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首页 >> 古典白话合集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目录)
大家在看穿越之极限奇兵唐伯虎现代寻芳记我在上海当日伪汉奸的那些日子抗战之重生周卫国我在大唐做战神冠冕唐皇逐鹿从战国开始承包大明流放三年,百官跪求我进京称帝!大明元辅
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 古典白话合集全文阅读 - 古典白话合集txt下载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 -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

二刻拍案惊奇 卷十九到卷二十一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阅读记录

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

世间纷纷扰扰,人们一生都在忙碌追求,可什么时候才是满足的时候呢?其实,根据现有的条件,无论家境富裕还是俭朴,都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人在得意的时候,一定不要贪得无厌,要知道世事无常,常常会发生变故。否则,白白耗费青春时光,到老了一事无成,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这首词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满江红》的前半阙,它告诫人们,人生中的富贵荣华往往难以长久,充满变数,不值得过分依赖。人们整日忙忙碌碌,思前想后,心里总是怀着不满足的念头,结果徒劳无功,白白耗费了大好年华,倒不如顺应自然,安于现状地过日子。

就说宋朝嘉佑年间,有个宣义郎叫万延之,是钱塘南新人,考中乙科后入朝为官。他生性刚直,在两三个地方担任州县官时,不愿委屈自己迎合他人,中年时就辞官归隐。后来,他搬到余杭居住,看到当地有不少水乡洼地,虽然这些地方地势低洼,一有水就会被淹没,所以地价很便宜,但万延之没花多少钱,就买了大量这样的田地。也许是他家该要兴旺发达,此后连年大旱,别处的田地受灾严重,可这些低洼田却大获丰收,每年能收获粗米一万多石。万延之非常高兴,常常对人说:“我姓万,今年收了万石粮食,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从那以后,万延之开始建造豪宅,购置更多田园,还忙着为子女操办婚事。有人主动上门做媒,给他家三公子说合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驸马都尉王晋卿的孙女。为了促成这桩婚事,万家用了大约两万缗钱。儿子因为成了驸马的孙女婿,得以补任三班借职。一时间,万家人财两旺,仗着权势,巧取豪夺,搜刮了无数百姓的钱财。

万延之家里有个瓦盒,是稀世珍宝。当初他刚被选为官,在京城时,因为朝廷对铜器管控严格,他就花十个钱在集市上买了这个瓦盆用来洗脸。当时天气非常寒冷,他用热水洗完脸后,把剩下的水倒掉,可盆里还残留了一些。过了一夜,盆里的水凝结成冰,看起来竟然像是一枝桃花。别人见了,都觉得很神奇,就去告诉万延之。万延之看了后说:“冰凝结起来,本来就容易有各种形状。偶然像桃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瓦盒里又剩了些水,过了一会儿再看,这次变成了一枝盛开的牡丹,花朵饱满,枝叶繁茂,那精致的样子,人工根本做不出来。家人赶紧跑去告诉万延之,他过来看了后说:“今天又换了个样子,难道这也是巧合?”万延之这才感到惊奇,说道:“这太奇怪了,我再试试看。”他亲自把瓦盒擦干净,又洒了些水在里面。第二天一看,这次的景象更加奇特:只见一片寒林之中,有临水的村庄、竹林环绕的房屋,还有南飞的大雁、栖息的白鹭,远处山峦笼罩在烟雾之中,就像一幅精美的山水画。

万延之大为震惊,知道这是个奇宝,便叫来银匠,用白金给瓦盒铸了个外层,又用锦缎做了十个包袱,把它精心珍藏起来。每逢寒冷的日子,他就提前邀请宾客,大摆筵席,一起观赏瓦盒中的奇景。每次瓦盒里结出的冰花都不一样,没有一次重复。就算是着名的画家见了,也自愧不如。瓦盒呈现过的景象太多了,根本记不过来。其中最奇特的一次,是宋徽宗登基时,颁布恩典,退休官员都能晋升一级,万延之从宣义郎升任宣德郎。任命下达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亲戚朋友都来贺喜,厅堂里坐满了人。

那天天气格外寒冷,酒席上,万延之把瓦盒拿出来,洒上水,不一会儿,盒中的水凝结成冰,呈现出一幅画面: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位老人,左边有一只乌龟,右边有一只仙鹤,俨然是一幅“寿星图”。满堂宾客见了,无不又惊又喜,纷纷赞叹。在座有学识渊博的士人议论道:“这只是个瓦器,不过是普通的泥土烧制而成,又不是汇聚了天地精华、五行之气形成的,却能出现这样奇异的景象,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确实是件罕见的宝物!”也有一些谄媚之人,在一旁讨好说:“这分明是万寿无疆的吉兆,要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哪里能拥有这样的异宝!”众人尽兴之后,才各自散去。

当时,万氏家族既富有又显贵,还和皇亲国戚结了亲,生活奢华至极,权势无人能及,大家都觉得他们有用不完的金银,享不尽的福禄。可谁能想到,这些富贵就像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宣德郎万延之去世后,他那补任三班借职的三儿子也死了。驸马府的人见女婿死了,就来接郡主回去,还说万家的财产大多是从都尉府带来的,随后带着二三十个人,里里外外一通抢掠,把财物全部席卷而去。万家的两个大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仗势欺人,却不敢阻拦,家里的财产一下子全没了。

而万家那上千顷低洼田地,每次发大水就会被淹没,不仅收不上粮食,反而还要赔粮,他们巴不得把这些田送给别人,图个清净,最后这些田地都被别人占去了。万家家道中落,两个儿子只能靠亲友接济,四处漂泊,最终悲惨死去。那个神奇的瓦盒也被驸马家拿走,后来落到了太师蔡京手里。

有见识的人说:“这个瓦盒结冰成花,象征着万氏家族的富贵,就像冰花一样,看起来美丽,却不是长久的象征,是不祥之兆。”不过,这也只是事后的猜测罢了。在万氏家族兴盛的时候,又有谁会这么想、这么说呢?直到后来家破人亡,人们回头再看,才发现这一切真的就像一场春梦。所以古人写了《邯郸梦记》《樱桃梦记》等寓言故事,都是在说富贵繁华就如同梦境一般虚幻。

不过,前面说的这些都是一个人做一场梦就度过一生,还有比这更奇特的,就像庄子讲的那个牧童,白天是原本的样子,晚上做梦却能成为王公贵族,这样过一辈子。接下来就听我慢慢道来:人生就如同一场梦,梦里的情景和现实中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在梦里能享受富贵,那就算现实中一生贫穷,也好像只经历了半生穷苦一样。

话说春秋时期,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当年宋国商丘小蒙城的庄子休曾流寓此地,在这里隐居着书,最终得道成仙。后人尊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把他所着的书命名为《南华经》,这座山也因此得名。那时,山脚下有个田舍翁,姓莫名广,以耕种为生。他家有几十亩肥沃的田地,几头耕牛,还雇了几个农夫帮忙干活。虽然住的是茅草屋,但衣食无忧,也算是山村里的小财主了。莫翁夫妇没有子女,两人每天从早到晚盘算的,无非就是耕田种地、养牛喂猪这些事。有一首诗专门描述田舍翁的生活:

田舍老叟性情闲适自在,在小山边盖了间幽静的屋子居住。他靠着百亩田地谋生,辛勤耕种,努力劳作。春天快结束时,布谷鸟欢快地鸣叫,春雨绵绵,屋檐下的水滴答作响。莫翁呼唤童儿套上犁,自己背着锄头,牵着黄牛,头戴斗笠,亲自下地干活。一耕再耕,从不偷懒,直到播下禾苗,看着它们慢慢生长。夏天辛勤除草,秋天到来时,只见禾黍如云朵般茂盛,到了收割的季节。大家挑着箩筐,背着麻袋,忙着把粮食收回家,粮仓和囤子都装得满满的。莫翁让妻子准备好酒食,祭祀田神,还宰杀牛羊,宴请亲朋好友。大家敲着鼓,尽情欢乐,不知不觉月亮升起,东方渐白。

莫翁辛勤劳作,家里的牛越来越多,雇的庄农忙不过来,就想找个小童专门放牛。当时,同村有个小厮,祖家姓言,父母双亡后,寄养在别人家,大家都叫他寄儿。寄儿生性愚笨,不识字,也没有其他谋生的本事,只能靠出卖力气干活度日。

一天,寄儿在山边拔草,突然有个梳着双丫髻的道人路过,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说:“好个小童!身上有修道的潜质,可惜生性太愚钝,尘缘未断。愿意跟我出家吗?”寄儿说:“跟着你,怎么受得了清淡的日子?”道人说:“不跟我,难道就能摆脱生活的烦恼吗?这样吧,我教你个法子,让你夜夜都能过得快活,想学吗?”寄儿一听,连忙说:“夜里能过得快活当然好,怎么不想学?师傅快教教我!”道人问:“你识字吗?”寄儿摇摇头:“一个字都不认识。”道人说:“不识字也没关系。我有句真言,只有五个字,不用识字,我口传,你用心记,很容易就能记住。”说着,道人把嘴凑到寄儿耳边:“听好了,牢牢记住!”原来这五个字是“婆珊婆演底”。道人叮嘱道:“每天临睡前,把这句话念上一百遍,保证你会有收获。”寄儿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道人说:“你照我说的做,以后我们还会见面。”说完,他拿起渔鼓简板,唱着道情,飘然而去。

当晚,寄儿就照着道人的话,念了一百遍“婆珊婆演底”,然后才睡下。刚一睡着,就进入了梦境。正所谓:人生在世,辛苦操劳,远不如在山间枕着石头睡觉来得自在。更何况是在梦中的游乐之地,哪怕大睡千年又何妨!各位看官一定要记住,接下来这个故事,一段说的是梦境,一段讲的是现实,可别混淆了。

话说寄儿睡着后,梦见自己成了一名儒生,略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在街上闲逛,一副斯文的样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他说:“华胥国王张榜招贤,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求取功名,谋个好前程?”寄儿听了,赶忙给自己取了个官名叫寄华。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就弄出一篇所谓的万言长策,拿去献给国王。国王把文章交给负责选拔人才的官员审阅,寄华还送了些马蹄金当作见面礼。那官员看了文章后,大为赞赏,说这文章才华横溢,世间少有,还认真地加上批注,呈给国王。国王看后,直接任命寄华为着作郎,负责天下文章之事。随后,寄华坐着高头骏马,在旗帜鼓乐的簇拥下,风光地前往衙门赴任。此时的寄华,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云端,说不出的得意。真是:人生如梦,富贵来得突然,身着华服,风光无限。你不必羡慕我的荣华富贵,谁说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官呢?

寄华下马时,一个趔趄,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躺在简陋的草铺上,不禁喃喃自语:“真奇怪!我目不识丁,却梦见写策论、做了官,还掌管天下文章。这梦到底是真是假?且看后续还会发生什么。”他坐在那里,还在回味梦境中的种种情景。

这时,平日里和他往来的邻居沙三走过来,对寄儿说:“寄哥,前村莫老官家正找人放牛,你何不去试试?省得四处打零工,闲一天就少一天收入。”寄儿有些心动:“能去他家当然好,可没人引荐我啊。”沙三拍着胸脯说:“我昨天就和他家提过你,说你干活勤快又踏实。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只要写下契约,这事就算成了。”寄儿连忙道谢:“多亏你帮忙指点!”

