“要是看到有动静,赶紧回来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喊道:“有人挑着米来了!”元自实急忙冲到门口,只见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一个穿青衣的人拿着帖子走在前面。他满心以为是缪千户派人送东西来了,可谁知挑夫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青衣人也径直往前走。元自实心里犯嘀咕:“肯定是他们不认得我家,走错路了。”他连忙大声喊道:“在这里,快转过来!”但那两人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元自实只好追上去问青衣人:“老哥,你们这是给谁送礼啊?”青衣人把手中的帖子递给他看,说:“这是我家主张员外送给教书先生的米,你问这个干嘛?”元自实这才知道不是缪千户送来的,只好失落地走了回来,继续坐在家里等。

又过了一会儿,小厮又跑进来兴奋地说:“有个穿着公差衣服的人,背着一担子钱来了!”元自实赶紧跑到门口张望,心里想着:“这次总该是了吧。”可那公差打扮的人从门前经过,脚步不停,走得更快了。元自实越发疑惑,追上去一问,公差回答:“这是县里知县大人送给老乡过年的钱。”元自实再次失望,心里懊恼不已:“别人家都在忙着送礼,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怎么我家的东西还不见踪影?”

此时的元自实,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直等到下午,还是不见缪千户派人来,他只能不停地探头张望,心神不宁。这一天,他一样过年的东西都没买到。再到街上一看,家家户户都收摊关门,忙着准备过年,只有他一无所获。元自实被缪千户害得好苦,家里没米没柴,妻子不停地埋怨哭泣。别人家欢天喜地,爆竹声此起彼伏,而元自实却眉头紧锁,与家人相对无言,满心凄凉。

元自实越想越气,气得双脚乱跳,大骂道:“这个负心的贼,把人害成这样!”愤怒之下,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把解腕刀,在磨石上磨得锋利无比,对妻子说:“不杀了他,我这口气咽不下去!我拼上这条命,就算被官府抓去审问,也比现在这样憋屈强。明天一早,等他一出门,我非杀了他不可!”妻子劝他消消气,可元自实哪里忍得住,握着刀一直坐到天亮。雄鸡报晓,鼓声停歇,他径直朝缪千户家走去。

在这条巷子中间,有一座小庵,是元自实去缪家的必经之路。庵里有一位道士,道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修行有道的人。平日里,元自实去缪家路过这里,总会进庵里歇脚,和轩辕翁聊上一会儿。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这天是正月初一,天刚蒙蒙亮,路上还没有行人。轩辕翁起床打开庵门,把一张桌子放在门口,点上两根蜡烛,朝着天空拜了四拜。接着,他把一卷经书摊在桌上,在中间燃起一炉香,然后对着门坐下,大声诵读起来。刚念了没几页,他看见天色微明中,一个人匆匆走过,仔细一看,原来是元自实。轩辕翁怕打断诵经,就没有叫住他。

轩辕翁修行多年,眼力清明,他看见元自实往前走时,后面跟着许多人。再定睛一看,哪里是人,分明是一群奇形怪状的鬼,数量多得数不清,正张牙舞爪地跟着元自实。只见这些鬼有的握着刀剑,有的拿着椎凿,披头散发,赤身露体,模样十分凶恶。轩辕翁心里一惊,停下诵经,忍不住喊了声:“怪哉!”他定了定神,又继续念起经来。

没过多久,元自实又走了回来,脚步明显慢了许多。轩辕翁因为刚才的诧异,默默地看着他走过,没敢出声。等元自实走过去后,他发现又有一百多人跟在后面。轩辕翁仔细打量,这些人数量和之前差不多,但打扮却大不一样,全是头戴金冠、身佩玉佩的模样,一个个神态从容,有的举着幢盖,有的拿着旌幡,面色和蔼,看起来十分安详。

轩辕翁惊讶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年初一清早,就看到这样的景象,难道元自实已经死了?刚才看到的是他的阴魂,所以才不进庵门?跟着他的都是神鬼,可为什么去的时候跟着凶鬼,回来的时候又换成福神了?”他心里疑惑不解,诵完经后,急忙前往元自实家,想打听个究竟。

轩辕翁走进元家,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他咳嗽一声,喊道:“有人来拜访!”元自实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是轩辕翁在大年初一来拜年,连忙请他坐下。轩辕翁说了些新年吉利话,然后问元自实:“今天一大早,你急急忙忙去哪儿了?去的时候走得那么快,回来的时候却慢吞吞的,这是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元自实叹了口气,说:“我遇到件窝心的事,不好意思跟您说。”轩辕翁鼓励道:“但说无妨。”元自实便把缪千户当初赴任时向他借银,如今自己来讨钱,对方却百般推脱、企图赖账,以及除夕前哄骗说送钱米,最后却没兑现,导致自己一家人过年狼狈不堪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轩辕翁听后,也气愤地跺脚道:“这种恩将仇报的人,真是可恨!他一定会遭到报应的。你今天出门,是打算去找他理论吗?”元自实坦诚地说:“不瞒您说,昨晚我越想越气,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把刀磨快了,打算天一亮就去他家门口,等他出来,一刀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可到了他家门口,我又仔细想了想,他虽然对不起我,但他还有老母亲和妻儿,我们两家以前也常有往来,他们是无辜的。要是我杀了缪千户,他的家人肯定也会流落他乡。想想我们一家人逃难时的苦日子,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家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我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回来。本来打算去给您拜年,还没来得及,您就先来了,真是失礼。”

