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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卷十六到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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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有诗写道:“一陌金饯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这首诗是令狐撰所作。他有个邻居叫乌老,家中资产雄厚,却常常贪图不义之财。乌老死后三天,竟然死而复生。有人问他原因,他说死后多亏家里大做法事,烧了大量纸钱,冥间官员非常高兴,所以放他回来。

令狐撰听说后,心中十分不满,说道:“我原以为只有阳间的贪官污吏收受贿赂、歪曲法律,欺贫媚富,没想到阴间也是如此!”于是写下这首诗。后来,冥间地府将令狐撰的魂魄勾去,要治他诽谤神仙的罪名。令狐撰在阴间据理力争,详细辩解。冥司觉得他说得在理,便放他还魂,同时将乌老重新抓回,打入地狱。

世间那些无处申诉的冤屈,往往寄希望于阴间能够主持公道。如果阴间也黑白不分,那么富人只要生前作恶,死后让家人多做法事、烧纸钱就能蒙混过关,这和阳间又有什么区别?所以令狐撰心中不服,写下此诗。但实际上,阴间的善恶报应,丝毫不差。

在宋朝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和富户林氏一起出资承包官府的酒坊店铺,经营酿酒卖酒的生意。夏家出的本钱多一些,林家出得少些。不过日常经营都是林家的仆人负责,夏主簿只负责核算本钱,分一些利润。夏主簿为人老实,没有防备之心,想着多积累几年,再一起结算利息。虽然平时有一些零散支出,但总体算下来,林家还该欠他两千缗钱,折合成白银就是两千两。

等夏主簿去林家讨钱时,林家负责管账的有八个人,相互推诿,都说账目没算清,不肯还钱。夏主簿催得急了,林家的人甚至口出恶言:“我们家多年来辛苦经营,你却坐享其成,谁知道钱在哪里!”夏主簿察觉不对劲,知道林家想赖账,只好到州里告状。林家得知后,冷笑道:“我们用自家的钱打点关系,大不了把欠他的利息折掉一半,这场官司我们赢定了。”于是,林家拿出二百两银子贿赂州官,还连夜让仆人把账簿全部篡改,更改了数目和内容,反而诬告夏家透支了钱,也向官府递了状子。

州官收了贿赂,不管是非对错,直接判决:“夏家欠林家二千两。”还把夏主簿关进监狱,逼他还钱。当时郡里有个刘八郎,名叫刘元,人们都叫他刘元八郎,平日里最讲正义。他听说这件事后,十分愤慨,在众人面前挥拳嚷道:“我们乡里竟有这种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钱,告状反而坐牢,这州县官府还有什么用?要是夏主簿去上司那里告状,让我作证,我一定帮他讨回公道,让林家这些不讲天理的人都受到惩罚!”他走到哪里,就把这件事说到哪里。

林家的八个人见他这样,担心事情闹大,到官府那里不好收场,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给他些东西,让他别再声张。”于是,他们推选两个能说会道的人,邀请八郎到酒楼喝酒。八郎问道:“两位找我何事?”两人说:“早就仰慕八郎的义气,特备薄酒一杯,还请赏脸。”喝酒时,两人说起夏家的事,劝道:“八郎别管别人家闲事,只管喝酒。”

喝完酒,两人从袖中拿出二百张官券递给八郎,说:“我家主人林某知道八郎家境贫寒,特送些薄礼,希望八郎以后别再管这件事。”八郎听后,满脸通红,大怒道:“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想用这些脏东西收买我。我就算饿死,也不会要这些不义之财!”他叹了口气,又说:“照这样看来,你们有钱有势,夏家的事在阳间怕是无法昭雪了。不过阴间也有官府,总有说理的地方,咱们走着瞧!”

八郎叫来酒家,问道:“我们三人一共吃了多少钱?”酒家说:“一共一贯八百文。”八郎说:“三人同吃,我该出六百文。”他脱下一件衣服,到隔壁当铺当了六百文钱,付给酒家,然后对这两人拱手道:“多谢邀请。我是清白之人,不吃这种不义之酒。”说完,大步离去。那两人讨了个没趣,结了酒钱各自散去。

再说夏主簿遭遇这场无妄之灾,不明不白地被贪赃枉法的州官关进监狱。一来他出身良好,从没吃过这种苦;二来本是别人欠他钱,自己却被关入狱中,心中又气又恨,染上了牢瘟,一病不起。家属请求保释,才把他放出,但他已经病入膏肓。临死前,他嘱咐儿子:“我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如今命不久矣。把所有酒坊的账目、林家欠钱的记录,还有那八个管账人的名字,都放进我的棺材里。我要到地府去申诉!”

夏主簿死后一个月,林氏和那八个管账的人相继暴病而亡,显然是阴间受理了夏主簿的申诉。又过了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中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对妻子说:“我眼前的景象不对,肯定是夏主簿要我去阴间作证,看来我这次要死了。但我平生没做过坏事,作证之后还能复活。我死后先别入殓,三天后如果没还魂,再做打算。”

果然,刘八郎死后两天就苏醒过来,拍手笑道:“我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家人询问缘由,八郎说:“一开始,两个公差来带我走了一百多里路,到了一个官府的地方。一个穿绿袍的官员从廊下走出来,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夏主簿。他再三谢我:‘麻烦八郎来这里,文书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作证就行,别担心。’我抬头看见台阶下,林家的人和八个管账的人共同顶着一块一丈五六尺长的大枷,九个人的头从枷中露出来。我正想斥责他们,突然有人禀报阎王升殿。公差带我去见阎王,阎王说:‘夏家的事已经清楚,不用多说。你在酒楼喝酒的事,详细说来。’我如实禀报:‘是两人请我喝酒,还送我二百张官券,我没敢接受。’阎王对左右感叹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要好好报答他,查查他的阳寿。’公差说:‘他本该活到六十九岁。’阎王说:‘穷人不贪钱财,更是难得,一定要奖赏,给他增加十二年阳寿。’然后让原来的公差送我回家。出门时,我看见那伙戴枷的人被赶进了地狱。他们在阴间一定会受到惩罚,绝不似阳间这般糊涂。我能还魂,真是太痛快了!”后来,刘八郎一直活到九十一岁,无病而终。

由此可见,阳间的冤枉事,阴间一定会查个明白。不过,夏主簿这件事虽然阴间有了报应,但阳间的欠款始终没有归还,终究有些遗憾。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阳间有人赖账,阴间断案后,又让他在阳间偿还,比这件事更让人痛快:“阳世全凭一张纸,是非颠倒多因此。岂似幽中业镜台,半点欺心没处使。”

在宋绍兴年间,庐州合江县赵氏村有个富人名叫毛烈。此人平日里贪婪奸恶,行事从不讲道义,满心都是算计,一门心思设计陷害他人,只为谋取利益。只要看到别人家有肥沃的良田、精美的宅院,他就千方百计想要据为己有,不弄到手绝不罢休。即便已经攒下了偌大的家业,他的贪心也从未有过丝毫满足。一旦发现别人家中有一点小矛盾,他就立刻在中间挑唆,趁机谋取私利,没有好处的事情他绝对不做。

当时,昌州有个人叫陈祈,也是个心狠且不守本分的人,和毛烈关系极为要好。你或许会问,他们为何如此交好?原来陈祈家中颇为富有,他和三个弟弟是一母所生,不过弟弟们年纪尚小,只有他已长大成人,独自掌管着家中事务。陈祈时常担心弟弟们长大后,家业要分成四份,所以想趁着自己掌权的时候,谋划一些手段,捞取好处。他深知毛烈是个极善算计的人,日后肯定能用得上,因此与毛烈往来密切。而毛烈也清楚陈祈有三个年幼的弟弟,如今陈祈独掌家事,其中必定有猫腻,日后自己说不定能从中浑水摸鱼,捞取好处。正因如此,两人关系亲密,交谈甚欢,比亲兄弟还要亲近。

一天,陈祈找到毛烈商议:“我家的小兄弟们渐渐长大了,过不了多久,这家事就得分成四份。我白白替他们做了这么久的苦力,实在不甘心,你说该怎么办?”毛烈说:“大权在你手里,把那些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一些不就行了?”陈祈无奈道:“能藏的都藏了,可田地是明摆着的,根本藏不住。”毛烈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会算计,田地也能藏起来。”陈祈赶忙追问:“那该怎么算计才能藏住田地?”毛烈解释道:“你现在就借口有什么公用,把好田地卖出去,把银子收起来藏好,这不就相当于藏住田地了?”陈祈有些犹豫:“这些都是祖上留下的好田好地,实在舍不得卖掉。”毛烈又出主意:“这就更简单了,你挑些好田地,低价典押到我这里,先拿些银子应急。等以后你们兄弟把现有的田地都分好了,你再拿原银到我这里赎回去,这些田地不就都归你了?”