两人说着话,一起来到莫家。莫翁询问来意,沙三便把寄儿为人勤恳、希望到府上放牛的事说了一遍。莫翁见寄儿模样老实,身强力壮,心里很满意,当下就决定雇佣他,让寄儿写契约。寄儿面露难色:“我不识字,写不了。”沙三说:“我写好,你画个押就行。”沙三曾在村学读过两年书,能写些字,很快就写好了一份“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然有些字写得不太规范,但意思能看懂。在落款处,沙三先写好名字,轮到寄儿时,他拿着笔,连左右都分不清,心里暗自好笑:“昨晚还能写万言长策,现在连个字都不会画。”那笔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最后在沙三的帮助下,才勉强画了个十字。莫翁当场支付了一个季度的工钱,让寄儿住在山边的草房里,专门负责放牛。

寄儿拿了钥匙,和沙三来到草房,按惯例给了沙三一些媒钱表示感谢。当晚,他躺在草房里,按照道士教的,念了一百遍“婆珊婆演底”,然后倒头就睡。

谁能想到,寄儿这一睡,竟又进入了昨晚的梦境,还是言寄华的身份。他头戴官帽,身穿官服,在着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一群儒生捧着文章,纷纷前来请教。寄华逐一批阅,圈出好的,删改不好的,然后发还给众人。大家看了批注,有的心服口服,有的却不服气,现场顿时喧闹起来。寄华见状,发布了几条规矩,警告众人必须遵守,否则严惩不贷。儒生们这才安静下来,乖乖退下。

当天,衙门里的同僚们设宴,为寄华到任庆贺。酒席上,美酒佳肴摆满一桌,还有歌舞助兴,众人尽情欢乐,直到深夜才散席。寄华回到衙门休息,而现实中的寄儿此时刚刚醒来。他回想着梦境,忍不住笑道:“真是怪事!又接着昨天的梦,做了大官,还管着一群读书人。我哪懂什么文章好坏,不过白吃了一顿好酒好菜,倒也快活。”他起身整理衣服,看着身上破旧的衣衫,感叹道:“也不知昨晚那身官袍去哪了。”

寄儿穿好衣服下床,一个老仆人奉莫翁之命,来把牛交给寄儿放牧。一共有七八头牛,寄儿逐一查看,伸手去牵牛鼻子。这些牛不认识寄儿,有的温顺听话,有的却又踢又撞。老仆人递给寄儿一条皮鞭,寄儿驱赶着不听话的牛,打了几鞭子后,它们才乖乖被牵到一起拴好,然后开始喂食。老仆人说:“你刚来我家,我们该请你吃顿酒。昨天已经约了沙三,估计他快来了。”话刚说完,沙三就提着一壶酒、一个篮子来了,篮子里装着一碗肉、一碗芋头和一碟豆子。老仆人说:“正等你呢,你连酒菜都备好了,我出份钱。”寄儿连忙推辞:“怎么好让你们破费,我也出一份。”老仆人摆摆手:“小事一桩,别客气,大家尽兴就好。”

三人席地而坐,吃喝起来。寄儿心想:“昨晚梦里的宴席那么丰盛,现在却只能吃这些,真是天差地别。”但他怕被人笑话,没敢把梦境说出来。正所谓,和别人说自己的梦,说的人、听的人都像痴人。就像鱼儿喝水,只有自己知道水温是冷是热。

寄儿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有些微醺,沙三和老仆人离开后,他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又进入了华胥国的梦境。这一次,国王传下旨意,因寄华管理有方,特赐锦衣冠带、黄盖、鼓吹乐队,准许他出入时前呼后拥。正当寄华风光无限时,突然梦到四周起火,他猛地惊醒,发现天已大亮,太阳正缓缓升起。

寄儿起身吃了点东西,就赶着牛去放牧。天气炎热,他向莫翁诉苦。莫翁拿出一副蓑衣和斗笠,又递给他一支短笛,说:“这是以前放牛的人用的,你好好照看牛,要是养瘦了,可得问你。”寄儿嘟囔着想要把伞遮阳,莫翁让他摘荷叶代替。寄儿骑在牛背上,自嘲道:“梦里我是贵人,现在却连把伞都没有,只能用荷叶当黄盖,蓑衣斗笠就当锦衣官帽,短笛就当鼓吹乐队吧。”他越想越觉得,还是睡觉做梦最自在。

从那以后,寄儿只要睡着,就会在梦中享受华胥国的富贵生活,醒来则继续做放牛娃。每天如此,梦境不断。这里就不一一细述,只挑些特别的事来讲。

一天,寄儿在梦中得知,国王的公主招驸马,有人推荐他才貌出众,国王便下旨封他为驸马都尉,迎娶范阳公主。婚礼当天,驸马府张灯结彩,仪式隆重非凡。范阳公主身材高挑,举止端庄,善于应对。寄华成为驸马后,与公主朝夕相伴,生活比以前更加奢华。

然而,第二天醒来,莫翁让他多照看一头拉磨的母驴。寄儿牵着驴,苦笑着想:“夜里我还是驸马,白天却要伺候这头驴。”他骑上驴背,可驴只知道原地打转,原来是拉磨习惯了。寄儿无奈,只好下来牵着走。从此,他的活儿更重了,既要放牛又要看驴,连吃饭都顾不上,只能带着干粮放牧。莫翁还经常来检查,他丝毫不敢懈怠,每天累得只想赶紧睡觉,盼着能再进入美好的梦境。

这天夜里,寄儿又梦到在驸马府。此时,邻邦玄菟、乐浪两国来犯,国王命他商议退兵之策。寄华召集一众文士,既不讨论防御策略,也不研究作战方案,只空谈“正心诚意,敌人自会臣服”。有两个书生主动请缨,愿意前往敌国做人质求和,寄华欣然同意,还赏赐重金。结果两国真的退兵了,寄华向国王邀功,被封为黑甜乡侯,赐予九锡之礼,地位尊贵无比。

言寄华接受封赏后,身着华丽服饰,乘坐装饰精美的马车,手持象征权力的器物,风光无限。回府途中,有个书生拦住他的马,劝道:“太阳到了正午就会西斜,月亮圆满后就会亏缺。您如今功成名就,应及时退隐,否则福尽灾来,后悔莫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根本听不进去,不屑地说:“我命好,天生富贵,有福气享受,何必杞人忧天,先享受当下再说,你这寒酸书生懂什么!”

寄儿在梦中大笑时不小心从车上坠落,吃了一惊,猛然醒来。他赶紧清点牛的数量,顿时叫苦不迭——牛群里少了两头。他心急如焚,在山前山后四处寻找。原来,一头牛被老虎咬伤,死在了山坡前;另一头牛在河中饮水时,被突然涌起的波浪卷走,沉入了河底。

寄儿看着眼前的惨状,急得直跳脚:“梦里说什么两国来犯,没想到现实中倒丢了两头牲口!”他赶忙跑去告诉莫翁。莫翁听后勃然大怒:“这牛是交给你看管的,大家都说你就知道偷懒睡觉,这下果然把我的牲口给害了!”说着抄起扁担就要打。寄儿委屈极了,辩解道:“老虎来了,牛都敌不过,我怎么可能抢得回来?而且牛常在水里,波浪突然涌来,这也不是我能阻拦的啊!”莫翁虽然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作为精打细算的庄稼人,哪里舍得两头牛白白死去?他怒气难消,执意要打寄儿十扁担。寄儿苦苦哀求,莫翁这才手下留情,打了九下便停了手。

寄儿泪眼汪汪地回到草房,摸着手臂上的痛处嘟囔:“什么九锡九锡,倒挨了九下屁股!”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梦里书生劝我收手,难道是让我别再放牛?老话说梦都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自从我念了那咒语,夜夜做富贵梦,结果白天尽倒霉。我干脆不念了,看看会怎样!”

可没想到,这咒语一停,噩梦接踵而至。当晚,他梦见范阳公主背上生了毒疮,卧床不起。寄华尽心尽力为她医治,却不见好转。国中的几个新臣趁机落井下石,弹劾寄华御敌无策、冒领功劳、欺君误国。国王看了奏章后大发雷霆,不仅削去了寄华的封爵,还将他锁到大粪窖边听候处置,同时下令为公主另选驸马。旨意一下,两个力士立刻用锁链将寄华押到臭气熏天的粪窖旁。寄华望着满地污秽,忍不住哀叹:“我还以为能永远富贵,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书生的话,今天应验了!”他越想越悲,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这边,寄儿哭着从梦中惊醒,啐了两口:“真是活见鬼,怎么尽做这种噩梦!”他起身查看牲口,发现那头驴子瘫在地上,怎么打都站不起来。仔细一看,驴子脖子上被绳子磨烂了一大片,伤口肿得老高。寄儿慌了神:“上次丢了两头牛,被打得够呛。现在这驴子又病倒了,万一死了,我可怎么交代?”他急忙打来水给驴子清洗伤口,又去拔了些新鲜的草料喂它。

拿着镰刀去山前割草时,寄儿碰到一丛特别坚韧的草,怎么都割不断。他一较劲,干脆连根拔起,结果带出了一块石板,草根还缠绕在石板缝里。寄儿用镰刀撬开石板,发现下面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大窖,里面堆满了金银财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难道大白天还在做梦?”他环顾四周,只见草木、石头、天空都清晰可见,这才确定不是梦。他随手把镰刀和草根一扔:“还割什么草!”拿起一锭五十多两的大银子,先把石板盖好,又用泥土和杂草掩盖住,然后匆匆跑到莫翁家。

见到莫翁,寄儿没敢直接说出真相,而是先说道:“公公,我一直尽心看牛,可最近运气实在太差,先是丢了两头牛,现在驴子又生病,我实在照顾不过来。这里有一锭大银子,先抵了您之前发的工钱,剩下的就当是我的生活费,您另找人放牛吧。”莫翁看到大银锭,大吃一惊:“我们种田人家辛辛苦苦干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你从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和外人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你老实交代,要是来历不明,我就送你去官府!”寄儿赶忙说:“公公,这只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多呢,我先拿个给您看看。”莫翁更惊讶了:“在哪儿?”寄儿答道:“在山边,我割草时挖到的,现在用石板盖着呢。”

莫翁一听就知道是挖到宝藏了,急忙叮嘱寄儿别声张,然后悄悄和他一起来到藏宝地。寄儿掀开石板,满满一窖金银展露眼前。莫翁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寄儿的背说:“好孩子,这么多金银,够我们爷俩一辈子享用了!从今天起,你不用放牛了,就在庄上帮忙管管账目,牛另外雇人放。”

两人商量着,用草席把金银裹好,莫翁在前带路,寄儿背着沉甸甸的财宝跟在后面,一趟趟把窖里的金银运回家中藏好。运完后,莫翁满心欢喜,当晚就留寄儿在家里住下,还给他换了崭新的床铺。寄儿心想:“昨晚梦里吃尽苦头,没想到现实中却挖到宝藏,看来梦真的是反的。我还做什么富贵梦?那五字真言,再也不念了!”

可这之后,寄儿晚上睡觉就没安生过,总是做各种可怕的梦,不是被大火烧,就是遭遇洪水,要不就是被盗贼抢劫、被官府判刑。一开始他还安慰自己:“梦虽然不好,但白天得了这么多好处,总比之前做快活梦时白天受苦强。”可日子一长,夜夜都被噩梦纠缠,常常从梦中惊醒,他开始慌了。他试着再念那五字真言,却发现不灵验了。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自从得了财宝,寄儿满脑子都是钱财,整天担心被盗、失火,心神不宁,自然睡不安稳,梦境也变得混乱可怕。哪里还能像当牧童时那样无忧无虑,吃饱就睡,夜夜在梦里享受富贵?现在他想尽办法,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梦境,整个人失魂落魄,没多久就病倒了。

莫翁见他病恹恹的,想找个大夫来医治。这时,门口来了个梳着双丫髻的道人,自称能治神志恍惚的病症。莫翁把道人请到厅上,又叫莫继(寄儿已被莫翁收为义子)出来相见。没想到,这道人正是当初传授真言的那位。道人见到莫继,开口就问:“你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

莫继连忙说:“师父,您教我的真言,我一直没忘。之前念了,夜夜能做美梦;后来因为梦里好、现实差,我就不敢念了,结果再也没有快活的梦。现在就算念了,也不管用,这是为什么?”道人解释道:“这五字真言是主夜神咒。《华严经》里记载,善财童子参拜善知识,到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到主夜神婆珊婆演底。神说自己得了菩萨破除一切痴暗的光明解脱之法。所以念诵百遍,能让人做欢喜的梦。之前看你生活困苦,才让你在梦里快活。如今你白天享受富贵,晚上就该承受些恐惧,这是世间常理。人生有得必有失,有荣华就有衰落,你之前在梦里不也见识过了吗?”

莫继听后恍然大悟,立刻跪下拜谢:“师父,我明白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追求富贵也没什么意义,和我之前梦里封侯拜将一样虚幻。我不如跟您出家去吧!”道人微笑道:“我是南华老仙庄子在漆园的弟子。老仙说你有修道的资质,特意派我来度化你。你既然已经看清了,就该早日回头。”

莫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莫翁夫妇。老两口见是真仙来度人,不好挽留。再说莫继走后,留下的金银足够他们安享晚年,便欣然同意。莫继从此披散头发,梳成两个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四方,后来不知所踪,想必是修道成仙了。

这个故事讲完了,其中的道理也说得明明白白。有时候,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人,就像对着痴人说梦。但只要能让人领悟其中的关键,又何必非得用激烈的方式去警醒呢?