轩辕翁听后,高兴地说:“我不是来拜年的,其实是因为一件怪事,特意来拜访你。听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要向你道贺!”元自实一头雾水,问:“我这倒霉透顶,有什么可贺的?”轩辕翁解释道:“你以后会有后福的,刚才发生的事,神明都看在眼里了。”元自实不解地问:“您怎么知道?”

轩辕翁便把早上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你去的时候,我看见许多凶鬼跟着你;回来的时候,却换成了福神。我觉得很奇怪。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明白一念成恶,凶鬼就会出现;一念向善,福神便会降临。就像影子跟着身体一样,丝毫不差。所以,哪怕是在无人的暗室里,或是一时冲动的时候,都千万不能产生一丝恶念,做损人害己的事!你既然已经生出善念,鬼神一定会默默保佑你,就别再发愁怨恨了。”

元自实苦笑着说:“多谢您安慰我,可我被那负心人骗得好惨,新年到了,家里没钱没粮,实在没法过了。我又没杀成他,真没脸面对妻子,还不如一死了之。”轩辕翁连忙劝阻:“别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庵里还有些余粮,待会儿给你送过来,先应个急。千万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元自实感激地说:“太感谢您了!”随后,轩辕翁便告辞离开了。

轩辕翁走后不久,果然有一位道士奉他的命令,送来一担米和一贯钱到元自实家中。元自实正处于困境之中,只好收下这份馈赠,并请道士代为转达对轩辕翁的谢意。道士离开后,元自实坐在家中辗转反侧,心中满是愁绪:“轩辕翁与我素不相识,尚且如此好心相助。可缪千户欠我的钱,却一毛不拔。本想着投奔他能有个依靠,如今希望落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留着这条命又有何用!而且这口气实在难消,照轩辕翁所说,神鬼离我们如此之近,我在阳间不忍心杀他,不如一死了之,到阴间去告他,想必能讨个公道!”

主意打定,元自实没有告知妻子,独自来到三神山下的一个八角井边。他长叹一声,仰面向天哭诉道:“老天爷啊,我元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如今却要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啊,可怜!”说完,便纵身一跃,跳进了井中。

元自实原以为会立刻被水淹没,一命呜呼。可谁知这井中十分怪异,他双脚竟然稳稳地踩在地上,身上没有沾到一滴水。他伸手摸索,发现两边都是陡峭的石壁,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刚好够一人通过。元自实双手撑着石壁,在黑暗中沿着小路向前摸索。走了几百步后,忽然看到一丝光亮透进来,他急忙朝着光亮处奔去。不一会儿,石壁到了尽头,前方是一个狭小的石洞出口。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明媚,竟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又往前走了几十步,看到一座宏伟的宫殿,宫殿外的门上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三山福地”。元自实怀着敬畏之心瞻仰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进宫殿。只见古旧的大殿中香烟消散,长长的走廊寂静无声。他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唯有远处传来一声钟磬之音,仿佛从云端飘来。这里显然是神仙居住的洞天福地,若不是有缘之人,根本无法来到此处。

元自实站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人出现。此时的他又饥又渴,双腿酸痛,实在走不动了。看到面前有一个干净的石坛,便疲惫地倒在石坛旁休息。就在这时,宫殿里走出一个道士,他走到元自实面前,微笑着问道:“翰林,你已经尝够了客居他乡的滋味了吗?”

元自实大吃一惊,说道:“客居的滋味,我已经受够了苦楚,可您为何叫我翰林?这不是差得太远了吗!”道士说:“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起草诏书的事了?”元自实更加疑惑,苦笑道:“这就更荒谬了!我不过是山东的一介草民,出身低微,活了四十年,大字不识一个,连京城都没去过,哪知道什么兴庆殿,更别提起草诏书了!”

道士感慨道:“可怜啊!人一旦换了一副皮囊,就会被欲望和困苦所迷惑,把前世的事情都忘记了。你来到这里,肚子饿了吧?”元自实回答:“昨晚因为气愤没有吃饭,到现在粒米未进。我本想寻死,却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如今又饿又渴,腿脚发软,实在撑不住了,才在此休息。”

道士从袖中取出一颗大梨和几枚大枣,递给元自实说:“你认识这些东西吗?这是交梨、火枣。吃了它们,不仅能解饥渴,还能让你想起过去的事情。”元自实正饥渴难耐,接过果子便一口吃了下去。瞬间,他只觉得精神振奋,闭上眼睛,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前世曾是一名学士,在大都兴庆殿旁起草诏书,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元自实激动地爬起来,向道士跪拜道:“多谢仙长赐下的果子,不仅解了我的饥渴,还让我想起了前世。只是不知我前世犯了什么罪孽,今生要遭受这样的报应,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道士解释道:“你前世并无大罪,但在职时,自恃文学才华出众,轻视后辈,不肯用心提拔帮助他人,所以今生罚你变得愚昧,不通文墨;又因你前世妄自尊大,拒绝与人交往,毫无情面,所以今生罚你漂泊无依,求告无门。这都是一报还一报,天道从来不会出错。如今因为你一念向善,才有缘分来到此地与我相遇,救了你一命。”