陈祈点头称赞:“这主意确实高明。不过,你我虽然交情好,但涉及产业交易,总得立个文书,还得找个中间人作证才行。”毛烈说:“我家买卖田地、收支银两,大多是大胜寺的高公做中间人。这件事,也让他来做中见人吧。”陈祈说:“高公我也认识,我去查清田地情况,写好文书,让他签字就行。”

这个高公法名智高,虽是出家人,却有很多不像出家人的地方。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贪财,只要有赚钱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丝风声,他都会立刻钻营过去。因此,他积攒了不少钱财,做生意也十分在行。大户人家买卖、担保,经常会找他帮忙,他简直就像个没有头发的牙行老板。毛家的借贷往来,很多都经过他的手,甚至毛烈做的一些欺心事,也有他参与其中。于是,陈祈请高公做中间人,立下契约,把田地典押给毛烈。因为想着日后好赎回,陈祈典押的价格很低,只相当于田地价值的三分之一,就当是走个交易的形式。陈祈家中田地众多,不止一处,凡是他自己看重的,都典押到毛烈那里作为后路。这样一来,典押的本金累计达到了三千多两,而这些田地的实际价值,更是超过万金。毛烈靠着这些田地获取利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不过,这都是因为陈祈自己心怀不轨,才心甘情愿地把好处送给了毛烈。

后来,陈祈的母亲去世,他把家中现有的田产分成四份,自己留一份,其余三份分给三个弟弟。弟弟们不知道其中的隐情,看到分得公平,也都没有异议。

过了一段时间,陈祈准备好赎田的银子,来到毛烈家赎田。毛烈笑着问:“现在这些田都归你一个人了?”陈祈感激地说:“多亏你出的好主意。如今兄弟们都没意见,我想赎回去自己管理。”说着,就把原价一一交清。毛烈如数收下银子,进屋交给妻子张氏妥善保管。按理说,毛烈此时要是有点良心,就该想到自己当初出的本钱少,又收了陈祈这么多年的利息,已经占了大便宜。现在陈祈拿了本钱来赎,就该把田地还给他。可毛烈心肠狠毒,想法却不一样。他觉得这些田地本来就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现在陈祈赎回去独吞,他实在不甘心。于是,他起了坏心思,出来对陈祈说:“原来的契约在我妻子那里,她最近身体不舒服,不方便找,过几天再给你吧。”陈祈说:“那你写张收条给我。”毛烈假笑道:“你知道我写字不方便,何必为难我?咱们交情这么好,何必这样?过两天找出来就还给你。”陈祈认真地说:“这是几千两的大交易,可不是开玩笑。我交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总得拿个凭证回去吧?”毛烈敷衍道:“就是因为是几千两的大事,你都把钱交给我了,我还能赖账不成?要什么凭证?你太多虑了。”陈祈也没多想,觉得毛烈平时和自己关系好,说的话应该可信,就没再坚持。

过了两天,陈祈去毛烈家取契约,毛烈还是推说没找到。又过了两天再去,毛烈干脆躲起来,说不在家。这样反复几次,陈祈跑了无数趟,总是见不到毛烈,心里开始着急起来。他跑到大胜寺找高公商量,想让高公帮忙问问毛烈的情况。高公却推脱道:“你交钱的时候没告诉我,我不好管这事。”陈祈没办法,只能继续等着毛烈。

终于有一天,陈祈撞见了毛烈,好言好语地找他要契约。毛烈冷笑着说:“天下的欺心事就只许你一个人做?你把兄弟们的田偷偷典押给我,现在又想赎回去独吞。我就算不讲道义,让你再多出两千两也不过分。”陈祈气愤地说:“当初说好了典这些钱,怎么能讹诈我?”毛烈无赖地说:“不给钱,我就不还你契约,你也别想把田拿走。”陈祈大怒:“之前说好了的,你怎么能耍赖?去官府评理,我也只拿回我的本钱。”毛烈满不在乎地说:“行啊,去官府,说不过我就还你。”

陈祈气不过,回家写了状词,直接告到了县里。毛烈早就料到陈祈会告状,提前拿了些钱贿赂县吏丘大,求他关照此事。丘大答应下来。等陈祈去见知县时,丘大先摆起了官架子,问他告状的缘由。陈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说了一遍。丘大却连连摇头:“这可说不过去,这么多银子交给他,怎么会没有凭证?我也不好帮你。”陈祈着急地说:“因为关系好,没想到他会骗我,所以没要凭证。现在告到官府,全靠您帮忙说清楚。”丘大含糊地应了一声,可在知县面前,却只替毛烈说话,还帮毛家给知县送了些财物。知县听信了他们的话。

等到两人当堂对质时,毛烈一口咬定没收到钱,陈祈又确实拿不出任何凭证。知县的态度明显偏向毛烈,陈祈急得在堂上指天发誓。知县却不耐烦地说:“就算你给了银子,当官的只认文券。你没有文券,拿什么证明?这分明就是耍赖!”不仅如此,知县还打了陈祈二十竹板,给他定了“诬陷他人”的罪名,又判了脊杖刑罚。陈祈的三千两银子,就这样打了水漂,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陈祈不服,又告到州里。州里受理了,但一问才知道县里已经审过,不愿改判,维持了原判。陈祈不死心,又告到转运司,结果转运司把案子又发回县里审理。陈祈不过是多费了些笔墨,根本无济于事,白白耗费了精力,花光了盘缠。毛烈占了便宜,暗自得意。陈祈丢了银子,还挨了打、被判了罪,却无处申诉,真是有苦说不出。

各位看官,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陈祈欺瞒兄弟,使出奸计,所以才反被他人算计,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可毛烈这般昧着良心行事,难道银子真的就能如此轻易地骗到手吗?先别着急,后面还有故事。

话说陈祈受了这冤枉,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中愤恨难平,却又无计可施。他宰了一头猪、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拿着这些祭品来到附近的社公祠。将祭品在祠中摆好后,他跪在神前哭诉道:“小人陈祈,拿三千两银子找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却赖着契约不还。我告到官府,反而被判输了官司,实在无处申诉。天理昭昭,神目如电,到底是毛烈赖我,还是我赖毛烈?恳请神明在三日之内给个报应。”磕了几个头后,陈祈含泪离开。

当天晚上,陈祈做了个梦,梦见社神对他说:“你白天所诉之事,我虽然清楚,但做不得主。你可前往东岳行宫告状,定能讨回公道。”第二天,陈祈写了一张黄纸状子,捧着一对蜡烛、一炷香,直奔东岳行宫。一进庙门,只见庙宇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殿中仿佛有离娄般的神人在左,能将千里之外的景象尽收眼底;又似有师旷般的神人在右,能把九幽之下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草参亭内,香炉中焚着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摆放着供占卜用的杯珓。夜晚能听到泥塑神像的应答声,清晨可听见木马的嘶鸣声。这座行宫虽比不上泰山岱宗宏大,却同样灵验,只要是真正的冤情,在这里诉说,必有回应。

陈祈心中满是怨愤,一步一拜,走上大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同在社神面前那样,又详细地诉说了一遍。只听见幡帷之中,隐隐有人声传入耳中:“可在夜间再来。”陈祈又惊又喜,知道这是神灵显灵,急忙起身退了出来。一直等到天色渐晚,陈祈心中憋着一股气,全然不惧这幽暗阴森的环境,径直走进殿内。他将黄纸状子在烛火上点燃,投进神前的香炉中,再次虔诚地祷告。完毕后,又听见一声隐隐的“出去”。陈祈亲眼见证了神灵的感应,料定此事必有报应,不敢再多停留,恭敬地回家去了。这一天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此后,陈祈时常到毛烈家附近打听消息。三天后,传来毛烈去世的消息。陈祈察觉此事必有蹊跷,便向邻居们打听详情。邻居们都说:“毛烈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一个穿黄衣服的人,那人冲进来揪住他。毛烈挣脱后,拼命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有个黄衣人抓我,快来救救我!’话没说完,就倒地身亡了,从没见过死得这么快的。”陈祈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思忖,看来自己告的阴状起作用了,报应已经在眼前。

又过了三天,有人说大胜寺的高公也突然患病去世。陈祈心中疑惑:“高公不过是个中间人,也在这个时候死去,难不成是要在阴司里对质这件事?”正想着,他只觉得一阵恍惚,回到家便昏死过去。过了一会儿,陈祈苏醒过来,吩咐家人:“有两个人追我去对质毛烈的事,听说我阳寿未尽,先别给我入殓。你们守我十来天,说不定我还能活过来。”说完,便又昏昏睡去,没了气息。家人听从他的话,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守在一旁。

再说陈祈跟着前来勾魂的人,一路来到阴府。果然,毛烈和高公都已经在那里了。三人一同被带到判官面前,判官逐一核对姓名后,问道:“东岳发来状子,说毛烈赖了陈祈三千两银子,这是怎么回事?”陈祈说道:“是我找他赎田,他亲手收了银子,后来却不肯归还契约,硬说没这回事。我在阳间与他打官司打不赢,只好到东岳大王那里告状。”毛烈狡辩道:“判爷,别听他胡说。要是他真给了我银子,应该有我写的收据才对。”判官冷笑道:“这在阳间或许能用来骗人赖账,”说着指了指毛烈的心口,“可在我阴间,只看这里,要什么收据!”毛烈仍嘴硬:“我确实没拿他的银子。”

判官命人取来业镜,旁边一个小吏立刻拿着一面铜盆大小的镜子,照向毛烈。毛烈、陈祈和高公三人一同看向镜子,只见镜中清晰地映出陈祈交银、毛烈收钱,然后进屋交给妻子张氏,张氏将银子收藏起来的场景,就像当时发生的一样。判官道:“你看看,在我这里还需要什么收据?”毛烈顿时哑口无言。陈祈对着空中拱手道:“今日终于真相大白,阳间官府又有什么用!”高公也说道:“原来这银子真的收了,毛大哥太不厚道了。”

这时,判官提笔写了些什么,随后带着三人来到一个大庭中。只见庭边站满了兵卫,远远望去,殿上坐着一位头戴冕旒、身穿兖袍的王者,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判官上前禀报了一番,殿上王者勃然大怒,命人取来枷锁,将毛烈锁住,大声下令:“县令断案不公,削去其日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烧其家,削减阳寿一半。”又唤过僧人智高问道:“毛烈做这等欺心事,你参与其中了吗?”智高答道:“起初典田时,我只是做个中间人,后来的事并不知晓。”王者又问陈祈:“毛烈赖你赎田银子,固然是他居心不良,但你将田典出,也是出于私心。”陈祈辩解道:“这也是毛烈教唆的。”王者道:“这理由推脱不得,你与智高做中间人一样,都该受些惩罚。你们二人阳寿未尽,回阳间接受报应;毛烈作恶太多,押入地狱受罪!”

话音刚落,毛烈身边立刻出现许多牛头夜叉,手持铁鞭、铁棒,驱赶着他离开。毛烈一边走一边哭,对陈祈和高公喊道:“我没机会翻身了。二位帮我给妻子带个话,赶紧做法事救我。陈兄,原契约在床边木箱上,还有我平日谋夺他人田宅的十三张文券,也在箱里。让那十三家人来一一取回,好减轻我的罪孽,二位千万别忘了!”陈祈还想问清楚原契的事,一个夜叉用铁棍在他后心窝猛地一捣,喝道:“快走!”