卷二十 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

有一首诗写道:“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总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这四句诗出自唐代诗人之手,说的是世上大多是势利之交,没有金钱就难以维持交情。不过,这个意思还只是表面。实际上,有些人只要见到黄金,哪怕是平日里交情深厚的人,也会抛诸脑后。别说普通交情的人了,就算是至亲骨肉,一旦涉及财物,也会改变态度,想尽办法算计你。什么时候见过为了亲眷,不索要钱财办事的?又有谁见过看着亲眷富厚,不想着从中谋取利益的?一旦碰上意外,陷入困境,往往平日里往来最密切的人,反而是第一个来欺骗你的。

在直隶常州府武进县,有个富户名叫陈定,家中一妻一妾,妻子巢氏,妾室丁氏。巢氏已到中年,丁氏则年轻些。陈定平日里对巢氏感情稍淡,对丁氏更为偏爱,但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巢氏有个弟弟巢大郎,为人狡猾,善于奉承,把姐夫、姐姐哄得团团转。陈定让他帮忙管家,他便内外揽权,处处欺瞒,巴不得姐夫出事,好趁机克扣费用,中饱私囊。

有一天,巢氏突然生病。人在病中,情绪容易烦躁。加上丈夫有妾室,她更是疑神疑鬼,动不动就发脾气,说:“巴不得我死了,好让你们自在快活,省得我做你们眼中钉。”陈定作为男人,见妻子生病卧床,却在和小妾亲密,这也是常有的事。巢氏见状,心中不满,整日抱怨责骂。本是陈定和丁氏运气不好,平日里夫妻和睦,此时体谅病人,忍耐些也就罢了。可陈定被她吵得烦了,忍不住回了几句。巢氏仗着自己生病,撒泼耍赖,大闹一场。陈定也没了耐心,不再管她。从此,巢氏的脾气愈发暴躁,病情也越来越重。陈定慌了神,四处寻医问药,丁氏也尽心照顾,无奈病情严重,最终巢氏还是撒手人寰。

陈定家境富裕,妻妾生活优渥,乡里不少人既嫉妒他,又惦记着他的钱财。如今听说他的大妻去世,有些知晓夫妻争吵之事的人,便去怂恿巢大郎:“听说你姐姐的死,是因为妻妾相争。你是她弟弟,怎么不告官讨个说法?你要是告了状,我们这些邻里少不了要作证,大家都能捞些好处。”巢大郎是个精明人,说道:“我整天在姐夫家走动,实在拉不下脸。不如你们出面告发,我在里面当好人,到时候听我安排,我也好帮衬你们。不过你们得硬气些,一定要闹到官府,才能拿到大钱。咱们可说好了,事后所得要平分。”邻里们纷纷应和:“没问题!”双方还立下了契约。

果然,乡里有那么三四个爱惹是生非的人,跑到陈定家大吵大闹,嚷着:“这人死得不明不白,必须报官,不能下葬!”巢大郎却在一旁假意劝解,私下对陈定说:“我是亲弟弟,不会说什么,不用怕外人。”陈定感激地说:“好舅舅,你能把这些人劝走,我一定好好谢你。”巢大郎随即大声说道:“我姐姐是病死的,有我这个弟弟在,不劳各位费心!”邻里们心照不宣,知道巢大郎是在装好人,故意说:“你自己得了好处,就来拆我们的台,我们自有办法!”说完,一哄而散。

陈定对巢大郎感激不已,却不知他早已暗中勾结地方,向武进县官府告发了此事。武进县知县是个贪官,当时正好有个同乡来打秋风,还没打发走。看到这张人命状子,又知道陈定是富家,便想从他身上捞些钱,好打发同乡。知县立刻批准状子,派人拿着金牌将陈定抓到官府,不由分说就关进了监狱。

陈定慌了,急忙叫巢大郎到监狱门口商量,让他赶紧找关系疏通。巢大郎正中下怀,说道:“关系固然要找,但那些告发的人也得打点,免得他们作对,才能平安无事。”陈定说:“一切都听舅舅安排,需要多少钱,我写信给小妾,让她照数给你。”巢大郎说:“这数目不好定,我去看看,能给姐夫省一分是一分。”陈定说:“只要能快点解决事情,多花点钱也没关系。”

巢大郎离开后,找到那个同乡,商量用银子保陈定无事。他在陈定面前说要一百两,到手后,只给了同乡四十两。同乡急着回家,有好处就答应了,写了封信送进去,陈定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巢大郎又出面调解,和地方邻里沟通,前后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事情总算平息。当然,巢大郎又做了假账,还和众人私下分了钱,帮陈定把官司了结了。

同乡拿了银子,准备回家。巢大郎却贪心不足,心想:“姐夫的官司,全凭我一句话,想平息就能平息。之前给同乡的钱,不过是保他出狱,何必花那么多?现在同乡已经离开,不怕他了,不如追上他,把钱要回来。”于是,他瞒着陈定,连夜赶到丹阳。正巧看到同乡在丹阳雇轿子,一把抓住他,索要之前的银子。同乡说:“事情都办妥了,怎么又来反悔?”巢大郎说:“官司已经了结,地方上也没异议,亲属也愿意私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一开始不过是保他出狱,哪用得着这么多银子?”两人争执不下,吵了半天。巢大郎又哭又闹,还说要去官府告发。同乡是个要面子的人,急着赶路,被他纠缠得没办法,怕惹麻烦,只好忍气吞声把钱还给他。巢大郎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同乡吃了这个亏,心里不服,便托人给武进县知县捎信,把事情说了出来。知县听后大怒,下令重新审理,还把巢大郎也列入了抓捕名单,说他私了人命,要拿他出气。巢大郎心里有鬼,知道是同乡报复,提前逃走了。可怜的陈定和妾室丁氏都被抓到官府,不由分说就挨了一顿毒打,关进了监狱。知县还下令开棺验尸,召集地方人员进行检验。

陈定一头雾水,不知道祸从何起,也没办法找人帮忙。知县早已打定主意,一心要从重判罪。他事先嘱咐仵作,验伤时要往重了报。仵作揣摩到知县的意思,无中生有,大多报的是拳打脚踢的致命伤痕。巢氏小时候爱吃甜食,掉了一颗门牙,也被说成是硬物打落的伤痕。最终,陈定被判处斗殴杀人罪,丁氏被判处威逼期亲尊长致死罪,两人都被判了绞刑。陈定找了不少人说情,知县一概不听。

丁氏被关在女监,心想:“都怪我,才让丈夫遭此大祸。不如我一人承担,好歹救丈夫出去。”她拿定主意,等到解送到察院审讯时,见到陈定,便把想法告诉了他。在堂上,丁氏主动招认:“是我和大妻争吵,失手用凳子打掉了她的门牙,她当场晕死过去,和我丈夫陈定无关。”察院按照她的口供,驳回原判,要求重新审理。再次审讯时,丁氏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

丁氏知道,有了这番供词,丈夫就能脱罪。但必须她死,官府才会相信,才能坐实证据。而且这样丈夫的案子也能尽快了结。于是,当晚她就在狱中上吊自尽。监狱上报后,负责审理的官员认为,巢氏之死既然是丁氏生前招认所为,如今她又畏罪自杀,足以抵罪,并非死后推卸责任。最终,陈定只被判处杖刑,缴纳赎金后就被释放了。

陈定虽然痛失爱妾丁氏,但自己能重获自由,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心中悲喜交加。回到家中,他才听人说起巢大郎的种种恶行:“这场官司全是他挑起的,他在中间暗中操作,捞了不少好处还不知足,又去知县和同乡那里使坏,这才又惹出祸端。现在他自己逃之夭夭,却白白送了丁氏一条性命。”

陈定想起丁氏为救自己不惜牺牲的深情,对巢大郎的恨意愈发强烈。可惜巢大郎早已逃走,两人一直没能碰面。后来,知县进京朝见皇帝,巢大郎得知陈定的官司已经了结,胆子也大了起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回到家中。他以为陈定还不知道真相,仍像往常一样前来探望。虽然陈定没有当面揭穿,但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巢大郎也察觉到了变化,不过他想着自己已经捞了不少钱财,够逍遥快活一阵子了,即便姐夫怪罪,也没太当回事。

然而天理昭昭,自从陈定回家后,巢大郎的妻子突然变得疯疯癫癫,说话的语气神态竟和死去的巢氏一模一样,大喊道:“好兄弟,我好好的就这么死了,就因为你贪图钱财,害得我不得安宁!你要是不赶紧超度我,我就来你家作祟,再带走两个人!”巢大郎吓得连忙认错求饶,还请来僧道做法事、设道场。好不容易平静了两天,他妻子又变了一副模样,用丁氏的口吻说道:“我是陈定的妾室丁氏,大娘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你家贪财,害得我死于非命,这笔账必须偿还!”

巢大郎更加害怕,又是烧纸钱,又是摆祭品,只要能平息事端,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可他的妻妾就像轮流上阵一样,不断折腾。没过多久,他靠阴谋诡计得来的钱财就折腾光了,甚至还倒贴了不少。这种丑事又不好对外人说,姐夫那边也不再理会他。巢大郎整日无精打采,没过多长时间,就郁郁寡欢,一病不起,最终死去。这便是贪婪害人得到的报应,由此可见,在钱财面前,就算是至亲也不能轻信,有些人一旦涉及利益,就会起了歹心。

接下来要说的是宋朝时期的一件事,同样是至亲之间相互欺骗,最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其中还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情节,且听我慢慢道来。钱财的诱惑能让人不顾亲情,为了谋取他人财物,不惜使出各种阴谋诡计。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知道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宋朝靖康年间,战乱频发,中原地区的许多士大夫纷纷前往南方避难,大多选择在福建、广东一带定居。当时,有一位宝文阁学士贾谠,他的弟弟贾谋凭借军功入朝为官,在宣和年间担任诸路廉访使者。贾谋这个人贪婪无度,品行不端,为人狡诈,后来他南迁到岭南地区,在德庆府定居下来。

与此同时,济南的商知县,作为商侍郎的孙子,也来到德庆府寄居。商知县的夫人已经去世,家中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女儿,年方及笄,还有一个妾室,育有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家中的财产大多由妾室掌管,商小姐也会帮忙照料,一家人相处得还算和睦。贾廉访(贾谋)得知商家家境殷实,且商小姐尚未出嫁,便为儿子贾成之向商家提亲,顺利将商小姐娶进了门。

后来,商知县不幸离世,家中的大小事务便由商妾独自打理,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也落在她肩上。商小姐放心不下两个弟弟,每隔十来天就会回娘家看看,和商妾一起查看家中留存的金银财物,清点箱笼里的东西,商量日常开销等事宜,这已经成了惯例。

一天,商妾正在家中,突然有个穿着承局服饰的人来到堂前,说道:“知府衙门要筹备天中节庆典,需要向城里的富家大户借用金银器皿、绸缎绫罗等物品,用完后会一一归还。如果有人藏匿不肯出借,就会抓走家属治罪,财物也会充公。这里有一张官府的文书。”商妾略识文字,看到文书后,不敢不信。但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回应道:“我家没有成年男子做主,孩子们又还小,我不敢擅自决定,得去贾廉访府上,问问我家小姐和姐夫贾衙内才行。”

承局打扮的人催促道:“要商量就赶紧去,官府催得紧,我还要去别家催促回话,可别误了事!”商妾听后,立刻派了一个仆人前往贾家询问。不一会儿,仆人回来禀报:“小人到了贾家,一进门就遇到廉访老爷,他问我来意,小人就把这边的事情说了。廉访老爷说官府来借,哪有不借的道理,让小人就这样回复二娘子,还说会跟小官人、娘子说明情况。小人见廉访老爷都这么说了,又担心家里官府的人催得急,就没去见衙内和小姐,直接回来了。”

商妾心想既然是廉访老爷吩咐借的,应该不会有问题,便按照文书上所列的物品,将家中的财物大多搬了出来,全部交给了这个承局打扮的人,还说道:“只希望庆典结束后,能尽快把东西还回来,到时候一定感谢。”那人回应道:“这还用说,官府怎么会少了百姓的东西?您就放心吧,把这张文书收好,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拿着它去官府,一定能要回东西。”商妾接过文书,妥善保管起来,而那个承局打扮的人则捧着财物,得意地离开了。

过了几天,商小姐从贾家回娘家,走进房间和商妾见面,寒暄了几句后,像往常一样打开箱笼查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金银器皿等财物全都不见了,只看到一张带有花边的纸票。她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张官府文书,顿时大吃一惊,忙问商妾:“这是怎么回事?”商妾便把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几天前有个穿承局衣服的人拿着这张文书,说府里要办天中节,来借东西布置。当时我心里犯嘀咕,就派人去问你和姐夫,派去的人回来说碰到老爷,老爷说该借,我就把东西借出去了。这几天一直盼着他把东西还回来,却一直没动静,正想找你和姐夫商量,去府里讨要,你觉得行吗?”

