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栖居》
——论树科粤语诗《风景》中的存在之思与语言政治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暗流,它既是对标准化书面汉语的补充,更是一种有意识的抵抗。树科的粤语诗《风景》以其看似简单的语言外壳,包裹着深邃的存在主义思考与尖锐的语言政治意识。这首诗通过粤方言特有的韵律与词汇,构建了一个关于\"思\"与\"在\"的哲学空间,同时又不失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忠实记录。当我们深入剖析这首短诗的三个诗节,会发现其中蕴含着海德格尔所谓\"诗意的栖居\"的现代诠释,以及本雅明笔下\"讲故事的人\"对地方性知识的坚守。
一、谂与捱:存在困境的方言表达
诗的开篇\"日谂夜谂,日捱夜捱\"立即确立了全诗的基调与节奏。\"谂\"(想)与\"捱\"(忍受)这两个粤语常用动词的重复使用,不仅创造了声音上的回环效果,更在语义层面勾勒出主体被思维与生存双重压迫的境况。值得注意的是,标准汉语中\"想\"与\"思考\"更多带有中性或积极的色彩,而粤语\"谂\"则常与\"忧思\"相连,暗含无法摆脱的困扰意味。这种方言词汇的微妙差异,恰好对应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描述的\"被抛\"状态——人总是已经被抛入思与在的纠缠中,无法抽离。
第二句\"谂嚟谂去,捱去捱嚟\"通过粤语特有的方向补语\"嚟\"(来)\"去\",将静态的思维活动动态化,形象地展现了主体在思想牢笼中的往复运动。这种语言形式本身就成为存在困境的隐喻——思维不是直线前进的理性过程,而是无目的的徘徊与循环。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曾指出,真正的思考往往表现为\"游牧\"状态,而非目的明确的进军。树科的诗句恰好以方言的独特结构,具象化了这种哲学认知。
诗节末尾\"嘟甩唔到谂返个度……\"中的\"嘟\"(都)\"甩唔到\"(摆脱不了)以双重否定强化了主体的无力感,而\"个度\"(那里)作为未指明的空间,成为精神困境的象征性坐标。这种表达方式令人联想到策兰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无处\"(Nirgends)意象——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存在场所。粤语指示词\"个\"与标准汉语\"那\"相比,带有更强的口语亲近感,使得这种哲学焦虑不是被高高在上的思考,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切身体验。
二、他者凝视下的价值迷思
第二诗节\"个度有冇乜嘢好?\/个度人哋蹴话好!\"以设问与回答的形式,揭示了价值判断的主体性危机。\"有冇乜嘢\"(有没有什么)这一粤语特有的疑问结构,通过\"乜嘢\"(什么)的不确定性,暗示了价值客体的模糊性。而回答中\"人哋\"(别人)的判断成为唯一的参照标准,凸显了主体性的丧失。法国哲学家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描述的\"他者即地狱\"情境,在此以方言的日常表达获得了新的诠释。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蹴话好\"中的\"蹴\"(就)字,这个粤语副词表达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暗示社会共识的暴力性。标准汉语中难以找到完全对应的词汇,这种细微差别恰恰体现了方言在表达特定心理状态时的独特优势。当多数人的判断以如此强势的方式呈现时,个体的怀疑与反抗显得尤为艰难。诗中\"话好\"(说好)与实际上\"好不好\"的疏离,构成了拉康镜像理论中所指出的自我与他者判断之间的永恒裂缝。
第三行\"好唔好,啱唔啱心度……\"通过\"好\"与\"啱\"(合适)的并置与否定,展现了价值判断的双重标准。\"心度\"(心里)这一粤语表达比标准汉语的\"心中\"更具身体性与空间感,暗示了判断不仅是理性的产物,更是情感与身体的整体体验。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强调的非同一性原则,在此得到了诗意化的表达——社会公认的\"好\"与个人感受的\"啱\"永远无法完全重合。粤语通过其丰富的形容词系统,精确地捕捉了这种现代性困境。