陈祈慌忙后退,一下子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睁眼一看,妻子正坐在床边守着他。询问时间,才知已经过了六天六夜。妻子说:“因为你提前交代了,所以没敢入殓。况且你心口一直温热,我们就守着,幸好你真的醒过来了。毛烈的事在阴间对质清楚了吗?”陈祈感慨道:“东岳神明果然灵验,阴间断案公正无私,一点都瞒不过。和阳间那些不明事理、毫无天理的官府相比,简直天差地别。”于是,他将在阴间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说了一遍。

陈祈振作精神,稍作休息后,先派人去县吏丘大家查看情况。回报说,三天前丘大家突然失火,烧得一干二净,而且只烧了他家,火就熄灭了。陈祈见状,对神灵更加敬畏信服。他又派人到大胜寺打听高公的消息,想约高公一起作为证人,去毛家索取文券。派去的人回来说:“三天前,寺里的师徒已经将高公火化了。”

各位看官可能会问,什么是“荼毗”?这是僧家的说法,也叫“阇维”,说白了就是我们常说的“火化”。陈祈听说高公已经被火化,大吃一惊:“我们在阴间时,明明说阳寿未尽,一同转世,怎么就把他火化了?那他还怎么还魂?这可如何是好?”

陈祈心中七上八下,决定前往毛家索要文券。见到毛家儿子后,他试探着问道:“令尊离世后,家中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毛家儿子一脸疑惑:“您怎么突然这么问?”陈祈坦诚相告:“我也死去六天,在阴间与令尊见过一面,所以才来询问。”毛家儿子顿时来了兴致:“家父在阴间是什么样子?有没有说什么话?”陈祈便将事情和盘托出:“我与令尊原本是多年好友,就因为他不还我典田的文书,才有了这些纠纷。好在昨天在阴间对质清楚,说文书就在床前的木箱里,所以我今日来取。”

毛家儿子却有些怀疑:“文书或许真在木箱里,但阴间的话,谁能作证,就凭您一句话就能来取?”陈祈赶忙解释:“确实有个证人,当时大胜寺的高师父也在阴间,和我们一起见证了这些,而且我们都是被放还魂的。可惜寺里已经把他的尸体火化了,没了活证人。不过有件事可以证明,令尊还说另有十三张文券,涉及的田产都是来路不明,让把这些文券还给那十三家,这样他在阴间受罪也能轻些,还让多给他做些佛事。这些话我可编不出来。”

毛家儿子听了,顿时愣住。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原来阴间业镜照出毛烈妻子张氏收银子时,张氏在阳间就像做梦一样,也梦到了阴司对质的情景,还跟儿子说起过。所以听到陈祈讲述阴间之事,他心里也觉得有几分真实。他赶紧进去把情况告诉母亲张氏,张氏说道:“这笔银子确实收了。你父亲当初就觉得便宜了陈祈,才扣着文书不给,还想让他再多出些钱。没想到陈祈直接告了官,你父亲索性就赖账,谁能料到他死得这么离奇。如今为了不让你父亲在阴间不安,还是把文书还了吧。既然说还有十三张,等明天一并找出来,都还回去。”

毛家儿子把母亲的话转达给陈祈,陈祈还是不放心:“可别再像之前那样,说明天还,然后慢慢耍赖。这关系到令尊在阴间受罪,可不是阳间的儿戏。”毛家儿子连忙保证:“绝对不敢!”陈祈这才放心离开。

到了晚上,毛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却不见人影,关上后敲门声又急促起来。毛家儿子大声问:“是谁?”外面传来严厉的声音:“我是大胜寺的高和尚。因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我作为中间人,被阴间叫去作证。放我回来时,身体却被火化了,现在我无处可去。这都是你家害的,你们说该怎么解决?”毛家儿子吓得惊慌失措,赶紧跑进去告诉母亲。张氏也害怕起来,拿着灯,和儿子一起走到门口。只听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还传来声音:“你们要是不开门,我从门缝里也能进来。”张氏听着确实是高公生前的声音,壮着胆子回应:“知道连累师父了。可事到如今,我们母子也没办法,只能多做些佛事超度师父。”

外面的鬼说道:“我命不该死,阴间不收我。阳寿未尽,又无法转世投胎,就算你们做再多佛事也没用。得等我阳寿尽了才能托生。这段时间我能去哪?我就守在你家不走了。”毛家母子无奈,只能烧纸钱、摆酒饭,苦苦哀求鬼魂离开。鬼却说道:“我无处可去,求我也没用。”毛家母子提心吊胆,就这样战战兢兢地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们急忙去请僧道做法事,一方面追荐毛烈,另一方面超度高公的鬼魂。亲眼目睹这些诡异之事后,毛家母子哪敢不信?赶忙把各家的文券都送还了回去。

再说陈祈,拿到文券后,突然患上了心痛病,每次发作都疼得死去活来。他想起在阴间被夜叉用铁棍捣心窝的情景,又想起阴间王者说他“欺心,阳世受报”,明白典田这件事本就是自己理亏。无奈之下,他叫来三个兄弟,把从毛家赎回的田地平均分成四份。可即便如此,心痛病依然没有好转。原来在掌管家事期间,除了典田这件事,他做过的亏心事还有很多。

此后,每次心痛病发作,陈祈就请僧道做法消灾,或是去东岳庙烧香许愿,每年花费不计其数。这病痛如影随形,始终无法摆脱。到后来,他家的家业反而比三个兄弟消耗得更快。

而毛家这边,因为高公的鬼魂日夜纠缠,家中不得安宁。无奈之下,他们卖掉房子,搬到别处,可鬼魂依旧不肯罢休。只能天天做法事超度,时时设斋醮祈福。过了一段时间,鬼魂的声音渐渐远了些,说道:“你们家做的佛事实在太多了。虽然对我没什么用处,但家中常有神佛庇佑,我也不太方便。我先暂且离开,但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从那以后,鬼魂每隔几天才来一次。毛家一见到鬼魂出现,就赶紧做法事驱赶、做佛事超度。就这样折腾了许久,毛家的钱财渐渐耗尽。后来毛家穷困潦倒,连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魂这才不再出现。

由此可见,靠欺诈得来的钱财,终究无法安心享用。阴司比阳间更加公道,容不得半点奸诈,善恶报应分毫不差。陈、毛两家得到的现世报自不必说,就连高公这个僧人,因为贪图财利、多管闲事,阳寿未尽就被焚烧。虽然他的鬼魂搅得毛家不得安宁,但这也是他应得的果报。如果当时徒弟们没有火化他的尸体,让他得以重生,想必也会像陈祈一样,遭受现世报应。所以说,人在做事时,怎能不时刻警醒、自我反省呢?

有人曾写诗感慨:“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也有人觉得这首诗还没把道理说透,又续写了一首:“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术

有诗写道:“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这四句诗,是唐朝人赠给蜀中妓女薛涛的。薛涛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任西川节度使时,曾上表奏请让她担任军中校书,因此人们大多称她为薛校书。她往来结交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等一众名流。她还用浣花溪水制作小笺,名为“薛涛笺”。文人墨客得到这种笺纸,都视若珍宝。薛涛真正称得上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明朝洪武年间,广东广州府有个叫田洙的人,字孟沂,跟随父亲田百禄到成都赴任教官。田孟沂生得风度翩翩、容貌出众,又才华横溢,书法、绘画、弹琴、下棋之类的技艺,无一不通。学校里的学生们每天都和他一起游玩,彼此亲如骨肉。过了一年,田百禄打算送他回家。孟沂的母亲舍不得儿子离开,而且他们身为小官吏,家境贫寒,路费也是个难题。田百禄便和学校里的几个秀才商量,想在当地给儿子找个教书的差事,一来儿子可以早晚读书,二来能挣些教书的报酬,作为日后回家的路费。这些秀才也舍不得孟沂离开,四处打听,得知城郊有个姓张的大户人家想请一位教书先生,于是众人极力将孟沂推荐给张家。张家送来了聘请书,约定第二年正月元宵节后到馆任教。

到了约定的日子,学校里许多有名的年轻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田百禄也亲自前往。张家主人曾做过运使,家境富裕,见老教官带着许多才华出众的年轻人来到家中,十分高兴,便设宴款待。酒席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去,孟沂就在馆中住下。

到了二月花朝节,孟沂想回家看望父母。张家主人送给他二两过节的礼金,孟沂把钱装在袖子里,步行往家走。途中,他偶然看到一个地方桃花盛开,便一路走过去观赏,此处环境十分幽静。孟沂心中欢喜,停下脚步,驻足欣赏。忽然,他看见桃树林中有一位美人,在花丛中若隐若现。孟沂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不敢多看,径直往前走。不经意间,他稍微扭动了一下身体,袖子里的银子便掉落在地。美人看到后,让随行的丫鬟拾起银子,还给孟沂。孟沂微笑着接过银子,道谢后离开。

第二天,孟沂特意从那里经过,只见美人与丫鬟依旧站在门口。孟沂朝着门前走去,丫鬟指着他说:“昨天掉钱的郎君来了。”美人微微欠身,躲进了门内。孟沂见到丫鬟,说道:“昨天承蒙娘子好意,拾还遗失的银子,今日特来道谢。”美人听到后,让丫鬟请孟沂到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忙整理衣冠,走进门内。美人早已到厅上迎接,两人行过礼后,美人率先开口问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府上的教书先生?”孟沂回答:“正是。昨日从学馆回家,路过此地,偶然遗失财物,幸得夫人好意,命丫鬟拾还,实在感激不尽。”美人说:“张家的亲戚,也就是我的亲戚,他家的教书先生自然也是我的教书先生。还银子只是小事,何必道谢?”孟沂问道:“不知夫人尊姓大名,与我家主人是何亲戚?”美人答道:“我家姓平,是成都的世家大族。我是文孝坊薛氏之女,嫁给平家的儿子平康,不幸丈夫早逝,我便独自在此守寡。与郎君的东家是乡邻和姻亲,这么说来,郎君也算是我的世交了。”