商小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中暗叫不妙,忍不住流下眼泪:“这么多东西,都是爹爹留下的,怕是被人骗走了!这可怎么办?我得赶紧回去和贾郎商量,查个清楚。”说完,她急忙赶回贾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丈夫贾成之。贾成之埋怨道:“姨姨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问问我们,就擅自把东西借出去了?”商小姐解释道:“姨姨说派人来问过,结果遇到公公,公公说该借,那人就没见我们,直接回去回复姨姨,所以才把东西借出去的。”

贾成之疑惑地说:“我不信有这种事,我去问问父亲。”他进房询问父亲贾廉访:“商家说官府来借东西,还说派人问过您,是您吩咐借给他们的,有这回事吗?”贾廉访回答:“如果真是官府来借,自然不能不借。但就怕有人打着官府的幌子行骗,这就没法保证了。”贾成之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官府告状,肯定能查出真相。”于是,他和商妾拿着那张所谓的官府文书,到德庆府衙递了状子。

知府得知此事后,也十分惊讶,接过文书一看,立刻明白这是伪造的,但一时也不知道作案的人是谁。他随即下发文书,命令缉捕使臣展开调查,还让商家拿出五十贯钱作为悬赏,希望能抓住幕后黑手。然而,经过长时间的侦查,却毫无头绪。商家经此一劫,差不多损失了上万两财物,家境也从此一落千丈。商妾和商小姐每当提起这件事,就会相对痛哭。贾成之见岳父家遭遇如此变故,又心疼妻子整日悲伤,便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事,四处奔波帮忙,想尽办法解决问题。

谁能想到,骗走商家财物的不是别人,真是所谓“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各位看官,你们猜猜看,到底是谁骗走了商家的东西?这世间人心实在难以揣测,就如同海水的深浅难以估量一般。原来,这个骗子竟然是贾廉访。

贾廉访这老头儿早就知道商家家境富裕,而且家中都是孤儿寡妇,觉得有机可乘,容易欺骗。商家的金银财宝等财物,商小姐曾经多次盘查清点,贾成之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因为商小姐带回过一本账目,贾成之有时会拿出来翻看,还常常夸赞妻子娘家富有。贾廉访便留了个心眼,接过账目,把上面的各项财物都记在了心里。贾成之当时没有丝毫防备之心,毕竟那是自己的父亲,谁会怀疑他呢?可他哪里知道,利益的诱惑会让人丧失理智,贾廉访就想出了一个计谋,伪造了官府的文书,派人到商家行骗。

商家看到要借的东西家里都有,不好拒绝。再加上派去询问的仆人遇到了贾廉访,贾廉访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商家自然就相信了。那时候,商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亲家头上,就连贾成之夫妻二人,也以为是哪个神棍把东西骗走了,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是贾成之的父亲干的。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缉捕人员根本就查不到真相。

有人可能会问,按照你说的,那现在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各位看官请听我说,天下的事情,想要别人不知道,除非自己不去做。贾廉访骗到这笔横财之后,露出了一些破绽。俗话说:“偷得爷钱没使处。”他心心念念地想把这些财物换成钱钞来使用。可这些财物大多是现成的器皿,如果拿出去,怕被人认出来,于是他只好拿出几件来熔化。又不敢托付别人,就自己烧旺了炭火,亲自来熔化。熔化之后,却没有合适的模具来铸成银锭。他灵机一动,截了一段毛竹筒,把熔化的银子倒进竹筒里,铸成了一个个圆饼形状,然后拿到店铺里去兑换钱钞。

店铺里的人发现,贾廉访家最近使用的银子大多是这种竹节形状的,没有其他样式。即使有时候把银饼切碎使用,从切口处也能看出原来是圆饼形状。心里觉得很疑惑,就问贾家的仆人:“你们府上的银子,为什么都是用竹筒铸的呢?这是怎么回事?”仆人回答说:“我们家廉访大人都是自己亲自熔化银子,从不托付别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就这样三三两两地传开了,大家都说贾家使用竹筒铸的银子,非常古怪。有些人就猜到了商家财物被盗这件事上,但因为贾家和商家是儿女亲家,谁又能出来指证呢?不过是大家在一起议论纷纷罢了。有的人说:“他们本来就像一家人一样,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有的人则说:“官宦人家,难道不会请银匠来熔化银子吗?却要自己动手,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方便让别人知道,所以才这样做。而且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样,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但也只是这样猜测,没有人能确凿地说是不是贾廉访干的。

至于商家,连怀疑都不敢往贾廉访身上想,只能含辛茹苦,自己懊悔怨恨,却没有任何办法。缉捕使臣等人听到了这些传言,也只能笑笑,谁敢到贾家去质问呢?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

贾廉访身为堂堂的官长,却做出像贼一样的事情,真让人觉得可笑。曾经有个无名之人写过一首诗:“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还有剧贼郑广接受招安后,得了官位,他也曾在官员们作诗的时候,随口吟了一首诗:“郑广有诗献众官,众官与广一般般。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如今贾廉访的所作所为,正如同这两首诗中所说的“官人与贼不争多”“做官却做贼”了。而且他的行为还发生在至亲之间,欺负孤儿寡母,实在是可恨至极!如果这样的人还能把骗来的东西留给子孙享用,那简直就是上天没有长眼睛。各位看官不要着急,且看看他后来得到了怎样的报应。

果然,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贾廉访已经去世,贾成之通过科举获得了官职,现在担任粤西永宁横州的通判。当时,商妾的大儿子幼年夭折,二儿子名叫商懋,表字功父,按照家族的排行,他行在第六十五。商功父和母亲没有住在德庆,而是搬到了临贺,这里和横州相距不远。

商功父生性刚直,很有才干,做事慷慨大方,为人热心又和气。贾成之原本就怜惜妻子娘家的遭遇,后来又隐约听说了父亲贾廉访曾经欺诈商家的事情,心里更加不安,所以见到小舅子商功父时,格外亲热。商小姐看到弟弟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如今长大成人,懂事能干,也非常高兴。所以贾成之在横州的衙门里,只要小舅子来,总是欢天喜地,每次都送上上百两银子,商小姐也会私下再赠送一些财物,更不用说通过人情往来得到的钱财了。商功父每次来,都是如此待遇。

商功父侍奉着寡母过日子,靠着贾家姐姐和姐夫的大力扶持,家境渐渐富裕起来。他在临贺购置了田产和庄宅,产业不断增值。还娶了一个富人的女儿为妻,家业规模越来越大,再也不是当年母子二人在旅店里的荒凉景象了。

过了一段时间,贾成之在任上去世,商小姐急忙派人到临贺通知商功父,商量料理后事。一切安排妥当后,准备扶柩回乡安葬,商功父劝姐姐说:“反正德庆也只是我们的客居之地,不是我们的故乡。我现在在临贺已经置办了家业,姐姐不如和我一起留在临贺,找一块好地安葬姐夫,然后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彼此相互照应,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商小姐说:“我一个女人家,又是寡妇,无依无靠,巴不得能依靠着亲眷。只要能安稳地生活,哪里都是可以居住的地方。德庆也不是我的故乡,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听兄弟你的安排,我们就在临贺住下,把你姐夫好好安葬,大事就算定下来了,我也就心安了。”

原来商小姐没有亲生子女,只有一个滕婢生了两个儿子,年纪还非常小,全靠商功父照顾和帮助。当时商议好之后,就立刻收拾好家中的财物,一起前往临贺。不久就到了临贺,商功父在自己住的宅子旁边,找了一处房子,安顿好姐姐和两个小外甥。

从那以后,两家相互依靠,商功父的母亲和商小姐两人,朝夕相处,不是你到我家串门,就是我到你家做客,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商小姐中年守寡,一心贪图安逸,又看到弟弟能干,把事情都处理得周到妥当,就把家里内外大小事务,都托付给商功父处理,钱财的收支也都由他掌管,自己再也不过问具体的数目。还让他为贾成之寻找合适的墓地,建造坟墓进行安葬,花费了很多钱财。

商功父生性慷慨,把贾家的财物当作自己的,随意挥霍。虽然商小姐有两个外甥,但不是她亲生的,而且年纪还小,不懂事,没有人来检查和过问他的开销。商功父是个正直的人,并不是想贪图私利,只是趁着一时的兴致,自己做主,随心所欲地花费钱财,根本没有去区分这些财物到底是贾家的还是商家的。时间久了,连商功父自己都忘记了这些财物的来历。贾廉访当年费尽心机骗走的东西,到现在又回到了商家,被商家使用了。这真是所谓的“羹里来的饭里去”,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常例,只可惜贾廉访已经去世,看不到这一切了。

有一天,商功父患上了伤寒,浑身滚烫。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飘出帐顶,又升上屋角,缓缓落到地面,在旷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四周茫茫一片,像极了海边,没有一个同伴。正游荡间,一个身着公吏服饰的人迎面走来。两人打过招呼,对方问了商功父的姓名后说道:“郎君本不该此时来此,但眼下有件公事,郎君应当来看看,还请随我到府中走一趟。”

商功父也不知这是何处,便跟着公吏前行。走到一座官府门前,看见一个囚犯头戴黑帽,脖子上戴着沉重的铁枷,站在西边两扇门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座狱门。只见这里阴风阵阵,杀气腾腾,耳边只有鬼哭神号,不见一丝天清日朗的景象。面目狰狞的衙役们挨着肩膀站立,蓬头垢面的囚徒们斜着眼偷偷张望。任你是铁打的汉子,到了这里也会魂飞魄散,就算是胆大妄为的人,见了也会脸色大变。

商功父定睛细看,只见囚犯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人,手持大扇相对而立。两人将大扇一挥,戴枷的囚犯惨叫一声“啊呵!”瞬间血肉模糊,糜烂的血肉洒了一地,囚犯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空枷。过了一会儿,一切又恢复如初。商功父看得浑身发抖,呆立在原地。这时,那囚犯突然睁大眼睛,大声喊道:“商六十五哥,你还认得我吗?”商功父仓促间没仔细辨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囚犯又说:“我是贾廉访啊!生前做了太多亏心事,如今要一一清算。这些事一时半会儿了结不完,你既然来了,就先帮我了结一件。我当年骗取你家的财物,在阳间差不多已经偿还了,但阴间的账还没结清。每多一件没了结的事,我就要多受一种苦。今日麻烦你写一份供状,证明我已还清,这样我就能先摆脱这风扇之苦了。”

话刚说完,那两人又是一扇,囚犯再次变得血肉狼藉。商功父见状,心中十分不忍。想起囚犯刚才说的话,又联想到家中往事:“平日里听母亲说,早年家中万两财物被人骗走,一直不知是谁。后来有人传言是贾廉访,但因为是亲眷,都不愿相信。如今听他这么一说,看来此事是真的,所以他才会遭受如此报应。看他这般痛苦,我心里实在不安。况且我家受姐夫诸多照顾,如今他家事务由我掌管,想来这都是前世注定。我也该递上一份结状,帮他了结这桩公案。”于是,他对囚犯说:“我愿意写供结状。”

囚犯赶忙请求旁边两人拿来纸笔递给商功父。那两人听说有人肯写结状,便停下手中的扇子。商功父一看,纸上已经写好了内容,囚犯说:“你只需签个名押个字就行。”商功父依言提笔画了押,将纸递给囚犯。两人伸手接过,大声喝道:“快进去!”囚犯对着商功父大哭道:“今日与舅舅分别,不知何时才能解脱,好苦啊!好苦!”一边哭,一边被两个执扇的人赶进了狱门。

商功父看着囚犯离去,叹息了一阵,便信步走出府门。只见刚才一同前来的公吏,手中拿着一道符,领着数百名士卒,看起来像是衙门里的执事人员,有的扛着旗,有的打着伞,前来行礼,那阵仗就像迎接新官一样。商功父心中疑惑,公吏走上前来行礼,跪着禀告道:“泰山府君说:‘郎君刚正不阿、仗义执言,既然来到阴府,不应空手而回,可暂任贺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请即刻启程。”商功父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身不由己地在吏卒的前导下,来到江上。所到之处,各路神祗纷纷前来参拜。