接着,道士向元自实讲述了世间的种种因果之事,比如谁是善人,会得到怎样的好报;谁是恶人,又会遭受怎样的恶报。还提到有人是无厌鬼王转世,地下有十个炉子专门为他铸造横财,所以他在世上贪婪无度,行贿受贿,等福报享尽,必将遭受囚禁之祸;还有人是多杀鬼王转世,身边有五百阴兵,个个铜头铁额,助他作恶,所以他在世上残害百姓,纵容军士,等气运衰败,定会受到千刀万剐的报应。此外,像贪官污吏、富室豪绅,以及那些矫揉造作、欺世盗名的人,无一不会按照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相应的报应。

元自实听后,想到自己的遭遇,便问道:“像缪千户这样昧着良心赖账,害我如此困苦,他日后难道不会遭到报应吗?”道士说:“你不必怪他。他不过是王将军的库管,那些财物本就不属于他,他又怎敢随意动用呢?”元自实又问:“可现在他享受荣华富贵,我却贫苦不堪,这眼前的日子该怎么熬?”道士说:“不出三年,世道将会大变,地方会有战乱,到时候就不是现在这个光景了。你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居住,免得遭受牵连。”

元自实连忙问:“我见识短浅,不知道哪里可以躲避灾祸?”道士回答:“福宁这个地方可以居住,而且你与那里有些缘分,还能得到你之前好意借出去的钱财,就别指望缪家还钱了。这都是你善念带来的结果。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家人一定很担心,还是回去吧!”元自实犯难:“我从井中下来,走了许多暗路,现在记不清回去的路了,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怎么上去,该如何是好?”道士说:“这里另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不必走原来的路。”于是,他为元自实指明了山后的一条路径。元自实再三拜谢,道士便转身离开了。

元自实按照道士所指的路往前走,没多久,看到一个洞口,走出去后,又是一片新天地。他急忙回头看,洞口却已经消失不见。他远远望见百步之外有人在行走,便跑过去问路,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福州城外。元自实急忙往家赶,家人见他回来,又惊又喜,问道:“这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元自实疑惑道:“我今天去,今天就回来了,怎么说几天?”家人解释道:“今天已经是初十了,从初一你出门后,晚上就没见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在轩辕翁的庵里,去问了才知道你没去过。大家都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福,不会有事’,我们才稍微安心些。这几天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可把我们急坏了,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元自实把自己愤恨投井,却发现井中无水,还遇到道士,以及道士所说的种种奇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听说仙家的时间和人间不同,我在井里感觉只待了一会儿,世上却已经过了十天。那个道士多半是仙人,他说的话肯定有准,我们就按他说的,搬到福宁去吧。别再惦记缪家的钱了,拿不到手反而耽误了自己。”

于是,元自实一边让人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一边来到轩辕翁的庵中告别,并说明自己要迁居的打算。轩辕翁问他为何突然有此念头,元自实便将井中的奇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轩辕翁跺着脚惋惜道:“可惜啊!你竟然没认出那道士!他可是芙蓉真人啊!我修炼了一辈子,都没能与他相遇,没想到你却当面错过了!仙人的话不可违背,你还是尽快迁走吧。我也要到山中去了,再留在这里,恐怕会被乱兵杀害。”

元自实告别轩辕翁后,带着妻子儿女前往福宁。此时天下大乱,赋税徭役繁重,当地有许多因逃亡而荒废的房屋。元自实找到几间稍加修缮就能居住的房子,便开始动手清理瓦砾,修补房屋。在挥锄劳作时,地下传来“铮”的一声,他挖下去一看,是一块石板。掀开石板后,下面竟藏着几十锭金子。全家人又惊又喜,生怕被人发现,赶紧将金子收拾进箱匣中。

元自实感慨道:“井中道士说我与这里有缘分,还能得到之前借出去的钱,原来指的就是这个!”他将金子一称,正好是三百两,不多不少,正是当初借给缪千户的数目。元自实心想:“井中的仙人果然没有骗我,在这里居住应该不会有什么灾祸。”从此,他安顿好家人,衣食也变得充足,不再为温饱发愁,一家人安心地住了下来。

后来,张士诚的大军攻打福州,陈平章被俘,当地的官吏大多被诛杀。缪千户一家也被王将军杀害,家产被尽数没收。而元自实一家在福宁却安然无恙,算起来,从他遇到道士到此时,刚好三年。道士的预言一一应验,由此可见,财物都有定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不得,人的善恶一念,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应,丝毫不差。有诗为证:“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方知富室多悭吝,只为他人守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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