孟沂得知美人守寡,不敢久留。喝了两杯茶后,便起身告辞。美人挽留道:“郎君就在我家用过晚饭再走吧。要是你东家知道郎君在我这里,我不便长时间款待,那就尴尬了。”随即吩咐丫鬟赶紧准备酒菜。不一会儿,两桌酒席摆好,美人与孟沂相对而坐。席间,美人热情劝酒,言谈笑语间,话语中多有俏皮之意。孟沂认为她是张家的亲戚,虽然心中有些心动,但还是有所拘束,不敢过于放肆。美人说道:“听说郎君风流倜傥、才华出众,为何这般拘谨?我虽然不才,却也略懂诗词。今日遇到知音,愿与郎君一同欣赏文墨,相互唱和诗词。郎君若不嫌弃,便是我的荣幸。”于是,她让丫鬟拿出唐代贤人的墨宝给孟沂观赏。孟沂仔细翻阅,发现大多是名人的亲笔诗词,其中元稹、杜牧、高骈的作品最多,墨迹依旧崭新。孟沂爱不释手,赞叹道:“这些都是稀世珍宝!夫人钟情于此,真是千古风雅之人。”美人谦逊致谢。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到深夜二更。孟沂推辞不再饮酒,美人将他引入寝室,表达了倾慕之情:“我独自生活已久,今日见郎君风度高雅,不禁心生爱慕,希望能与郎君相伴。”孟沂回应道:“我虽不敢主动请求,但内心早已期盼。”两人情投意合,相互叮嘱道:“此事千万不要声张,若被你东家知道,我们的名节就全毁了。”

第二天,美人将一个卧狮玉镇纸送给孟沂,送他到门口时说道:“没事就常来坐坐,不要做负心人!”孟沂说:“这何须夫人嘱咐!”回到学馆后,孟沂骗主人说:“母亲思念我,一定要我回家住宿,我不敢违抗,从今以后,我早上来学馆,晚上回家住。”主人信以为真,说:“随你方便。”从那以后,孟沂在张家只说回家住宿,在家里又说在学馆住宿,实际上夜夜都到美人那里。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半年,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孟沂与美人一起赏花赏月,饮酒吟诗,尽享人间乐趣。他们常常相互唱和,创作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诗句精巧优美,难分高下。由于诗句太多,担心各位看官厌烦,就不一一讲述了。这里且将他们所作的《四时回文诗》展示一番。美人的诗写道:

“花朵儿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这种诗为何叫回文诗呢?因为顺着读完后,倒过来读也能通顺。如此浑然天成的诗作,若非高手难以写成,而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了四首: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蓬寒罢钓,月辉霜析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孟沂和完诗后,美人十分欣喜。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欢乐无穷。然而,美好的事物往往难以长久,分离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一天,张运使偶然到学校,对田百禄说:“令郎每晚都回家,来回奔波太辛苦了。为何不让他仍留在我家住宿,这样不是更方便吗?”田百禄疑惑道:“自开馆以后,他一直都在贵府住宿。只是前些日子他母亲生病,才在家住了几天,这段时间并没有回家住,怎么会这么说?”张运使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担心会让孟沂难堪,便没有多说,告辞离去。当晚,孟沂又告假回家,张运使没有拆穿他,只是让学馆的仆人悄悄跟着。走到半路,孟沂突然不见了踪影。仆人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回去后,仆人将情况告诉张运使,张运使猜测道:“他年轻爱玩,想必是去烟花柳巷了。”仆人说:“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妓院啊。”张运使说:“你再到他家去问问。”仆人说:“天色已晚,城门可能关了,出来就不方便了。”张运使说:“那就在田家留宿,明天一早再来告诉我也无妨。”

第二天清晨,学馆的仆人回来禀报,说孟沂并没有回家。张运使疑惑道:“这可怪了,那他到底去了哪里?”正说着,孟沂恰好回来。运使问道:“先生昨晚在哪里过夜?”孟沂回答:“在家中。”运使摇头道:“这不可能!昨日我派人跟着先生,半路上先生突然不见了,仆人还特意到学校询问,得知先生并未回家,你怎么能这么说?”孟沂辩解道:“半路上遇到个朋友聊天,一直到天黑才回家,所以你的仆人没找到我。”仆人却说:“小人昨晚就住在田相公家,刚刚才回来。田老爹听说后,十分惊慌,正打算亲自来询问。相公怎么还说在家的话?”孟沂一时语塞,脸色骤变。运使见状,语气缓和道:“先生若有其他缘由,不妨如实相告。”孟沂知道再也瞒不下去,只好将遇到平家薛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解释道:“这是您的亲戚相留,并非我有意做出不当之事。”运使惊讶道:“我家在此地并无这门亲戚,况且亲戚中也没有姓平的,此事必定是鬼祟作怪。今后先生务必自爱,不可再去了。”孟沂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并不相信。

傍晚时分,孟沂又来到美人家里,将事情败露的情况告诉了她。美人平静地说:“我已经知道了。郎君不必懊悔,这也是命中注定,缘分已尽。”两人相对痛饮,尽情享受相聚时光。天亮时,美人含泪对孟沂说:“从此我们永别了!”她拿出一支洒墨玉笔管送给孟沂,说道:“这是唐代的物件,郎君一定要好好珍藏,权作纪念。”说完,两人挥泪而别。

这边张运使料到孟沂晚上还会去,派人暗中观察,果然发现他不在学馆。运使忧心忡忡:“先生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事,这也是我们做主人的责任,必须得告诉他父亲。”于是,他来到学校,把孟沂的事详细地告诉了田百禄。田百禄听后勃然大怒,立刻叫来学校的一名门子,和张家的仆人一起,到学馆把孟沂叫回家。

孟沂刚与美人分别回到张家,心里还想着:“她说永别,可能只是怕事情败露,我若耐心等些时日,说不定还能再相见。”正胡思乱想着,父亲的命令就到了,他只好跟着回去。田百禄一见到他,就大声呵斥:“你书不读,夜夜都在外面游荡,到底去了哪里?”孟沂看到张运使也在家中,顿时哑口无言。田百禄见他不说话,抄起一根柱杖劈头打去,喝道:“还不快如实招来!”孟沂无奈,只好把相遇的经过,以及记录联句的本子,还有美人送的镇纸、笔管都拿了出来,说道:“遇到如此佳人,实在难以不动心,父亲就别责怪我了。”

田百禄拿起这些东西逐一查看,只见玉镇纸色泽温润,显然是几百年前出土的古物;笔管上篆刻着“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他又翻开诗稿,细细品读,不禁心生佩服。田百禄对张运使说:“这些物件稀奇珍贵,诗作又俊逸不凡,看来不是寻常鬼怪之事。我们不如带着这不孝子,亲自去那个地方查看一番。”

于是,三人一同出城。快到桃林时,孟沂说:“就是这里。”可走近一看,孟沂惊愕地喊道:“怎么房屋都不见了?”田百禄和张运使抬头望去,只见山水依旧,桃林茂盛,荆棘丛中,一座坟墓静静地矗立着。张运使恍然大悟,点头说道:“没错了!此地相传是唐代妓女薛涛的墓。后人因为郑谷诗中有‘小桃花绕薛涛坟’的句子,所以种了上百株桃树,作为春日游览观赏的地方。贤郎遇到的,想必就是薛涛。”田百禄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张运使解释道:“她说所嫁的是平氏子康,‘平康’正是唐代长安城的烟花柳巷;又说住在文孝坊,城中根本没有这个坊名,‘文孝’其实是‘教’字,分明指的是教坊。平康巷和教坊都是唐代妓女居住的地方,如今她姓薛,不是薛涛还能是谁?况且笔管上有‘高氏’字样,这应该是西川节度使高骈所赠,当年高骈在蜀地时,薛涛最受他宠爱,这两件东西必定是高骈赏赐的。薛涛去世已久,没想到她的精灵依然如此多情。这件事不必再深究了。”

田百禄觉得张运使说得在理,担心儿子还会沉迷其中,便打发他回广东老家。后来,孟沂考中进士,常常向人说起这段经历,还拿出那两件玉器作为证明。虽然他心中时常想念薛涛,却再也没有遇见过,“田洙遇薛涛”的故事也流传至今。

为何要讲这么一段看似离奇的鬼话呢?只因蜀中女子向来以多才着称,像卓文君、王昭君,都是蜀中出生,且文采斐然。所以薛涛身为一名妓女,生前诗名就不逊色于当时的文人墨客,死后依然诗兴不减,这大概也是山川灵气的滋养。唐人有诗写道:“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这确实是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男装,成为相府属官,如今流传的《女状元》剧本,也是发生在蜀中的故事。由此可见,蜀地女子多才,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时至今日,四川地区的风俗仍是女子自幼跟随老师学习,和男子一样读书,甚至还有女子通过考试进入学校,成为秀才。这要是在其他地方,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事。

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曲折离奇,十分精彩。自古以来,女子大多深居闺房,又有多少女子能够进入学堂读书呢?但在这个故事里,有位女子不仅文武双全,连婚姻大事都能自己做主。

话说在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位武官名叫闻确,世袭卫中指挥之职。他曾两次考中武举,一路升迁至参将,镇守当地。闻家家境富裕,闻确生性豪爽,生活奢华。夫人去世后,他的房中有几位姬妾,个个擅长吹弹歌舞。闻确有个儿子,是妾室所生,还不到三岁;另有一个女儿,名叫蜚娥,年方十六,容貌绝美。作为将门之女,她自幼习武,尤其擅长骑射,能在百步之外射中目标。她虽生得婀娜多姿,却有着不输男子的志气。

起初,闻蜚娥见父亲是武官出身,常遭外人轻视,觉得身为武官之家,家中必须有子弟在文坛有所成就,才能结交文人雅士,免受他人欺辱。无奈弟弟年纪尚小,等他长大不知要到何时,于是她便女扮男装,前往学堂读书。在外人眼中,她是个翩翩少年书生;回到家中,才换回女儿装扮。就这样过了几年,她不仅饱读诗书,还精通经史。这在蜀地也不算稀奇之事。