只见华盖山、目岩山、白云山等众多山神,昭潭洞、平乐溪、考磐涧等众多水神,都依次前来相见,以对待上司的礼节对待商功父,各自呈上文书簿册。公吏请商功父一一核查。经查,境内有的人家多年行善,却因神明未如实上报,至今穷困潦倒;有的人家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神明却未上报,使其仍在享受福泽;有的人家徒有虚名,心地不善,却被错认为好人,享受不应得的福报;有的人家虽行事低调,但心地光明,却被错认成坏人,长期不得志。甚至山中老虎吃人、江中波涛淹人,存在许多并非命中注定,却因神明未加分辨而误伤人命的情况。商功父一一诘问斥责,依据案卷进行判决。无论善恶大小,都一一给予相应的报应。对于失职的诸神,也分别予以处罚。诸神连连称是,都对判决心服口服。

就这样一路前行,来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禀告道:“公事已办完,现有福神前来迎接,明公可以回返了。”商功父随即在空中返回贺州,回到家中后,又从屋顶飞下,躺回床上。他出了一身冷汗,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此时他冷汗不止,却发现病已经好了。

商功父伸了伸腰,睁开眼睛,惊叹道:“真是奇怪!”走下床来,只见母亲和妻子正将玄天上帝的画像挂在床边,焚香祈祷。原来商功父卧床不起,昏迷不醒,叫他不应,也无法进食,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过了七天七夜。母亲和妻子见他醒来,欣喜地说:“全靠圣帝爷爷保佑!”商功父这才明白,公吏所说的福神来迎,指的就是家中供奉的玄天上帝显灵。

商功父将阴间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和妻子。母亲说:“一直以来,很多人都传言是那老儿骗走了我家财物,因为是亲家,我一直不愿相信。如今才知道是真的,他遭受这样的恶报,可见做人绝不能在财物上昧着良心。”正感叹间,商小姐前来询问弟弟的病情,听说他已经康复,十分高兴。商功父又将阴间的经历告诉了姐姐。商小姐听说公公如此受苦,心中触动,提议设坛做法,为贾廉访赎罪。商功父说:“正该如此,神明之事,实在令人敬畏。我亲身经历,绝无虚假。”

于是,按照姐姐的提议,选了个日子,动用贾家的钱财,举办了一场黄箓大醮,超度商、贾两家已故的亡灵,法事持续了七天七夜。当晚,商功父梦见贾廉访前来道谢:“多亏舅舅做法超度,两家亡魂都得以投生善处,我也摆脱了苦海,将随缘投生去了。”商功父看去,贾廉访衣着整齐,不再是之前蓬头垢面的囚犯模样。醒来后,他将此事告诉家人,商小姐也说:“我昨晚也梦到公公,他说的话和你一样,看来报应之事千真万确。”

从那以后,商功父一心行善,虔诚敬奉神佛。到了八十多岁时,他又见到了之前的公吏,手持一纸文书前来,说要请他赴任。依旧是数百士卒簇拥着前来迎接,和之前梦中在江上的景象一模一样。商功父沐浴更衣,穿戴整齐,无病而终,想必是前往阴间做了神道。

明明是近亲,却忍心欺骗孤儿寡妇,到了这种地步,良心早已丧失殆尽。如果善恶到头没有报应,上天便会借巡江之职,让正义得以伸张。

卷二十一 许蔡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

俗话说:“狱本易冤,况于为盗?若非神明,鲜不颠倒!”天地间的事情,最难以捉摸、容易产生冤屈的,莫过于刑狱案件。审案的官员往往仅凭自己的主观判断,认定某人有罪,便坐在公堂上严刑逼供。自古就有“棰楚之下,何求不得”的说法,无论什么案件,在酷刑之下,犯人往往只能被迫认罪。虽说重大案件会经过多次审讯,但大多是依照既定的推断来处理,真正能够为犯人伸冤的情况少之又少。尤其是涉及盗贼的案件,更是容易冤枉好人。一旦官员认定某人有嫌疑,那么此人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视为可疑,越辩解越像有罪之人。除非有天理昭彰,出现神明显灵之类的特殊情况,否则真相很难大白。若仅依靠审讯来断案,不知有多少人含冤而死,却无处申诉。

记得宋朝隆兴元年,镇江军将领吴超驻守楚州,魏胜在东海与金兵对峙。由于军中缺乏赏赐的财物,便派统领官盛彦前去领取。别将袁忠押运着一担金银财宝,从丹阳出发前往楚州。盛彦到船上拜见袁忠,看到船中白花花的财物堆积如山,不禁笑道:“俗话说财不露白,这么多金帛装满船舱,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袁忠回应道:“这是官物,谁敢轻视?”盛彦开玩笑说:“我今晚就派壮士来把这些财物取走,看你能怎么办?”袁忠也笑着说:“有胆子就来取,随便拿!”两人说笑一番后便分别了。

没想到,当晚真的有二十多个强盗跳上袁忠的船,将他捆绑起来,抢走了船上的四百锭白银。第二天,袁忠到帅府向吴帅哭诉,说:“昨晚统领官盛彦带领人抢走了我船上的四百锭银子,还把我捆绑起来,恳请大帅追回财物,治他的罪!”吴帅问:“你怎么确定是盛彦干的?”袁忠说:“前日我的船从丹阳到达,盛统领就来拜见。他一看到银子,就动了心,还亲口说今晚派壮士来取。我当时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夜里真的有人上船抢劫,不是他还能是谁?”

吴帅听后大怒:“竟然有这么大胆的人!”立刻派了四个捕盗人,将盛彦及其随行的亲校全部捆绑起来。军令如山,无人敢违抗,一千多人被押解到辕门,带到堂下。盛彦询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吴帅说:“袁忠控告你带领兵校抢劫了他船上四百锭银子,你还说无罪?”盛彦辩解道:“哪有这种事!我虽然官职低微,但也是朝廷命官,怎会不懂得法度,去做这种掉脑袋的事?”袁忠跪下作证说:“你白天刚说了那样的话,晚上就发生了盗窃案,还能推给谁?”盛彦说:“我白天见你财物外露,所以才开玩笑,怎么会真的去做?”吴帅说:“这种事岂能当作玩笑?肯定是你心里有了想法,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盛彦慌乱地说:“如果我真的要抢劫,怎么会事先泄露口风?”吴帅怒道:“就是因为你动了贪念,才会不自觉地说出来。这么大的事,料你也不肯主动招认!”随即喝令用刑。盛彦杀猪般地喊着冤屈,但吴帅根本不听,对他严刑拷打,手段极其残忍。盛彦实在熬不住刑罚,只好招认:“我不该见财起意,带领亲兵在夜里抢劫,情况属实。”接着,吴帅又对盛彦带来的亲校逐个用刑,有的人扛不住认了罪,有的人坚持不认罪。那些不认罪的人,反而遭受了更多的酷刑,最终也只能被迫画押认罪。

等到追查赃物时,却一无所获。把盛彦等人的行囊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吴帅又对他们施加刑罚,盛彦无奈之下,只好随口编造:“当时有个亲眷去湖湘,我把银子全部交给他去贩鱼米了。”吴帅记录下口供,按照军法,等不到追回赃物定罪,就在三日内将盛彦押赴刑场,斩首示众。盛彦只因一时玩笑,就落到如此下场,真是“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且说镇江市上有个破落户,名叫王林,生性无赖,专门在扬子江中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的妻子年轻貌美,在店里卖酒,私下里与几个年轻男子有不正当往来。一天,王林外出,他妻子正与邻居的一个少年在房中亲密,两人搂搂抱抱。可七岁的儿子在房里玩耍,不肯离开。王妻骂道:“小淘气,还不赶紧出去!”儿子正玩得开心,哪里肯走?虽然年纪小,但也看出了些不对劲,便气呼呼地说:“你们自己要做坏事,关我什么事?非要来碍着我!”王妻被说中了心事,觉得很尴尬,起身赶过去,打了儿子几下,把他推了出去。

小孩子被打得生疼,抱着头大声哭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王妻恼羞成怒,顾不上与少年温存,抄起一根擀面杖就追了出去。小孩子一边哭喊一边跑,跑到街心时,头上又挨了一下。他捂着痛处,喊道:“你们家做了什么好事?还来打我!好好的灶头拆开了,偷了别人家许多银子藏在里面,别以为我不知道!”就在他叫嚷的时候,王妻听到他说出了藏银的秘密,急忙跑到街心,把他拉了回去。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捕快听到,捕快跑去告诉同伴:“小孩子这话不像是编造的,肯定有蹊跷。现在袁将官丢了四百锭银子,冤枉盛统领抢劫,马上就要处决了,却一直没找到赃物。这个王林是惯犯,说不定和这事有关。我们去他店里探探消息。”于是,五六个捕快一起来到王林的店里买酒。喝到一半时,他们大声喊道:“店主人!弄些鱼肉来下酒。”王妻回应:“我店里只有素酒,没有荤菜。”捕快说:“又不是白吃你的,为什么不肯?”王妻说:“家里确实没有,变不出来,谁说要白吃了?”

一个捕快借着酒劲,故意找茬,站起来说:“我不信没有,我去看看!”说完就往店里走,另一个捕快假意劝阻,他却已经冲进厨房,故意撞向灶台,一块砖掉下来摔得粉碎。王妻见状生气地说:“谁家没有个内外之分?喝了点酒就没了分寸,跑到人家厨房把灶台都撞坏了!”捕快却换了副笑脸说:“店家娘子,别生气,灶台是小事,我帮你修好。”说着就伸手去摸灶台的碎处,王妻慌忙用手去遮挡:“不用麻烦,我们自己修就行!”

捕快看出不对劲,不由分说,用力一推,把灶角都推倒了,里面露出一堆白晃晃的大银锭。捕快们吹了声口哨:“在这里了!”众人一起围过来查看,先把王妻绑了起来,正准备去找王林,只见王林冲了进来,喊道:“谁在我家捣乱!”捕快们一看是王林,喝道:“抓住他!”王林见势不妙,转身想跑,却被捕快们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用绳子捆了起来。众人干脆把灶台彻底扒开,取出银子一数,正好四百锭,一点没少。他们将人赃俱获,一起押解到帅府。

吴帅审问口供,王林招认:“抢劫袁将官船上的银子,确实是我干的。”继续追查同伙,发现就是平日里与他妻子有往来的一伙恶少年,一共二十多人。捕快们秘密行动,将他们全部抓获。这些人招供的情况一致,吴帅按照军法处置,将他们立即斩首,王林的妻子也被官府变卖。这时,大家才知道之前冤枉了盛统领和他的亲校,赶紧将他们释放出狱。如果不是这天王林败露,再过一晚,盛统领和他的亲校就人头落地了。由此可见,断案绝不能仅凭疑心就随意冤枉好人。

接下来要说的,也是一桩盗窃案。这起案件中,有两个人被怀疑,后来多亏清官明察秋毫,才辨明真相,其中的曲折颇多,且听我慢慢道来。

明朝正德年间,陕西有兄弟二人,哥哥叫王爵,弟弟叫王禄。他们的祖父曾是贡生出身的知县,退休在家;父亲是盐商,父母都健在。王爵有个儿子叫王一皋,王禄有个儿子叫王一夔。兄弟俩小时候都读过书,王爵考中了秀才,而王禄学业荒废,却擅长做生意和算账。父亲便带他去山东经营盐业,见他办事能干,后来父亲不再亲自前往,就拿出一千两银子,让他独自去山东做盐商,还派了两个得力的家人随行,一个叫王恩,一个叫王惠,这两人都阅历丰富,经常在江湖上奔波。

王禄到了山东后,主仆三人精明能干,善于算计,又赶上好运气,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俗话说“饱暖思淫欲”,王禄手头宽裕,又觉得赚钱容易,便开始沉迷于享乐。他结识了两个风尘女子,一个叫夭夭,一个叫蓁蓁,与她们整日厮混,后来干脆花钱包下她们。他还给家人王恩、王惠各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名义上是家人媳妇,负责服侍夭夭和蓁蓁,实际上王禄经常与她们厮混,王恩和王惠很少有机会与自己的妻子相处。兴致高的时候,四人同处一室,行为放纵。他们日夜饮酒作乐,生活毫无节制,不到两年,王禄就患上了痨病,身体越来越差,眼看就要不行了。王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让王恩寄信回家,让儿子王一夔跟着王恩来山东,交接生意账目。

王爵看到弟弟书信中提及赚得的银子数量可观,不禁心动,暗自盘算:“侄儿年纪还小,就算去了山东,恐怕也难以妥善处理事务;再说弟弟病得这么重,万一等不及侄儿赶到就离世,那些银子岂不是要散失?”他决定自己先动身前往山东,让儿子一皋陪伴王一夔随后出发。于是,王爵吩咐王恩:“你陪着两位小官人慢慢收拾,稍后一同前来。我先连夜赶去见二官人。”正是这一决定,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变故——白面书生意外命丧他乡,身着黑衣的佛门弟子竟蒙冤入狱。真可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若不是兄弟二人沉迷声色,又怎会双双客死异乡?