三、粤语诗学的抵抗政治
从更宏观的视角看,《风景》不仅是一首关于存在困境的诗,更是方言写作抵抗文化同质化的典型案例。粤语作为汉语族中保留古汉语元素较多且具有完整书面体系的方言,其诗歌传统可追溯至清代广东木鱼书。在普通话作为国家通用语日益强势的今天,粤语写作本身就具有文化保存与抵抗的意义。美国语言学家费什曼提出的\"语言忠诚\"理论在此得到验证——方言写作是对抗语言帝国主义的重要方式。
树科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并非简单地使用方言词汇来增加地方色彩,而是通过粤语的语法结构与节奏特点,构建了一种不同于标准汉语的思维方式。例如\"谂嚟谂去\"这样的表达,在普通话中很难找到既简洁又富有韵律的对应翻译。这种语言特异性印证了沃尔夫-萨丕尔假说——语言结构影响思维模式。粤语诗歌因此不仅是一种表达工具,更是一种认知世界的独特方式。
从诗歌形式看,《风景》虽短小却包含了丰富的口语韵律。\"谂\"(sam1)与\"捱\"(ngaai4)在粤语中形成押韵,而\"好\"(hou2)与\"度\"(dou6)则构成另一组韵脚,这种交错押韵的方式是传统粤语民歌的常见手法。诗人将这种民间智慧与现代主义诗歌的碎片化表达相结合,创造出既根植于地方传统又具有现代感的诗学形式。俄罗斯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所倡导的\"陌生化\"效果,在此通过方言的运用自然达成。
四、风景的辩证法:可见与不可见
回到诗题\"风景\",我们会发现其中蕴含的深刻反讽。传统意义上的风景是视觉可见的自然或城市景观,而这首诗呈现的却是完全内化的\"思想风景\"。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现代社会中真正的风景往往是权力关系建构的不可见空间。树科通过将\"谂\"与\"捱\"转化为可感知的诗意元素,恰恰揭示了那些被日常视野忽略的精神景观。
诗中反复出现的\"个度\"(那里)作为一个不确定的所指,既可以是记忆中的某个具体地点,也可以是心理状态的隐喻性空间。这种模糊性创造了丰富的解读可能,正如德国接受美学家伊瑟尔所强调的\"文本的召唤结构\"。粤语指示词的灵活使用,使得这种不确定性更加自然而不造作,避免了标准汉语可能带来的刻意晦涩。
从文化地理学角度看,诗末标注的创作地点\"粤北韶城沙湖畔\"与诗中虚拟的\"个度\"形成有趣对照。现实中的粤北地区正处于普通话推广与粤语保存的前沿地带,这一地理背景为诗歌增添了另一层文化政治的解读维度。英国文化研究学者威廉斯提出的\"情感结构\"概念,在此可以理解为一种方言群体面对文化变迁时的集体心理状态。
结语:作为生存策略的诗意栖居
树科的《风景》通过粤语这一特定方言,成功地将日常经验提升至哲学高度,同时又避免了概念化的抽象。诗中\"谂\"与\"捱\"的辩证关系,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存在主义式的解决方案——正是在不断的思考与忍受中,人得以确认自己的存在。海德格尔晚期思想强调\"语言是存在之家\",而方言或许是这个家中最为亲切的居所。
在全球化与文化同质化日益加剧的当代,方言诗歌如同本雅明所说的\"微弱救世主力量\",保存着那些即将消失的生活经验与思维方式。树科这首诗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艺术成就,更在于它展示了一种抵抗的文化姿态——通过最本土的语言表达最普遍的人类困境。这种\"在地性\"与\"普遍性\"的辩证统一,正是当代汉语诗歌发展的重要方向之一。
《风景》最终告诉我们,诗意的栖居或许不在于寻找遥远的乌托邦,而在于学会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命名那些日谂夜谂、日捱夜捱的日常时刻。在这种命名中,存在得以照亮自身,而方言则成为抵抗遗忘与同化的诗意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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