恰逢提学来此,她报名参考,将名字改为胜杰,寓意胜过豪杰男子,表字俊卿。她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了秀才。由于她男扮女装的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她是闻参将的小儿子。她一考中秀才,众人纷纷前来祝贺,府县官员还将她迎送到家。闻参将也将错就错,顺势大摆宴席庆祝。对于武官家庭来说,家中出个秀才是极为难得的事。从此,闻参将与官府往来更加顺畅,家中也增添了不少光彩。久而久之,家里家外几乎都忘了她是女儿身,许多事情都由她出面操持。

在学堂里,闻俊卿有两位同学,一位叫魏造,字撰之;另一位叫杜亿,字子中。两人都才华出众,年轻有为,与闻俊卿志趣相投,经常一起学习交流。而且他们年龄相近:魏造十九岁,比闻俊卿大两岁;杜子中和闻俊卿同岁,不过闻俊卿出生月份稍大些。三人关系亲密,如同亲兄弟一般,还相约在学堂的同一个斋舍读书。魏造和杜子中只把闻俊卿当作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可闻俊卿却暗自打算从两人中挑选一位作为自己的夫君。

相比之下,她觉得杜子中与自己同岁,各方面更为契合,而且相貌也更出众,因此对杜子中格外倾心,两人交谈也更加投机。杜子中见闻俊卿为人好,模样又出众,常对她说:“我和兄台可惜都是男子,我若为女子,必定嫁给兄台;兄台若为女子,我必定娶你为妻。”魏造听了,打趣道:“如今这世道,男色之风盛行,阴阳早已颠倒,谁说两个男子就不能嫁娶了?”闻俊卿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孔门弟子,因文学才艺而相互结交,彼此尊重,这样难道不有趣吗?若总想着那些轻浮之事,颜面何存?我们堂堂男子,谁愿意自降身份做那等事?魏兄这番话,该罚你做东请客!”魏造笑道:“我刚才是听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变成女子,所以才开玩笑。要是俊卿不喜欢这些玩笑话,子中可就没机会变了。”杜子中也笑着说:“我原本是说两人的情况,现在只说了一半,我可亏大了。”魏造调侃道:“三人之中,谁叫你最小,自然该吃点亏。”说罢,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家后,闻俊卿换下男装,恢复女儿身。她暗自思忖:“我长期以男子身份与同窗相处,已然不合常理,日后又怎能舍弃这些朝夕相伴的同窗,另寻他人为配偶呢?看来姻缘必定就在魏撰之和杜子中二人之中了。虽说杜子中更让我心动,但魏撰之也十分出色,真不知日后究竟谁才是我的良配,这姻缘又会落在谁身上?”心中犹豫不决,难以抉择。

闻家有一座小楼,站在楼上可眺望四方。一日,她一时兴起,登上小楼。只见一只乌鸦从楼窗前飞过,落在百步之外的一棵高树上,冲着楼窗“呀呀”乱叫。俊卿认得那棵树,正是学堂斋舍前的树,心中暗想:“这可恶的鸟儿,叫声这般难听,我得收拾它。”她急忙跑回卧室,取来弓箭,又登上楼。那乌鸦仍在聒噪,俊卿心想:“我就借这鸟儿占卜一件心事。”她拉开弓,搭上箭,轻声说道:“可别误了我的事!”只听“飕”的一声,箭射出去,那边的乌鸦应声坠地。俊卿远远望见,知道射中了,赶忙下楼,重新换上男装,前往学堂查看那支箭的下落。

此时,杜子中正在斋前散步,听到乌鸦叫得急切,突然“扑”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只乌鸦,头上中箭,贯穿眼睛而死。杜子中拔出箭,惊讶道:“谁有这么好的箭术?正好射中它的脑袋。”他仔细查看箭杆,上面有两行小字:“矢不虚发,发必应弦”。杜子中念完,笑道:“这人可真会夸口!”魏撰之听到动静,跳出来急切地喊道:“拿给我看看!”从杜子中手中接过箭。两人正一同查看时,杜子中家里突然有人来找,杜子中便放下箭走了。魏撰之细看,发现八个字下面还有“蜚娥记”三个小字,心中疑惑:“蜚娥是女子的名字,难道女子中竟有如此高超的箭术?真是奇怪。刚才子中没看到这三个字,要是看到,肯定更要称奇了。”

正沉吟间,闻俊卿走了过来,看到魏撰之拿着箭站在那里,急忙问道:“这支箭是你捡到的?”魏撰之道:“箭从哪里来的,你为何这么问?”俊卿问:“箭上有字吗?”魏撰之道:“因为这字,我正在琢磨。”俊卿又问:“琢磨什么?”魏撰之道:“上面有‘蜚娥记’三个字。蜚娥肯定是女子,所以我在想,难道真有这么会射箭的女子?”俊卿灵机一动,编了个谎:“不瞒你说,蜚娥是我姐姐。”魏撰之忙问:“令姐有这样的好技艺,许配人家了吗?”俊卿答:“还没有。”魏撰之又问:“令姐模样如何?”俊卿说:“和我有些相像。”魏撰之笑道:“那肯定是个大美人。俗话说‘未看老婆,先看阿舅’。我还没成家,你就给我做个媒人如何?”俊卿道:“家里的事大多由我做主,在父亲面前,只要我开口,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不知姐姐心意如何。”魏撰之道:“令姐那边,也靠你帮忙美言,咱们这么好的交情,她想必不会拒绝。”俊卿说:“我记住了。”魏撰之大喜:“有你答应,这事就十有八九成了。没想到姻缘竟在这支箭上,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作日后的凭证。”说着,他把箭收进拜匣,又取出一个羊脂玉闹妆递给俊卿,说:“把这个送给令姐,就当是回礼,当作信物。”俊卿收下,系在腰间。魏撰之道:“我作一首诗,向令姐表达心意如何?”俊卿道:“愿闻佳作。”魏撰之吟诵道: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诗写得妙,不过你相貌堂堂,这么说太谦虚了。”魏撰之也笑道:“我虽然不像贾大夫那么丑,但和令妹相比,肯定还是不如。”俊卿笑着离开了。

从这以后,魏撰之心里就一直惦记着闻俊卿有个妹妹,不仅美貌,还箭术高超,一心想娶她为妻。他把这份心思藏在心里,没有告诉杜子中。因为箭是杜子中先捡到的,现在自己把箭当作宝贝藏起来,就怕杜子中知道缘由,来要箭。

其实这支箭大有来历,俊卿学射箭的时候,就有通过箭术选择配偶的想法。箭杆上刻的那两句话,既夸赞自己箭无虚发,也暗藏着应弦而遇良人的寓意。她射乌鸦时,明知箭会落在学堂树上,射出箭的那一刻,就在心里暗自占卜,看两人谁先捡到箭,谁就是自己的姻缘。她急忙来寻箭,却不知是杜子中先捡到,后来又落到魏撰之手中。俊卿见箭在魏撰之那里,便以为这是天意,所以假意说是姐姐,实际上字里行间都暗含着自己的心思。魏撰之不明就里,被她蒙在鼓里,还真以为有个姐姐。

俊卿虽然认定魏撰之是天赐的姻缘,但心里又对杜子中充满爱意,难以割舍。她叹气道:“一马不能跨双鞍,我又不能违背天意。日后找个机会,再补偿他的情谊吧。”第二天,她对魏撰之说:“我在父亲和姐姐面前极力劝说,他们已经同意了。玉闹妆也留在姐姐那里了。父亲的意思是,等秋试过后,你若高中,就商议婚事。”魏撰之道:“这样也好,只是话已说定,可不能反悔。”俊卿道:“有我在,放心,不会变卦。”魏撰之满心欢喜。

到了秋闱考试的时候,魏撰之、杜子中和闻俊卿都在优等生之列,被举荐参加乡试。两人来约俊卿一同前往,俊卿和父亲闻参将商量:“我一个女孩子,瞒着人暂时扮成秀才玩玩还行,要是真去参加乡试,万一考中举人,日后真相暴露,就会牵扯到奏请朝廷的大事。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绝对不行。”于是她以生病为由推辞不去,魏、杜二人只好独自赴考。放榜之日,两人都中了举人。闻俊卿得知这个消息,也替他们高兴,打算等魏撰之回来,就把求亲的事告诉父亲,促成这桩婚事。

没想到安绵兵备道和闻参将不和,正值军政考察,兵备道在按院那里列出许多罪状,递上揭帖,诬陷闻参将挪用国家税款、虚报功绩、克扣军粮,累计赃款上万。按院参奏一本,皇上降旨,让当地抚院审问。消息一到,闻家上下乱作一团,不少衙门的人也借机来找麻烦。幸亏闻俊卿是秀才,众人还不敢太过分。没过多久,兵备道发下公文到府衙,说闻参将是奉旨查办的犯人,把他关进了府里的监狱。闻俊卿以生员的名义递上投诉书,请求保释父亲。府衙虽然受理了诉状,但不肯批准保释。俊卿又请两位新中举的同窗去拜见知府,知府却说:“碍着上司的命令,我也没办法。”三人束手无策。

此时,魏撰之心想:“他家正处于患难之中,提亲的事肯定说不了,先不提,等进京参加会试再说。”两人临行前,又来和俊卿告别。魏撰之说:“我们三人是知心好友,我和子中侥幸中举,正遗憾你因病错过考试,没想到你家又遭此变故。如今我们匆匆进京,心里实在难受,但也是无奈之举。你多安慰令尊,让他安心等待审问,我们要是能有机会,一定尽力帮他洗清冤屈!”杜子中也说:“这里官官相护,早就设好了圈套。你在家营救,恐怕没什么用。我们进京后,如果有好的机会,你不如直接来京城商量,帮令尊找个解决的办法。京里更容易分辨冤枉,我们也能更好地帮忙。一定要记住!”魏撰之又私下叮嘱:“你姐姐的事,千万放在心上。不管这次考得如何,等我回来,一定要把婚事定下来。”俊卿说:“玉闹妆还在,肯定不会让你失望。”三人含泪分别。