经过多日跋涉,王爵抵达山东,见到了弟弟王禄。此时的王禄虽已病入膏肓,但还尚未咽气。这种因沉溺酒色染上的病症,虽注定无法治愈,却也不会立刻致命,往往会在病痛中煎熬许久。所幸兄弟俩还能在临终前见上一面,王禄见到哥哥,眼泪夺眶而出。王爵看着病榻上的弟弟,悲痛地说:“怎么就病成这样了?”王禄说:“小弟命不好,重病缠身,一直强撑着,就是为了等亲人见上最后一面。如今哥哥来了,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王爵又问:“贤弟在外这么久,赚了不少钱,都是你辛苦所得。如今病情危急,万一有个不测,有什么遗言要我转告父母?”王禄感慨道:“我离家远游,没能在父母兄长面前尽孝悌之道,一心只想着赚些钱财,才落到这般田地。听哥哥说我辛苦,单是这句话,再累我也不抱怨了。这里有原本的一千两银子,麻烦哥哥带回去交给父母,就当是我尽的赡养之责。剩下的三千多两利银,分给我儿子一夔和侄儿一皋,一人一半。幸好哥哥来了,银子有了托付,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交代完后事,王爵让家人王惠将银子仔细清点。王禄因说了太多话,气息愈发微弱,挨到黄昏时分,便没了气息,离开了人世。王爵和王惠抱头痛哭,与王禄厮混的四个女子也陪着落下了几滴眼泪。

王爵吩咐王惠去购置一副上好的棺木装殓王禄。下棺时,王爵借口当日时辰不利,让王惠将四个女子锁在一间房内,不许任何人出来探视。直到殡殓完毕,才将她们放出。随后,他叫来夭夭、蓁蓁的老鸨,让她们写下字据,将两人领走。另外两个女子,也让原来的媒人送回了娘家。王爵全然不顾王惠对女子的不舍,也不管还未与王恩道别,一门心思只想尽快处理完事务启程回家。

当下,王爵与王惠开始收拾行李,将五百两银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又把一百多两零碎银子和两副金首饰放在随身行囊中,留作路上花销。王惠心生疑惑,问道:“二官人赚了那么多银子,怎么只有这些?”王爵解释道:“路上不太平,剩下的银子我自有办法妥善藏好,等回到家就能取出来,所以现在只留了这些在外面。”王惠又说:“既然大官人有办法,何不把这五百两也藏起来?路上的盘缠够用就行了。”王爵说:“一个大客商运送棺木返乡,要是看起来连几百两银子都没有,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到时候被人仔细盘问搜查,就麻烦了。不如把这个匣子放在行李里,看起来沉甸甸的,别人就不会再怀疑还有其他钱财了。”王惠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商量妥当,便去雇了一辆车,车夫名叫李旺。车上载着王禄的棺木,装满了行李,王爵和王惠各自骑着马,跟在车旁一同赶路。一路向西,来到曹州东关的一家饭店歇脚,将车子停放在店内的空地上。

车夫李旺赶了多日的车,早就留意到那个匣子十分沉重,猜到里面装的是银子。于是,他趁半夜众人熟睡之际,抱起匣子,扔下车子,逃之夭夭。第二天清晨,客人起床后叫李旺来推车,却发现人早已不见踪影。王爵急忙检查行李,发现唯独那个装着五百两银子的匣子不见了。

王爵质问店家:“那个匣子里装着五百两银子,你也脱不了干系!”店家辩解道:“如果是在小店内失窃,自然该由小店负责查找归还。可这次是车夫跑了,车夫是客人在半路上雇的,和小店有什么关系?”王爵觉得店家说得在理,便说:“就算与你无关,也是在你店内丢的东西,你得给我们指条去找他的路。”店家问:“客人,这车夫是从哪里雇来的?”王惠回答:“是在省城雇的从北方返回的车子。”店家说:“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往东走,多半还在向西的路上。而且他带着重物,走不快,赶紧去追,说不定还能抓住他。不过最好报官,让官差帮忙,这样抓到人时才不会出岔子。”

王爵说:“这不难,我穿上生员的衣服,和你一起去禀告州官,派个捕快就行。”店家得知王爵是生员,说道:“原来是一位相公,那就更方便了。”王爵一打听,州官竟然也是陕西人,不禁喜道:“是同乡就更好办了。”

王爵写了一张名帖,又写了一份失状。州官念及同乡情谊,格外上心,立即派捕快李彪跟随王爵一同追捕贼人,还下令必须将人抓获,否则不予结案。王爵请店家另外雇了个车夫,推着车子,告别店家,与公差李彪三人继续赶路。

来到开河集后,王爵说:“我们带着这么多东西,怎么去寻访贼人?不如找个大旅店安顿下来,稳住脚跟,再分头去打探消息。”李彪赞同道:“相公说得对。这贼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找不到贼人,相公也走不了。这里有个张善店,规模很大,先把装着棺木的车子停在那里,相公也住上两天。我们四处去寻访,有了线索,再回来向相公禀报。”王爵点头称是,让王惠吩咐车夫将车子直接推进张善店内。

店主张善出来迎接,李彪叮嘱道:“这位相公是州官的同乡,护送灵柩回乡,有公务在身,要在这里停留两天。你们店里找两间干净舒适的好房,我们要住,一定要好好招待。”张善见李彪是公差,不敢怠慢,连忙说:“小店在这集上算是宽敞的,相公们安心住几天就是。”随即摆出店里常有的酒饭。王爵独自在上房用餐,王惠和李彪一起吃。

饭后,李彪说:“天色还早,我去和集上的捕快兄弟们打个招呼,让大家都留点心帮忙寻访。”王爵说:“正该如此,要是找到了,一定重重感谢。”李彪应道:“这是我分内之事。”说完便出去了。

王爵心中烦闷,对店主张善说:“我想到街上走走,你陪我一起吧。”张善答应道:“好。”王爵留下王惠看守行李和房间,自己跟着张善来到街上。在热闹的集市里逛了一会儿,王爵说:“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走走吧。”张善说:“来,有个幽静的好去处。”

王爵跟着张善穿过一片野地,来到一座尼姑庵前。张善说:“这里特别安静,庵里的尼姑人很好,我们进去讨杯茶喝。”张善在前,王爵在后,走进庵内。这时,一位尼姑从里面走了出来。王爵一见,心中大惊:“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女子!”

只见这尼姑刚剃的光头,头发印整齐,眉眼清秀;身着一袭窄窄的黑衣僧袍,身材窈窕,剪裁合身。她有着如樊素般小巧的樱桃口,诵经时气息芬芳;身姿似杨柳般婀娜,见人便轻盈行礼。宛如摩登女转世,任谁见了都难免心动。

王爵见到尼姑,顿时心神荡漾。一来尼姑确实容貌出众,二来他客居在外,内心孤寂,更容易动情。尼姑见有客人来访,赶忙迎上前,行礼献茶。王爵与尼姑面对面坐着,只觉浑身发软,如同雪狮子靠近烈火,半边身子都酥了。交谈间,王爵忍不住说了几句暗示性的话。那尼姑见多识广,对此并不回避。王爵见状,心知有戏,心中暗暗有了想法。喝过茶后,王爵便起身告辞,和张善一同回到店里。

回到店里,王爵偷偷取出一锭银子藏在袖中,叮嘱王惠:“我在这里闷得慌,出去找个地方消遣,晚上可能不回来。店家要是问起,就说不知道。你和公差好好看守行李。”王惠说:“小人明白,官人自便。”

王爵告别店主张善,又折返到尼姑庵。真静见他去而复返,惊讶问道:“相公刚刚才走,怎么又回来了?”王爵直言:“心里实在舍不得师父的美貌,想再来和您多待一会儿。”真静谦逊回应:“您过奖了。”王爵接着问:“敢问师父法号?”真静答:“小尼贱名真静。”王爵打趣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宁,偶尔动一动也无妨。”真静嗔怪:“相公莫要取笑。”

王爵正色道:“并非玩笑。小生漂泊在外,能遇见师父这样的人,实在是三生有幸。若是就此离去,日后必定思念不已。我住的旅店嘈杂,想奉上一锭白银,在庵里租间静室住几日,也好聆听师父教诲,不知可否?”真静面露为难:“闲房倒是有,但晚上多有不便。”王爵笑着说:“若有师父晚间相伴,岂不方便?”真静也笑道:“你这客人,脸皮可真厚!”

其实这真静本就不是守规矩的出家人,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心中早有所图,伸手接过银子道:“相公若不嫌弃这里简陋,住上两日倒也无妨。”王爵又强调:“方才可说好了,要师父晚间相陪。”真静微笑回应:“小气鬼,谁说让你独宿了?”王爵大喜,两人心照不宣。当夜,王爵便留宿在庵中,与真静共处一室。

此后每日,王爵清晨回到旅店,安排捕快李彪外出寻访车夫李旺的下落,留下王惠看守行李。傍晚时分,他便又前往尼姑庵。李彪和王惠见他夜夜外出,只当他是去寻花问柳,并未深究;店主张善更是事不关己,只知道他不在店里过夜。

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天,李彪每日早出晚归,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他对王爵说:“看来在开河集是找不到线索了,我明日去济宁仔细寻访。”王爵觉得可行,便称了些银子作为盘缠,送他出发。但转念一想,又生疑虑:“查访了这么久都没消息,都说捕快有时会故意放走贼人,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于是叫来王惠,吩咐道:“你追上去,和他一起走,这样他就没法暗中捣鬼了。”王惠领命而去。

此时旅店中只剩王爵一人,他想着行李无人看守不行,便决定当晚留在店里。白天,他先去尼姑庵告知真静今夜不能前来的原因,真静满脸不舍。王爵狠下心告别,回到旅店。店主张善送来晚饭,王爵用过饭后便准备休息。张善收拾好餐具,关好店门,众人各自安睡。

一更过后,张善听到屋顶瓦片响动。常年经商的他本就警觉,睡眠也浅,立刻屏息静听。不一会儿,又传来有人从屋檐跳下的声音。张善急忙披上衣服起身,大声喊道:“前面有动静,大家快起来看看!”他等不及伙计们,慌忙跑出去查看。还没到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店门已被打开。张善心知遭了贼,但自己孤身一人不敢追,心想:“先去看看王爵那边。”

谁知王爵的房门也开着,张善连声呼喊,却无人应答。这时,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冲进店里,喊道:“这么晚了,店门怎么还不关,在搞什么?”张善抬头一看,竟是捕快李彪。张善惊讶道:“刚才有响动,怕是遭贼了,我正想来问王相公。你不是去济宁了,怎么又回来了?”李彪解释:“我把随身的腰刀落在床上,回来取。既然有响动,莫不是丢了东西?”张善说:“正要去问王相公。”李彪道:“那一起去叫他起来。”

两人来到王爵卧房,喊了几声没回应,点灯一看,齐声惊呼:“不好了!”只见王爵已被人杀死在床上。李彪见状,立刻指责:“这分明是你店里的责任!见我们两人都不在,他孤身一人又是秀才,你就起了歹心!”张善也急红了眼:“我睡梦中听到响动才起来查看,没见别人,只看到你。你去了济宁,怎么还在这儿?这杀人的事,不是你还能是谁?”

李彪气得瞪眼:“我是回来找刀的!见你这么晚不关门才问你,谁知道你先杀了人!”张善颤抖着反驳:“你有刀,不是你杀的人还能是谁?”李彪跑到床头取出刀,在灯下给张善看:“你们都看看,这像是刚杀过人的刀吗?一点血迹都没有!”李彪身为公差,能言善辩,张善根本说不过他,急得大喊:“我为了抓贼才起来,没见别的贼,只撞见你!一起到房里才发现王秀才被杀,怎么能赖我!”

两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惊动了周围的邻居。众人问清缘由后,见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说道:“别争了,你们俩都脱不了干系。等天亮,一起去见官!”于是将两人捆绑起来,暂时看押在店里。

天亮后,众人将他们押解到州府。知州升堂,地方官上前禀报发生命案。知州询问详情,地方官说:“客店里昨夜死了个客人,这两人互相指责, brought 来请老爷审问。”李彪抢先说:“小人是老爷前日派去和王秀才一起缉贼的公差。住在开河集张善店里一直没找到线索,昨日我和王秀才的家人王惠去济宁继续追查,留王秀才在店里。这店家见他单身,贪图财物,就下了毒手!”

