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清晨。
天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将炕上朦胧照亮。
凌心蕊是在一种温暖而安稳的禁锢感中醒来的。她发现自己还被林恺乐的手臂圈在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呼吸平稳悠长。她悄悄动了动，想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溜回自己的被窝。
头顶立刻传来带着睡意的沙哑声音：“乖！别动。”
凌心蕊身体一僵，乖乖不动了，耳朵尖悄悄泛红。
对面炕上，侯夏阳四仰八叉睡得正香，池俊潇的被子果然又大半掉在了地上。陈俊宜已经醒了，正靠在炕头看书，听到动静，抬眼看向他们这边，推了推眼镜，没说话，只是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贺星辰的位置已经空了，不知又去哪儿捕捉清晨的光影了。
等他们收拾好来到堂屋时，早饭已经摆上桌。舅舅云逸枫正帮着外婆端粥，他的脖子上，已经围上了那条深蓝色的围巾。
凌心蕊眼睛一亮，立刻看向跟在舅舅身后走进来的江云澈。
江云澈接触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根却微微发红。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到桌边坐下。
“爸，这围巾……”江云澈的声音很轻。
云逸枫摸了摸颈间柔软的羊毛，脸上是藏不住的欣慰笑意，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很暖和，正好今天降温。”他顿了顿，声音更温和了些，“谢谢儿子。”
一句“儿子”，让江云澈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开始安静地喝粥。
外公看着这一幕，乐呵呵地拿起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好啊，围巾暖和，人心更暖。快吃饭，今天事儿还多着呢。”
早饭过后，按照计划，江云澈果然没有立刻收拾行李。他跟着父亲出了门，说是要去镇上的画廊看看。凌心蕊知道，这是表哥在用自己的方式，兑现他“多待几天”的承诺，用这宝贵的时间，默默陪伴。
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凌心蕊站在院门口，看着舅舅和表哥并肩远去的背影，那条深蓝色的围巾在舅舅颈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忽然觉得，有些礼物，无需言语，便已重若千钧。
午后，冬阳暖融，积雪开始消融，屋檐下滴答着晶莹的水珠。云家小院里比前两日更加忙碌，却也透着浓浓的喜庆。
外公云木林穿着簇新的深蓝色中式棉袄，精神矍铄地坐在堂屋太师椅上，接受着村里老伙计们一拨又一拨的祝寿。外婆池雪凝和几位帮忙的婶子正在清点晚上寿宴要用的碗盘，叮当作响。
凌心蕊也没闲着，她终于拿出了给外公和大外公的毛线。就着院子里最好的日头，她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铺着软布，开始赶工。深灰色和深棕色的毛线在她指尖缠绕，竹针穿梭的节奏比前两日更加沉稳熟练。
林恺乐搬了把椅子坐在她不远处的阳光下，看似在看书，目光却时常落在她专注的侧影上。偶尔她会抬起头，对他弯着眼睛笑一下，他便也回以一个浅浅的点头。
贺星辰这次没有用画笔，而是拿着相机，不时调整着角度，捕捉着外公与老友谈笑风生的爽朗、外婆低头整理物品时的温柔、以及凌心蕊在阳光下微蹙着眉、认真编织的瞬间。
侯夏阳和池俊潇被分配了贴窗花的任务，两人吵吵闹闹，总算把红艳艳的“福”“寿”窗花歪歪扭扭地贴在了玻璃上。陈俊宜看不过去，上前仔细地将窗花抚平、对正。
一种忙碌却有序的暖流在院子里涌动。
傍晚时分，江云澈和舅舅云逸枫从镇上回来了。舅舅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显然一下午的独处时光很是愉快。江云澈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那份若有若无的沉郁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他一进院门，目光便落在了凌心蕊膝上那两条接近完工的围巾上。
凌心蕊正好剪断深灰色围巾的最后一个线头。她抬起头，看到回来的表哥，立刻举起那条厚实朴素的围巾，脸上带着完成重大任务后的灿烂笑容：“云澈表哥，你看！大外公的好了！”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洋溢着成就感的笑脸，和她手中那团温暖的灰色。江云澈站在院门口，望着这一幕，冰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最重要的时刻，即将在这片温暖的落日余晖中，缓缓拉开序幕。
凌心蕊终于织完了手头最后一条准备送给奶奶的围巾，她伸了个懒腰，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后落在了正帮外公仔细检查屋檐下灯笼电线的凌云飞身上。
她搬着小马扎凑了过去，就坐在凌云飞脚边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仰头看着他。
“云飞哥哥。”她小声叫他。
“嗯？”凌云飞低头，手上拧螺丝的动作没停，“围巾都织完了？我们七七真是个小超人。”
“嗯！”凌心蕊用力点头，随即眼睛眨了眨，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话锋一转，“哥哥，我问你个问题哦。”
“你说。”
“为什么……大宝哥哥都有女朋友了，你还没有女朋友啊？”她问得直接又无辜。
凌云飞拧螺丝的手猛地一顿，差点把螺丝刀滑脱。他低头，对上了堂妹那双清澈又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他稳住心神，继续手上的活儿，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纵容：“你个小丫头，脑子里整天就想这些？”
“我都快十七岁啦！”凌心蕊抗议道，随即又换上一副分析的口吻，“你看啊，你长得又高又帅，脾气也好，学习也好……大宝哥哥和言墨哥哥都有女朋友了呢。所以，为什么你没有呢？”
阳光洒在凌云飞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淡然。他放下工具，蹲下身，视线与凌心蕊齐平，很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哥哥在等一个‘答案’。”
“答案？”凌心蕊歪着头，没听懂。
“对啊。”凌云飞的眼神温和而深远，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就像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或者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有些人觉得，随便找个答案填上去，或者胡乱拼在一起，就算完成了。”
他顿了顿，语气轻柔却坚定：“但哥哥不想。哥哥想找到那个唯一的、最正确的‘答案’，想看到那幅拼图最后真正完整的样子。所以，宁愿多花一点时间等待，也不想将就。”
他看着凌心蕊似懂非懂的表情，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你再长大一点，去了更远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人，或许就能明白哥哥的意思了。现在啊，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说完，他站起身，重新拿起了工具，继续检查线路，仿佛刚才只是解答了一个“天为什么是蓝的”之类的小问题。
看着她怔住的样子，凌云飞知道，是时候把最关键的话点明了。他看着妹妹清澈又迷茫的眼睛，声音沉稳而清晰：
“七七，记住哥这句话——有些‘答案’，可能早就摆在你身边了，只是你还没转过身去看。”
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将来不管你在哪里，不管遇到什么事，那个最正确的‘答案’，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向你。”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工作。
凌心蕊独自坐在台阶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答案”、“身边”、“奔向你”……这几个词，连同乐乐哥哥沉默而清晰的身影，在她心里胡乱地缠绕在一起。
她当时并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但总有一天，在一个远离家乡的陌生国度，在第二个无法成眠的夜晚，当孤独和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时——堂哥这句沉稳笃定的话，会和林恺乐那双总是只看着她的眼睛，一起清晰地浮现出来，成为击溃她心防的最后一道暖流，也是她情绪决堤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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