自从魏撰之和杜子中离开后,闻俊卿越发觉得孤立无援,找不到营救父亲的好办法。好在事情还没到火烧眉毛的地步,所谓“官无三日急,到有六日宽”,眼下无非是多凑些银子,上下打点一番。银子使得到位,狱中的父亲能少受些苦,官府也不会紧追着审问,这桩案子就暂时被搁置,成了未结的悬案。

闻参将和女儿商议:“这边官司一时半会儿审不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想办法。我打算写一份辩冤的奏本,再准备一份详细的揭帖,送到京城申诉冤情。可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办这件事,我心里一直犹豫不定。”闻俊卿说:“这事非得我去不可。之前魏、杜两位兄长临别时,也劝我进京,说在那儿能更好地见机行事。只要他们中有一人考中,我们就有了依靠。”参将担心道:“虽说你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这事交给你办我放心。可这万里迢迢的路程,路上难免会有不便。”

俊卿胸有成竹地说:“自古以来,缇萦救父的故事传为美谈,她也是个女子。再说我男扮男装这么久,还考中了秀才,早就算是‘男子’了,有什么去不得的?路远也不怕,我有弓箭防身,要是有人盘问,凭我的见识也能应付过去。只是身边得有个男人照应,这有点麻烦。不过我想出办法了,家丁闻龙夫妻都是苗族人,擅长骑马射箭。我把他妻子也扮成男人,我们三人一起走,这样既有妇女帮忙照料,又有男仆跟随,一路到京城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参将听了,觉得计划周全,便催促道:“既然都安排好了,事不宜迟,赶紧收拾动身吧。”

俊卿遵命,立刻着手准备。这时,街上有人报喜,说魏撰之和杜子中都考中了进士。俊卿喜出望外,跑去告诉父亲:“有他们俩在京城照应,这次进京办事就更有把握了。”

很快,俊卿选定了出发的日子。她在学校开具了游学的呈子,拿到文书执照带在身边。路过省城时,还特意打听了上司对父亲案子的态度。要说这闻俊卿此番出门,打扮得十分英气:头上戴着飘飘的头巾,盖住两鬓青丝;脚上穿着窄窄的靴鞋,裹着一双纤巧的玉足。身上的短后上马衣剪裁利落,狮纹腰带斜斜垂下。腰间挂着一把玉靶弓,拉开时,舒展手臂、扭转腰身的姿态英武不凡;箭筒里插着几支雁翎箭,射出时,常有猿啼雕落的飒爽气势。旁人见了,都赞叹这是个能文善武的小郎君,谁能想到竟是女扮男装的奇女子?

一路奔波,到了成都府。闻龙先找好了一家幽静的饭店,随后闻俊卿也到了。她放下行李,让闻龙妻子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几样山珍,摆在碟子里,又向店里要了一壶酒,慢慢喝着。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坐的地方,正对着隔壁人家的窗口,中间只隔着一个小天井。正喝着酒,只见那边窗口探出个女子,半掩着窗户,目不转睛地朝闻俊卿这边看。等俊卿抬头,那女子又急忙闪了回去,躲躲闪闪,时不时又探头张望。有一次正巧四目相对,俊卿这才看清,原来是个绝色佳人。她心里暗想:“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女子?”换作一般男子,见了这般美人,恐怕早就心猿意马,想着如何搭讪示好了。可闻俊卿自己也是女儿身,对这些并不放在心上。她吃过饭后,就去衙门前办事,直到傍晚才回来。刚一坐下,隔壁的女子又在窗边张望了。俊卿忍不住暗笑:“总看我做什么?你哪里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女儿家!”

正感叹着,只见门外进来一位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小食盒。她见了俊卿,放下椅子,行了个万福礼,说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公子独自饮酒,让我送两样果子来,给公子当茶点。”俊卿打开一看,是十来枚南充黄柑和十来枚顺庆紫梨。俊卿连忙推辞:“我只是路过此地,与娘子非亲非故,怎好接受这般美意?”老妇人解释道:“小娘子说,这来来往往的人里,从没见过像公子这般风度翩翩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后来打听,才知道是参府的小公子。小娘子觉得这小店简陋,没什么好东西,特意让我送这两样水果来。”

俊卿好奇问道:“小娘子是哪家的?怎么住在隔壁?”老妇人说:“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女儿,父母双亡后,就住在外婆家。她家有万贯家财,只是一直没遇到中意的郎君,所以还没嫁人。她外公是本地的富员外,城里最热闹的客店,大多是他家的产业,足有十来处,收入十分可观。这里比较幽静,所以他们一家就住隔壁。她外公也不敢擅自替她许配人家,怕选错了人,日后她埋怨。常对景小姐说:‘只要你自己看得上的,告诉我,我就做主。’这小娘子眼光可高了,从来没夸过谁。今儿见了公子,却赞不绝口,说不定是和公子有缘分呢?”俊卿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微笑着说:“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老妇人说:“别客气,我先回去了。”俊卿又说:“麻烦您替我谢谢小娘子,承蒙厚赠,只是我在旅途之中,没什么能报答的,唯有感激在心。”

老妇人走后,俊卿忍不住笑了,心想:“这小娘子看上我了,可惜要白费心思了。”于是,她写了一首诗,委婉表达自己的心意:“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第二天一早,老妇人又来了,端着一碗剥好的四个熟鸡蛋,还提着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公子吃点点心。”俊卿连忙道谢:“多谢妈妈!”老妇人说:“这是景小娘子昨晚吩咐我准备的。”俊卿说:“又让小娘子费心了,我写了首诗答谢,麻烦妈妈帮我带去。”说着,就把昨晚写的诗笺封好交给老妇人。诗里分明是委婉拒绝的意思,可景小姐一心喜欢俊卿,见诗中把俊卿比作司马相如,还以为是对自己有意,后面两句不过是谦逊之词。于是,她也和了一首诗,同样写在乌丝茧纸上,让老妇人送来。诗中写道:“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俊卿看罢,赞叹道:“没想到小姐如此有才华,真是难得!”见景小姐纠缠不休,俊卿只好想了个办法,对老妇人说:“多谢小姐的心意,我并非无情,只是我已经有婚约在身,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您转告小姐,这段缘分,就等下辈子吧。”老妇人说:“既然公子已有婚约,我这就去回复小娘子,省得她整日牵挂。”

老妇人走后,俊卿出门去衙门打点事务,恳求宽限父亲案子的审理日期。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晚才回到住处。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老妇人又笑嘻嘻地来了,说道:“公子小小年纪,还会说谎!这么好的姻缘送上门,竟然往外推。昨天我把您的话告诉小娘子,她让我问了两位随从,都说公子根本没定亲。小娘子高兴坏了,已经和员外说了,一会儿员外就亲自来提亲,这事儿多半成了!”

俊卿一听,顿时愣住了,心想:“这麻烦从哪儿冒出来的?看来只能收拾行李,趁早离开了。”她赶紧吩咐闻龙去和店家结账,准备启程。就在这时,店家进来通报:“主人富员外前来拜访闻相公。”话音刚落,一位六十多岁、满脸笑容的老人家走了进来。他一进堂屋,望见闻俊卿,脸上立刻露出喜色,问道:“这位小公子,想必就是闻舍人吧?”刚才的老妇人也跟在后面,连忙说:“正是这位。”

富员外拱手行礼:“请过来相见。”闻俊卿回礼后,两人在客座坐下。富员外开门见山地说:“我平时轻易不来打扰客人,今天是有事相求。我有个外甥女,是景少卿的女儿,还没许配人家。这孩子心气高,不愿随便嫁人,我也不敢擅自做主,全由她自己挑选。昨天她跟我说,店里住了个闻舍人,风度翩翩,她愿意托付终身。所以我亲自来拜访,想说说这门亲事。我看公子仪表堂堂,我外甥女也颇有几分姿色,还懂些文墨,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别错过了。”

闻俊卿赶忙推辞:“不瞒您说,令甥这般垂青,我受宠若惊。只是一来您外甥女出身公卿世家,我家是武官门第,恐怕高攀不上;二来我父亲蒙冤,我正要进京申诉,这事儿还没跟父亲商量,也不能因为婚事耽误行程,所以实在无法答应。”

员外却不放弃,劝说道:“公子出身官宦世家,又是秀才,将来前途无量,何必在意文武门第之别?至于令尊的事,您急着进京,不妨先把亲事定下,等回来禀明令尊,再择日完婚。这样既让我外甥女安心,又不耽误您办事,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闻俊卿实在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心中暗自盘算:“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实情况,这样苦苦相逼,我既不好直接拒绝,暴露身份,又不能轻易答应。我和魏撰之因竹箭结缘,这是既定的缘分;可杜子中与我情谊深厚,也不能就此辜负他。我一直想着,若能在闺中女子里为他寻一门好姻缘,也算有个交代。如今既然碰上这档子事,我不如暂且答应下来,先把婚约定下。等日后想办法促成杜子中的婚事,岂不是两全其美?到那时,就算他们知道我是女儿身,也不能怪我欺骗。万一杜子中的事不成,有这个由头也方便脱身,总比现在左右为难强。”

主意打定,她便对富员外说道:“既然老丈和令甥如此看重我,我岂敢不识抬举?只是我进京心切,不如先留下一件信物为定,等我从京城回来,一定上门求娶。”说完,她解下腰间的羊脂玉闹妆,双手递给员外:“就以此物作为我和令甥的定亲信物。”富员外欣喜若狂,接过信物,便与老妇人一同去向景小姐复命:“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随后,员外吩咐店家备酒,为闻俊卿饯行。俊卿推辞不过,只好赴宴,宾主尽欢而散。

闻俊卿踏上进京之路,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没过多久,便抵达京城。她让闻龙先去打听魏撰之和杜子中的住处,得知魏撰之已向吏部告假返乡,而杜子中还留在京城。杜子中听闻闻俊卿到来,喜出望外,连忙派仆人将她接到自己的住所。

两人见面后,寒暄一番,闻俊卿说道:“小弟此番进京,专为父亲申冤之事。临别时,承蒙兄长嘱咐,让我来京城寻求机会,这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得知两位兄长高中,我便马不停蹄赶来,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没想到魏撰之已经回去了,幸好兄长还在,我也算没白跑一趟。”

杜子中思索片刻,建议道:“你先将老伯被诬陷的事情写成揭帖,逐条辩明冤情,刊印出来后,在朝门外逢人便发。等舆论导向对老伯有利了,我再找一位在兵部任职的同年,在奏陈其他事务时,顺带提及此事,这样就能在老伯的原籍妥善解决问题。”

俊卿问道:“我父亲写了一份辩冤的文稿,不知是否可行?”杜子中摇摇头:“如今重文轻武,老伯是被按院弹劾的,若是武官自行申辩,不仅不会被采信,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把事情弄糟。还是按我说的方法更稳妥,你千万不要贸然行事。”俊卿感激地说:“多谢兄长指教,小弟毕竟书生气重,此事还得仰仗兄长做主。”杜子中拍拍她的肩膀:“你我情同手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客气!”