张善连忙辩解:“小人是店主,王秀才在店里住了好几天。因为没找到贼人所以没走,昨日我打发公差和他家人去济宁,留他一人在店。我夜里听到开门声,担心出事才起来查看,就看到公差突然回来,说找刀,等我去看王秀才时,他已经被杀了!”

知州问李彪:“你既然走了,为何又回来?怎么知道是店家杀了人?”李彪答:“小人也不清楚。路上想起刀落下了,跟王惠说了让他先走,我回来取。到店时已经过了一更,见店门没关,张善神色慌张,王秀才又被杀,不是他还能有谁?”

知州一时也难以判断,只好对两人用刑。李彪毕竟在衙门混惯了,能言善辩又耐得住刑;张善只是个普通商人,受不了这般折磨,最终被迫招认:“是小人见财起意,杀了王秀才。”知州取了供词,将张善打入死囚牢,上报等候发落,李彪则暂时取保候审,等待结案。

再说王惠在济宁的饭店里歇宿,等着李彪到来后一起寻访线索。可第二天等了一整天,李彪都没出现,王惠心里渐渐焦躁起来,便返回开河集打听消息。一到店里,就看到众人吵嚷成一团,得知家主王爵被人杀害,店家张善还屈打成招认了罪。

王惠只觉眼前一黑,满心悲苦,连忙跑到房中查看。只见王爵脖颈处遭利刃砍伤,尸首已分成两截。王惠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哭过之后,他急忙清点行李,发现八十两银子和两副金首饰不翼而飞。王惠赶忙去买了一副棺材,将王爵的尸首入殓。因为担心官府要查验尸体,他没敢把棺材钉死,暂时把棺材停放在店内,还设了灵位,早晚哭祭。

此时,王惠已知张善被关在狱中,李彪取保候审在外。他心想:“这件事,一来没有明确的原告指认凶手;二来财物被盗的情况还没正式上报;三来现在也不确定是不是张善谋杀。地方官府恐怕没能力查清真相、为家主申冤,得向上级衙门告状才行。”他听说察院的许公擅长审理无头公案,正巧许公前来巡按,王惠便写了一张状子,到察院衙门投递。

这位察院大人,正是河南灵宝赫赫有名的许襄毅公,当时在山东担任巡按。许公看到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便批示由州府审理后解送到察院。州府按照原来的口供,认定凶手就是张善,至于赃款则等待追缴。张善在公堂上害怕受刑,虽然一口承认是自己杀人,但私下见到王惠时,却不住喊冤,还详细诉说了当晚听到门响,撞见李彪的情形。这一番话,让王惠心里也犯了嘀咕,可他也无法确定究竟谁才是凶手。

不久,众人一同被押解到察院。许公看过供词,传讯双方当事人询问。李彪和张善的说法与之前在州府如出一辙。许公问道:“既然张善还指控李彪,州府为何认定就是张善一人所为?”张善哭着说:“小人实在受不了酷刑,只能屈打成招。我是店主,店里有点小失窃,我都要受累帮忙追查,怎么敢明目张胆杀人藏财?我又能躲到哪里去?那天开门时,我追出去,只看到李彪闯进来。这凶手不是李彪,怎么能栽赃到我头上?”李彪反驳道:“我是公差,州府派我跟着王秀才缉贼,他的安危与我息息相关。杀了他,我怎么向州官交代?而且我是因为落下腰刀才回来取,进门时手里没拿凶器,难道能空手杀人?后来从床头取刀,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刀根本没有血迹,肯定不是杀人凶器!人在张善店里遇害,不问他问谁?”

许公又问王惠:“你觉得谁是凶手?”王惠无奈道:“小人也糊涂了,两人相互怀疑,各有各的辩词,实在说不出到底是谁。”许公沉思片刻后说:“依我看,两人都不是凶手,背后必有隐情。”随即提笔写下判词:“李彪是负责追查案件的公差,张善是旅店店主,两人虽都与案件有关,但谁会为了一己之私杀人,反而把自己卷入麻烦?此案必有其他隐情,先将二人收监,等候进一步审理。”

就这样,李彪和张善都被关进了州里的大牢。许公退堂后,心里始终惦记着这桩案子。到了晚上,他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忽见一个秀才带着一位美貌妇人前来告状,口口声声说自己被人杀害。许公忙道:“我正想查这件事。”妇人开口说出四句诗:“无发青青,彼此来争,土上鹿走,只看夜明。”许公点头记下,正想问详细情况,两人却突然消失不见。许公猛地惊醒,才发现是一场梦,但那四句诗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反复思索,却不解其意,只能暗自琢磨:“妇人说的第一句有‘无发’二字,妇人无发,难道指的是尼姑?这秀才莫不是被尼姑所杀?且等明日再审审看,这诗句说不定能应验。”

第二天升堂,许公再次提审张善。等人犯带到案前,许公问道:“这秀才自从到你店里,晚上都在店里歇宿吗?”张善答道:“他来店之后,只留公差和家人在店里住,自己不知去哪里过夜。直到被杀那晚,因为公差和家人都去了济宁,他才在店里歇宿,结果就遭了毒手。”许公又问:“他有没有去过本地的庵观寺庙?”张善想了想,说:“秀才刚到店里时,想去幽静的地方散心,曾和小人一起去了一趟尼姑庵。”许公追问:“庵里的尼姑年纪多大?长得如何?”张善答:“是个年轻的尼姑,容貌出众。”许公心中暗喜,觉得案子有了眉目,接着问:“尼姑叫什么名字?”张善回:“叫真静。”

许公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梦中头两句‘无发青青,彼此来争’,‘无发’对应尼姑,‘青’字加上‘争’字,不就是‘静’字吗?这起命案恐怕就和真静有关!”当下,他写下一张传票,拿起一根签子,派公人李信火速前往尼姑庵,捉拿真静到察院审问。

李信拿着传票来到尼姑庵,真静见状慌了神,忙问缘由。李信严肃道:“察院老爷要审问一桩杀人案,事关重大。”真静惊恐地说:“老爷!小庵怎么会牵扯到杀人案?”李信解释:“张善店里的王秀才被杀了,听说他曾来过你这里,所以来带你去问话。”真静顿时呆立当场,心中暗想:“怪不得王秀才这两晚没来,原来是被人杀了,这下可糟了!”

她赶忙向李信求情:“我一个弱女子,平日从不出庵门,怎么会知道店里的事?大哥行行好,帮我回禀一声,别让我见官,日后定当重谢。”李信不为所动:“察院要人,岂是儿戏?我哪能随便通融!”真静见求情无果,便施展浑身解数,娇声软语,做出百般姿态,试图打动李信,想让他网开一面。李信虽然明白她的意图,但畏惧官府法度,不敢胡来,只能安慰道:“你若真没做,见了官把话说清楚,自然能还你清白,不用太担心。”说着,拉着真静就往外走。

真静无奈,只能跟着李信来到察院。许公一见真静,脱口而出:“是了,是了!这就是我梦中之人!真是太奇怪了!”他让真静跪在案前,厉声问道:“你如何与王秀才往来,后来他又是怎么被杀的?从实招来,我可以不打你。若有半句假话,立刻打死你!”满堂衙役齐声大喝,声如惊雷。

真静不过二十岁上下,从未经历过公堂审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敢有丝毫隐瞒,颤抖着说:“那天秀才来庵里游玩,见到了我。晚上,他自己拿了一锭白银,就在庵中住下。我一时糊涂,留他住了几日,后来两人情投意合。他还说店里有几十两银子和两副首饰,要拿来给我。被杀那天,他说有事,晚上要在店里住,之后就再没了消息。我还盼着他来,哪里知道他竟遭了毒手。”

许公见真静年纪轻轻,模样娇弱,说话诚恳,料想她与王秀才往来之事不假,但应该不是凶手。可这情况又与梦中情形如此吻合,再听她提到王秀才许诺的财物,又和失窃的赃物一致。许公沉思片刻,问道:“秀才许诺给你东西时,有人听见吗?”真静摇头:“那是枕边私语,没人听见。”许公又问:“你和别人说过这事吗?”真静脸色通红,犹豫半晌才低声道:“是了,是了。不该和那个家伙说!这秀才多半是他杀的。”

许公猛地一拍桌子:“快说清楚!”真静哭着说:“小尼有罪!事到如今,瞒不住了。小尼平日与一个和尚私下有往来,自从秀才来了庵里,就没再见过他。秀才走的那晚,和尚来了,问我和秀才的事。我就说秀才对我好,还许诺给我财物,所以才和他亲近。和尚问了秀才的住处,我告诉他住在张善店里。之后他就匆匆走了,这几天一直没露面。说不定就是他去杀了秀才。”许公追问:“和尚叫什么名字?”真静答:“叫无尘。”

许公听闻这个名字,跺脚叹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可不就是‘尘’字吗!他住在哪个寺庙?”真静说:“光善寺。”许公立刻派李信前往光善寺捉拿无尘,临行前叮嘱:“和尚犯下这等罪行,多半已经逃走,抓到他徒弟问问去向。寺庙里和尚名字相似的多,千万别弄错!你知道他徒弟叫什么吗?”真静说:“他徒弟叫月朗,住在寺后。”许公心中一动:“这就对了!梦中说‘只看夜明’,‘夜明’可不就是‘月朗’吗?梦里的每句话都应验了,抓住月朗,真相就大白了。”

李信领了许公的密令,前往光善寺捉拿无尘。果不其然,无尘的徒弟回复说:“师父几天前不知去了哪里。”李信一问,得知这徒弟正是月朗,当即用绳索将他套住,押送到公堂。许公询问无尘的下落,月朗一口应承道:“他就在亲戚朋友家,您别声张,免得惊走了他。我愿意和公差一起,把他找出来。”

许公便派李信押着月朗出去寻访。路上,月朗对李信说:“我师父结拜往来的亲戚太多了,谁知道他在哪一家?要是他晓得是公差在找他,肯定会逃走。不如你扮成道人,跟着我挨家挨户化缘讨饭。等找到确切消息,再动手不迟。”李信觉得有理,当下就扮成道人,跟着月朗一连找了好几天,都没发现无尘的踪迹。

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村子里的人家化斋,一眼看见一个和尚正在屋里喝酒。月朗悄悄对李信说:“这个和尚就是我师父无尘。”李信不动声色,悄悄找来当地的地保,拿出官府的牌票给地保看,然后一起冲进屋子。李信一把抓住无尘,喝道:“你杀人的事情败露了,巡按老爷要拿你!”

无尘被说中心事,顿时慌了手脚。他见李信穿着道袍,还以为是普通的化斋人,叫道:“斋公,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告发我?”李信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你这瞎眼的贼秃!我是斋公吗?”说着掀开衣服,亮出腰牌,“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无尘这才知道是公差,想要逃跑,却被一群地保围住,知道逃不掉,只好乖乖跟着走。

无尘看到月朗,破口大骂:“你这叛徒,是你把我引到这里的?”月朗回道:“官府押着我出来,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你做了坏事,就该自己去承担,难道还想我替你顶罪不成?”

李信和地保一起押着无尘,等许公开堂时,将他解送到察院。许公审问:“你为什么要杀王秀才?”一开始,无尘抵死不认,只说自己不知情。许公命人用刑,又叫尼姑真静来和他对质。真静心里也恨无尘,说道:“王秀才答应给我的东西,只对我一个人说过,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你那天气冲冲地出门,当晚王秀才就被杀了,你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李信又向许公禀报了在路上听到无尘和月朗互相埋怨的话。

许公要对月朗用刑,月朗连忙说道:“老爷,别用刑!那些首饰和银两,还藏在寺里的箱子里,问我师父就知道了。”无尘见事情全部败露,知道再熬刑也没用,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确实是因为一来嫉妒他和尼姑往来,让尼姑对我变了心;二来贪图他的财物,所以当晚就到店里杀了王秀才,拿走了银两和首饰。”

无尘画了供状,被押着去取出八十两银子和两副首饰,封存在曹州府库中,等待失主认领。最终,无尘被判死罪;尼姑真静被逐出庵舍,赎罪后被官府卖为平民女子;张善、李彪和和尚月朗都被证明无罪,释放回家。这件案子这才真相大白。若不是许公断案如神,不知要冤枉多少人!