俊卿又问:“撰之为何急着回去?”杜子中无奈地说:“撰之原本和我同住了许久,他说有件心事,必须回家和你商量。我问他是什么事,他却不肯说。我说你得知我们中举,说不定会进京,他却说这事儿等不及,而且必须在家中办理,所以告假走了。没想到你偏偏这时候来了,你们俩这不是错过了嘛!你知道他到底要商量什么事吗?”俊卿明知是婚姻之事,却装作不知情,推脱道:“我也不清楚,想来应该是家里的私事吧。”杜子中也有些纳闷:“我也觉得奇怪,能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两人聊了一会儿,杜子中吩咐摆酒为俊卿接风,还让闻家仆人将行李安置在自己这里,不必另找住处。原来,杜子中之前和魏撰之同住,如今魏撰之离开,房间宽敞,完全容得下闻俊卿主仆三人。杜子中还特意让人打扫出一间卧房,又把自己的床搬过来,与俊卿的床铺相对摆放,笑称晚上可以彻夜长谈。

闻俊卿见状,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她暗想:“平日里和他们同窗,只是白天一起学习、饮酒,从未让他们看到我起居的样子,所以才没被识破身份。如今住在同一间房,难免会有诸多不便,万一露出马脚可怎么办?”可她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分开住宿,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多加小心,尽量遮掩。

然而,假的终究真不了,真的也难以作假。更何况两人整日相处,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又怎能全部掩饰得住?闻俊卿白天在长安街上分发揭帖,做着男子该做的事;到了晚上,起居作息的种种细节,渐渐引起了杜子中的怀疑。杜子中心思细腻,很快便察觉到不对劲,他暗中观察,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这天,闻俊卿出门时忘了锁拜匣,杜子中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文书信札。其中有一份草稿,上面写着:“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竟。谨疏。”杜子中看到后,忍不住拍手笑道:“真相大白了!我一直以为是男子,竟然被瞒了这么久。不过这后面两句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许配人家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心中既惊讶又兴奋。

这时,闻俊卿恰好回来,杜子中把她迎进房里,盯着她直笑。俊卿被看得发毛,上下打量自己一番,疑惑地问:“小弟今日哪里做得不对,让兄长如此发笑?”杜子中调侃道:“笑你瞒得我好苦!”俊卿一头雾水:“我来京城后,做的事可都没瞒过兄长。”杜子中摇头:“瞒了我太多事了,你自己想想!”俊卿还是一脸茫然:“真没有啊!”

杜子中见状,从袖中掏出那张草稿:“这总该是你的亲笔吧?”俊卿低头一看,顿时脸色通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杜子中趁机坐到她身边,笑道:“一直遗憾不能与你相配,没想到今日竟得偿所愿。”俊卿慌忙站起身:“既然行踪被兄长识破,我也不再隐瞒。只是有件事要说明,承蒙兄长错爱,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我已与撰之有了婚约,实在不能再答应兄长,还望你能谅解。”

杜子中愣住了:“我和撰之同为你的同窗好友,论交情,我自认为不比他差。你为何厚此薄彼?况且撰之不在这儿,放着眼前的机会不要,这是为何?”俊卿解释道:“兄长有所不知,你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法,其中另有缘由。当初我与两位兄长同窗,心中想着在你们二人中选择良配,便向天祈祷,以箭为凭——箭落之处,先拾得者即为我的姻缘。后来那支箭被撰之捡到,我谎称是家姐所射,他便一心想娶,还以玉闹妆为定情信物。虽然我当时没明说,但心里已经默许了,这都是天意,并非我有意偏袒。”

杜子中大笑起来:“这么说,你命中注定该是我的!那日在学斋,其实是我先捡到的箭。我看到箭杆上的字觉得稀奇,正念着,撰之听到声音走过来,从我手里接了过去。正巧这时家里派人找我,我匆忙离开,把箭落在了他那里。这箭根本不是他先捡到的!若按你说的天意,这姻缘分明该是我的,他日后可不能耍赖!”

俊卿见他说得真切,心中动摇:“若真是这样,那确实是天意。只是魏撰之白白期盼了这么久,如今又赶回家去,日后知道真相,该多失望啊!”杜子中急切地说:“这也没办法,自古先下手为强,况且这姻缘本就该属于我。”

事情过后,闻小姐整理好仪容起身,感叹道:“我一生的归属,如今托付给郎君,心愿已了。只是魏撰之那边被我哄骗,日后该如何向他交代?”正发愁时,她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往床上一拍,说道:“有办法了!”杜子中吓了一跳,忙问:“这事儿还能有什么解决办法?”

闻小姐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之前路过成都,在客栈休息时,店主的外甥女看见了我,跟她外公说了,非要和我定下婚约。我当时想了个主意,先拿信物应下,推说等回来再娶。那时我想着,魏撰之已有竹箭为约,怕冷落了你,又见那女子才貌出众,能与你相配,所以才留下这段姻缘。如今我既已与你在一起,等日后回去,魏撰之要是问起婚约,就把那家女子说合给他,岂不是两全其美?况且当时我说的是姐姐,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本人,这样也不算欺骗他。”

杜子中听了,连连称赞:“这个办法太好了!足见小姐重情重义,有了这个安排,我与你成婚,也不会对不起撰之。谁能想到旅途中还会有这样的奇遇?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路上认不出你是女子倒也罢了,但你男扮女装,和两个男仆一起行走,不会不方便吗?”闻小姐笑着说:“谁说他们都是男人?其实他们是夫妻,一男一女,只是打扮得一样。这样一路上照顾我很方便,行动也不用避嫌。”杜子中也笑道:“果然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有心思的人办起事来就是与众不同。”闻小姐随后拿出景家女子回赠的和诗给杜子中看,杜子中感叹道:“世间竟有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魏撰之要是能娶到她,也该心满意足了。”

两人接着商量起闻小姐父亲的事情。杜子中说:“现在他是我的岳父,办起事来更方便。我在吏部有个交情不错的朋友,先请他把与岳父作对的兵道调走,后面就好操作了。”闻小姐连忙说:“这确实是关键,全靠郎君费心了。”杜子中果然去拜托吏部的朋友。没过几天,升迁文书下来,那位兵道被调到了广西。

杜子中回来告诉闻小姐:“对头已经调走,我尽快申请个差事,陪你一起回去救岳父。这边冤情已经辩白清楚,巡抚、巡按从轻发落的奏报一上来,事情就妥当了。”闻小姐听了,对他更是感激,两人感情也愈发深厚。

不久,杜子中申请到了押送饷银去山东的差事,正好可以顺路回家。闻小姐依旧扮作男子,和闻龙夫妻一起,带着弓箭,按之前的装扮骑马随行,家人仍像以前一样称呼她为舍人。一行人走了几天,快到青州时,旷野中突然一支响箭擦着官轿射来。闻小姐立刻警觉,吩咐轿夫:“你们只管往前走,我来应付。”她不慌不忙地拿出弓箭,扣弦搭箭。只见百步之外,一名骑马的人飞速冲来。闻小姐拉开弓,大喊一声:“着!”那人毫无防备,中箭落马,在地上挣扎。闻小姐快马加鞭追上官轿,大声说:“贼人已经解决,大家放心走吧。”一路上的人都称赞小舍人箭术高超,心生忌惮。杜子中坐在轿子里,更是得意不已。

顺利完成公务后,众人平平安安回到家乡。此时,闻参将因为兵道调走,已经被保释出来。闻小姐进府拜见父亲,详细讲述了在京城的经历,以及杜子中如何帮忙调走兵道的事。闻参将感激涕零,说:“如此大恩,我该如何报答?”闻小姐又把自己身份被杜子中识破,两人已经成婚一同归来的事情说了。闻参将听了也很高兴:“郎才女貌,确实般配!你赶紧换回女装,趁着他今日荣归,我送你过门!”闻小姐却道:“女装先不急着换,等见过魏撰之再说。”闻参将疑惑道:“我正想和你说,魏撰之从京城回来后,一直派人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娶。我还以为他听到了风声,是为你而来,结果一问,他说是同窗舍人给他许的婚,我也弄不明白。我不好直接回绝,只能说等你回来再定。你为什么非要见他?”闻小姐说:“这里面有很多缘由,一时说不清楚,父亲日后自会明白。”

正说着,魏撰之前来拜访。原来,他一直对之前的婚约之事念念不忘,所以才匆匆赶回来。结果打听闻舍人,得知又去了京城,询问舍人姐姐的事,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参将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也有人说参将的女儿就是那个舍人,把魏撰之弄得满心疑惑。听说闻舍人回来了,他立刻赶来,想问个清楚。

闻小姐按照往常的礼节将他迎进府。寒暄过后,魏撰之急切地问:“仁兄,你姐姐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就是为这事特意赶回来的。”闻小姐说:“放心,包管给兄寻一位好夫人。”魏撰之追问:“我派人去府上打听,说法不一,这是怎么回事?”闻小姐答:“兄不必多疑,玉闹妆已经有了着落,等我再协调一下,你就可以准备迎娶了。”魏撰之听出不对劲:“照你这么说,不像是你姐姐的事了?”闻小姐道:“杜子中知道详情,你去问他就明白了。”魏撰之不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非要我去问?”闻小姐无奈:“事情太过复杂,我不好开口,只有子中能说清楚。”这番话让魏撰之更加疑惑。

他迫不及待地起身前往杜子中家,顾不上说别的,一见面就打听闻小姐说的事。杜子中便将在京城同住,识破闻小姐女儿身,以及两人成婚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目瞪口呆:“之前也有人这么说,我还不信,没想到闻俊卿真的是女子!这姻缘分明该是我的,却白白错过了。”杜子中问:“怎么就该是你的?”魏撰之便说起当初拾箭、用玉闹妆定亲的事。杜子中解释道:“其实那支箭是我先捡到的,这是她当初占卜姻缘的结果。只是我当时不知情,没把箭留下,现在箭又回到我手中,这都是天意。你之前以为是她姐姐,本来就没对她本人有意,不必后悔,只要玉闹妆的婚约还有着落就行。”

魏撰之着急道:“信物都给出去了,怎么还有着落?难道真有个姐姐?”杜子中又把闻小姐在途中遇到景家女子的事说了一遍,“那女子才貌出众,当时不好推辞,就用你的玉闹妆定了亲。现在想来,这都是命中注定,这不就是你的姻缘吗?”魏撰之恍然大悟:“怪不得闻俊卿说不好开口,原来有这么多曲折。只是,虽然闻俊卿定下了婚约,但她家还不知情,我也不好自己去提亲,这可怎么办?”