此时,王惠请求领取赃物,许公却不同意,说道:“你们家两位主人都去世了,这赃物哪能由你领取?你赶紧回原籍,叫主人家的儿子来,才能领走。”王惠无奈,只好叩头离开。他回到张善的店里,众人纷纷感叹:“真是倒霉!多亏青天大老爷查明真相,才没冤枉好人。”张善烧了平安纸,还请王惠、李彪大吃了一顿。

第二天,王惠对李彪说:“之前有个兄弟回家接小主人,估计快到了。我和你一起往西去迎接他们,顺便再寻访线索。”李彪答应下来。王惠把主人的棺盖钉好,交给张善看守,自己收拾好包裹,和李彪一起往家乡走去。

走到北直隶开州长垣县,他们进店吃饭。这时,店里走出一个人,正是之前回家的王恩。王惠喊了一声,两人相见。王恩说:“两位小主人都在里面。”王惠进去见到一皋、一夔,哭着说:“两位老家主都不在了。”接着详细讲述了这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三个人抱头痛哭,哭了很久,李彪上前劝慰。一皋、一夔却不认识李彪,王惠介绍说:“这是李牌头,是州里派来寻访盗贼的。辛苦了这么久,一直没找到线索。如今幸好接到小主人,大家一起办事,也不算白费功夫。现在两具棺木都停在开河,我本来想着小主人们快到了,所以和李牌头迎上来。曹州府库中现在有八十两银子和两副首饰,需要主人们亲自去领才行。光这笔钱,就够把两具棺木运回家了。只是那装着五百两银子的匣子还没下落,还得辛苦李牌头继续寻找。”

王恩疑惑道:“我走的时候,官人还有很多银子,怎么只提到这些?”王惠说:“银子都是大官人亲自经手安排的,之前我看到只拿出这么些,也觉得奇怪,问过大官人。大官人说:‘我藏得很隐秘,到家就能拿到。’现在大官人已经去世,也没地方问了。”王恩将信将疑,对一皋、一夔说:“这么多银两,怎么会没下落?连王惠的话都有些不可信了。小主人心里记着这事,先看着情况行事,在路上别轻易透露消息。”

于是,五个人出了店门,连同王惠、李彪一起往回走,再次前往开河。正走着,突然一阵大风刮起,沙尘漫天,眼前一片模糊,几个人面对面都看不清,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五、七个人互相拉着,摸索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个村庄,才停下来歇脚,喘口气。等风沙渐渐平息,天色也明朗起来,他们找到一家酒店,打算买碗酒喝了再走。

进店后,只见店里只有一位妇人。王惠抬眼一看,突然叫了一声“奇怪!”他连忙扯着李彪,小声说:“你看店桌上那个匣子,正是我们装银子的,怎么会在这里?肯定有蹊跷!”一皋、一夔和王恩都围过来问怎么回事,王惠把情况说了一遍。李彪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在这家买酒吃,正好借机盘问她。”

于是,众人一起走进店里,分坐在两张桌子旁。妇人过来问:“客人要打多少酒?”李彪说:“随意,烫些来就行。”王惠则问:“你家男人去哪了?”妇人回答:“我家老汉和儿子旺哥昨天去讨酒钱了,今天应该快回来了。”王惠又问:“你家姓什么?”妇人答:“姓李。”王惠暗自点头,说道:“总算有了着落!”他低声对众人说:“之前那个偷银子的车夫就叫李旺。我们先坐在这里吃酒,等他来认。”于是,五个人都打起精神,准备等李旺一到就动手拿人。

到了傍晚时分,只见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走进店里。此时众人已经不再喝酒,都在店里闲坐着。那两人带着酒意问道:“你们这一群人是干什么的?”王惠认出其中年轻的那个正是车夫李旺,立刻起身一把揪住他,喝道:“你还认得我吗?”其他四人也齐声喊道:“我们都是来抓贼的!”

李旺抬头一看是王惠,顿时泄了气。李彪从身边拿出官府的牌票,上面清楚写着车户李旺偷盗银子的事情,又拿出铁链套在李旺脖子上,说道:“我们一直在找车夫的线索,没想到你躲在这里卖酒!”连李旺的父亲也没跑掉,同样被绳子绑了起来。

李彪到底是衙门里的人,手段老辣。他走到灶下拿了一根劈柴,先给了李旺一棍子,威慑道:“银子藏在哪里了?”李旺是个惯犯,任凭挨打,就是不说话。王惠喊道:“匣子就在这里,证据确凿,你还不说实话?”

正僵持着,店里的妇人一直盯着灶前的地面,不停地努嘴示意。原来这妇人是李旺的继母,李旺平时对她不好,她早就盼着李旺出事,又不敢明说,只能用眼神和动作暗示。一皋、一夔看到后,赶忙叫住王惠:“先别打了!去挖挖这地下看看。”

王惠松开李旺,拿起一把厨刀,按照妇人示意的地方挖开泥土,果然挖出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王惠喊道:“在这里了!”王恩连忙拿过匣子,把银子一件件数好放进去。一皋、一夔拿纸笔写好封条封好,对李彪说:“有劳牌头这么久,今天终于成功,人赃俱获。我们这就押解到州里去处理。”

李彪又找来当地几个地保帮忙押送,一行人直接来到州府。州官当堂查验了银子,收进府库,等察院那边来公文,再和之前的赃物一起发还给失主。李彪完成任务,记功销牌,州官还派他负责押解这一行人到察院,听候最终处置。

许公升堂审案,衙役将一干人等带进堂内,禀明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在途中偶然遇到盗取银子的贼人,在公差协助下将其擒获,一同押解到案。许公听闻,当即下令对李旺施以三十大板的刑罚,随后将他发往州衙定罪,与僧人无尘一并结案处理。考虑到李旺父亲年事已高,许公免去了对他的处罚。

一皋、一夔在当堂共同递上领状,恳请许公批示州衙,将先前入库的赃物与此次收缴的财物一并发放。许公应允了他们的请求,抬头打量一皋、一夔,见二人年轻英俊、气质文雅,便询问他们的职业。二人回禀说都在学堂读书,许公听后很是欣慰,叮嘱道:“你们父亲行事不安分,客死异乡,这案子险些难以查明真相。多亏我梦中得到线索,才抓获真凶。如今你们又在路上意外擒获盗银贼,仿佛有神明相助,可见你们二人福泽深厚。拿到银子回家后,要安心读书,积极进取,切不可效仿前人的不当行为。”

兄弟二人听后,跪地叩谢,泪水涟涟,接着禀道:“学生还有一事相求。父亲在世时寄回家书,说赚得的银子数目众多。如今被贼人两次盗窃,现存放在州库的不过六百两。据家人王惠所说,除了寄存在饭店的两具棺木,再无其他财物,这里面必有隐情。恳请大人下令州衙彻查其余银子的下落,学生将不胜感激。”

许公问道:“当初和你们父亲一同出行的都有谁?”二人回答:“只有王惠。”许公便唤来王惠,询问:“你家小主人说他们父亲去世时,银两很多,现在那些银子在哪里?”王惠答道:“之前处理银子,都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操办。后来装车时,就只剩这些了。当时我心生疑惑,询问原因,主人说:‘我有巧妙的方法藏好了,等回到家中,自然会有银子。’如今主人不幸被杀,也无处可问了,小人真的不清楚。”许公又问:“你莫不是有私心,将银子藏匿起来了?”王惠急忙辩解:“小人孤身一人在外,这一路上哪有地方藏匿?而且住在张善店里时,主人还在世,当时只有这些行李和棺木,都是店家、推车人还有公差李彪等人亲眼所见,小人怎么敢私藏?”许公再问:“当初王禄入棺时,你在现场吗?”王惠说:“大主人说那天时辰不好,不许我看。”许公笑了笑,说:“这事与你无关,银子自在一处。”

说罢,许公取来一张纸,写下一些内容,让门子封好,盖上印章,交给兄弟二人,说道:“银子就在这里面,等你们到家后打开查看,就知道去哪里取银了。这里不宜久留,免得再生事端。”兄弟二人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领了封纸退下。

他们回到张善的店里,望着两具灵柩,悲痛不已,一同哭拜。哭罢,拿着察院批的领状,前往州衙的库房领取两项银子。州官念及与他们是同乡,便尽力帮忙,衙门的人也不敢刁难,二人顺利地如数领回了银子。回到店里,他们拿出二十两银子感谢张善这段时间帮忙停放灵柩,还因案件牵连让他吃了官司。随后,又请张善帮忙雇来可靠的车夫,用车运送两具灵柩回家。

第二天,他们置办祭品,祭奠两具灵柩,之后把祭物都送给了店家和车夫,便启程回家。经过多日跋涉,终于回到家中。全家人见此情景,放声大哭,出门迎接。当初雄赳赳外出的两人,如今只剩下四方方的两具灵柩归来。两人丧命,一个因沉迷女色,一个为钱财丢了性命。

此时,王爵、王禄的父母都还健在,就连担任过岁贡知县的祖父也身体康健。听闻两个孙儿接回父亲的棺柩,一家人悲痛万分。待情绪稍缓,兄弟二人才慢慢讲述在外地发生的事情、父亲致死的原因,以及许公断案的经过。全家人都对许公感激不尽,若不是他明察秋毫,恐怕连为亲人讨回公道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问起剩余银子的下落,一皋、一夔说:“因为余银失踪,我们向许公禀告,他给了我们一个封好的单子,如今到家了,可以拆开看看。”于是,他们拆开之前领取的盖有印信的小封,只见上面写道:“银子数量众多,仆人难以藏匿。你父亲说藏得十分隐秘,必定在棺木之中。若担心开棺违反法度,可持此信作为凭证。”

看完之后,王惠恍然大悟:“当初不许我们看二官人入棺,后来棺盖好,银子就不见了。许老爷果然料事如神!”父亲也说:“既然有了执照,又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做主,开棺无妨。”随即让王惠取来工具,悄悄撬开王禄的灵柩,只见尸体周围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王惠惊叹道:“许老爷真是神人!要是碰上昏官,我王惠可就倒霉了!”一皋、一夔和众人一起动手,将银子全部取出,当场清点,足足有三千五百两。其中有一千两单独包着,上面写着“还父母原银”,其余的包裹都写着“一皋、一夔均分”。

全家人看到这一幕,想到亲人客死他乡的悲惨遭遇,不禁再次痛哭。之后,他们重新盖好棺木,按照字条上的说明分了银子。老知县祖父听闻察院给执照、开棺见银的事,点了一炷香,望着天空叩头说道:“多亏许公神明,让我们家仇也报了,银子也找回来了。愿他福气和禄运没有尽头,子孙后代都能享受福报!”全家人对许公的感恩之情,难以言表。

由此可见,世间的刑狱案件,往往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真相终究会大白于天下,容不得一丝掩盖。正如诗中所说:“世间经目未为真,疑似由来易枉人。寄语刑官须仔细,狱中尽有负冤魂。”提醒审案官员一定要谨慎细致,不要让无辜之人蒙冤受屈。

喜欢古典白话合集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古典白话合集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存书签
站内强推皇甫帝国·夫人不好当!悠闲直播:开局国宝赖上我总裁强势爱:染指,小甜妻!最强狂婿叶凡秋沐橙鬼眼道长虐仙记极品大昏君魔兽世界之吉尔尼斯王子诸天武道强人杀神者武炼苍冥名门枭宠:老婆,乖一点无上炼体神医废材妃战星圣魔天绝魔刀豪门巨星之悍妻养成征天战途超级透视医仙爹地你老婆又拉仇恨了
经典收藏锦绣嫡女的宅斗攻略三国:努力就变强,我一刀败吕布庶女当嫁,一等世子妃明末求生记汉末大混子我欲扬唐大唐:超时空,长乐晋阳小公主!三国时空门,我,继承了河北袁家从我是特种兵开始成为战神海贼之母巢秩序重生之傲仕三国1472大航海:征服新世界三国之魏武元勋擎天者逍遥小地主大唐:我老婆是武媚娘红楼:金戈铁马横扫八方抗战:龙国无敌军团身为p社玩家的我,润到美洲种田抗战之杀敌爆装系统
最近更新天崩开局,我从打猎到黄袍加身大庆:范府长子,目标是宗师蜀汉儒将,亦争天下第一与军行大汉咸鱼王:刘禅的全球征服日记太子当不了,那我就当暴君系统逼我在北宋当反王赵聪的一生造反,从辅佐美艳太后开始四海龙吟穿越:我成了三国废材王子隋唐八卦史【精华版】二战那些事儿1931东北崛起马踏东京赏樱花红警:龙国崛起刚穿越,就在敌国公主床上大周第一纨绔星宿典藏录:幽冥契穿越北宋:法学骄子的逆袭之路玩权谋我真有点内行
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 古典白话合集txt下载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 - 古典白话合集全文阅读 -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