杜子中笑道:“我和闻氏虽然已成婚,但还没正式拜见岳父。我打算今天就去迎娶,还得麻烦你给我们做个媒人。等我成婚后,也会帮你促成这段姻缘。”魏撰之哈哈大笑:“应该的!只怪我一直蒙在鼓里,还被你抢先一步。不过现在我也不算空手而归,已经很好了。既然如此,我先去闻府传达心意,你随后就来。”

魏撰之赶忙换上正式的礼服,坐着轿子直奔闻家。此时,闻小姐已经换回女儿装扮,不再露面,由闻参将亲自出门迎接。魏撰之转达了杜子中的话,闻参将客气地回应:“小女一心向学,承蒙贤才垂青,如今能缔结良缘,与贤伉俪结交,实在是惶恐又荣幸。”其实闻参将早已听女儿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各项事宜也都准备妥当。

这时,门外有人高声通报:“杜爷来迎亲了!”一时间,鼓乐声响彻四周,杜子中身着大红喜服,坐着花轿进了门。他英姿勃发的模样,引得众人纷纷称赞。杜子中走到堂中,站好位置,先拜见了闻参将,随后请出闻小姐,两人一起向魏撰之道谢,接着便登上花轿启程。回到杜家后,二人拜过天地,又在祠堂行礼。杜子中与闻小姐本就是相识已久的好友,如今喜结连理,欢欢喜喜地完成了婚礼。

看着这对新人,魏撰之心中不免有些羡慕,暗自思忖:“同样是同窗好友,偏偏他们二人成双成对。平日里杜子中与我格外亲近,还总说可惜不能男作女身,好结为夫妻。谁能想到如今他竟真的如愿以偿,真是一段奇事。只是他答应帮我促成的婚事,到底进展如何?”

第二天,魏撰之到杜子中家贺喜,顺便询问此事。杜子中说:“昨晚我夫人就和我商量好了,今天我们专门为此事要去成都一趟。她发誓一定要帮你促成这段姻缘,得到好消息才会回来。”魏撰之连忙道谢:“太感谢了!都是同窗,也该想着我这单身的。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怎么样?”杜子中走进内室,拿出景小姐之前写的和诗给魏撰之看。魏撰之看完感叹道:“要是真能娶到这样的女子,我就不羡慕你了!”杜子中笑道:“我夫人对她赞不绝口,应该不会让你失望。”魏撰之说:“要是这事能成,可真是越来越奇妙了。我就在家等着好消息。”两人笑着道别。

杜子中把这番对话告诉闻小姐,闻小姐说:“他盼了这么久,也难怪着急。我们得赶紧去成都,把这事办好。”于是,闻小姐依旧带着闻龙夫妻,和杜子中一同前往成都。他们找到之前住过的饭店,安顿下来。杜子中让闻龙拿着拜帖去拜访富员外。富员外听说新科进士来访,不知何事,吓了一跳,急忙出来迎接。

坐下后,富员外忐忑地问:“不知大人为何大驾光临?”杜子中说:“我路过此地,听说老丈的外甥女景小姐才貌出众。我有个好友也是进士,想求娶景小姐为妻,所以特地来拜访。”富员外面露难色:“我这外甥女一心想自己挑选夫婿,之前看上了进京的闻舍人,还收下了聘礼,大人来晚了一步。”杜子中解释道:“那闻舍人也是我的好友,我已得知他另有婚约,不会来娶令甥了,所以才敢来做媒。”

说着,杜子中拿出景小姐之前写的诗笺:“老丈请看,这不是令甥写给闻舍人的吗?因为闻舍人不会来娶了,所以把它给我当作凭证,来替我朋友求娶令甥,这也算是闻舍人的回复。”富员外接过一看,认出是外甥女的笔迹,犹豫着说:“前日闻舍人也说过已经订婚,我当时不信,硬是逼他答应的。原来真有这事,我得和甥女商量一下,再回复大人。”

过了一会儿,富员外出来说:“刚才甥女听说后很不高兴。她觉得就算闻舍人负心,也得等他亲自来见一面,归还玉闹妆,做个了断,才能考虑其他婚事。”杜子中笑着说:“不瞒老丈,那玉闹妆其实是我朋友魏撰之的聘物,不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婚约,不好直接拒绝,才替我朋友定下这门亲事,这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并非临时起意。”

富员外却摇头:“大人这么说,甥女恐怕不会信服,必须得闻舍人亲自来说明才行。”杜子中灵机一动:“闻舍人无法前来,但我夫人在此,可以进去和令甥见一面,把这些详情说清楚,令甥一定会相信。”富员外连连点头:“这样最好!正好让两位小姐当面聊聊,省得传话出错。”

富员外叫来之前的老妇人去接杜夫人。老妇人一见闻小姐,觉得举止容貌有些眼熟,只是换了装扮,一时想不起来,一路上都盯着她看,满脸疑惑。到了隔壁,景小姐出来迎接,两人相互行礼。闻小姐问景小姐:“你还认得闻舍人吗?”景小姐看她模样有些像,还以为是闻舍人的妹妹,便问:“夫人和闻舍人是什么关系?”闻小姐笑着说:“小姐这么会看人,怎么没认出来?前日你看上的闻舍人,就是我啊!”

景小姐大吃一惊,仔细打量,果然一点不差。老妇人在一旁也拍手惊呼:“对啊!我就说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惊讶地问:“夫人前日为什么要那样打扮?”闻小姐解释道:“我父亲蒙冤,我进京申冤,为了方便行路才女扮男装。所以前日你示好,我再三推辞,就是这个原因。后来实在推脱不掉,又不敢说出实情,才替朋友下聘,打算日后再解释。如今下聘的人已经高中进士,年龄和小姐也般配,所以我们夫妇专程来为你俩撮合这段姻缘,也算报答你前日的情谊。”

景小姐听完,半天说不出话。老妇人在一旁问:“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怎么也叫他友人?”闻小姐说:“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后来又同在学校,我相公、那位魏公子和我三人年龄相仿,情同手足。知道他还没成亲,所以前日就想帮他定下这门亲事。魏公子一表人才,和我相公同科进士,肯定不会委屈了小姐,你嫁过去就是夫人了。”

景小姐听说是少年进士,心里十分欢喜,便让老妇人陪着闻小姐,自己背地里把这些话详细告诉了富员外。富员外一听对方是进士,哪有不赞成的道理?双方一拍即合,富员外回复了闻小姐,闻小姐又转告杜子中,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富员外设下酒席感谢媒人,外面款待杜子中,里面由景小姐作东,招待杜夫人。两位小姐越聊越投机,最后尽兴而散。双方约定好归期,先让魏撰之送去聘礼,选了个吉日将景小姐迎娶回家。洞房花烛夜,魏撰之见到景小姐的容貌,惊为天人。说起闻小姐用玉闹妆下聘的事,魏撰之说:“那聘礼本来就是我的。”景小姐好奇:“怎么会到她手里?”魏撰之便把当初竹箭上的题字,杜子中先捡到又掉落,自己误认有个姐姐,所以用玉闹妆下聘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两人听后都笑道:“原来我们的缘分如此曲折,一切都是天意啊!”

第二天,魏撰之拿出竹箭给景小姐看,景小姐说:“现在该把它还回去了。”魏撰之提笔写了封信给杜子中夫妻:“既然玉环已归,竹箭也该返还原主。两段姻缘,各得圆满。”写完,将竹箭封好,一同送去。杜子中与闻小姐拆开一看,才发现箭上“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字之下,还有“蜚娥记”三字。杜子中问:“‘蜚娥’是什么意思?”闻小姐答:“这是我的闺名。”杜子中感叹:“魏撰之错认你有个姐姐,就是因为这两个字。要是我当时看到这两个字,这箭怎么会给他!”闻小姐笑道:“如果不是因为这箭引发这些事,又怎么能促成景家这桩婚事呢?”两人笑着也写了封信打趣:“玉环归旧主,竹箭回原主。错认又何妨,姻缘皆圆满。”

从那以后,两家人往来密切,如同至亲。杜子中和魏撰之凭借进士身份,合力为闻参将申冤。在官场人情的帮助下,闻参将的各项罪名都得以澄清,只是被革职回卫所,但他对此也并不在意。后来,魏撰之和杜子中都官居高位,闻、景两位小姐各自生儿育女,两家人又结为亲家,世代友好。这蜀中才女的奇闻轶事,比起卓文君当垆卖酒、黄崇嘏在相府任职的故事,更添了几分奇妙色彩。正如诗中所说:世人都夸赞女子有才华,却没见过女子成为大丈夫。如果朝廷也开设科举选拔女官,说不定有不少女子等着一展抱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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