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琉球,乃新政重地,关乎国运,非等闲州府可比,岂可因人废事?”嘉靖略一停顿,话锋却悄然一转:
“然,朕统御天下,赏罚二字,乃国之基石。卿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若仅以虚言褒奖,而无实质恩赏,莫说寒了将士之心,便是千秋之后,史笔如铁,亦要言朕赏罚不明,刻薄寡恩。”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
朕知道你的忠心,也明白你的顾虑,晋爵之事暂且按下,但功劳不能不赏。
现在,你可以提要求了,只要不触及那最敏感的晋爵,在其他方面,朕,无有不允。
陈恪心领神会。
有些话,点到即止,说得太透,反而不美。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腰弯得更深,语气也愈发沉静,却透着一股重于泰山的托付之意: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纵万死亦难报万一。臣为陛下,为大明社稷,驰驱于海疆波涛之间,乃至刀斧加身,皆乃分内之事,本不敢言赏,亦……不求回报。”
他微微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嘉靖的审视,声音放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然,臣亦是人子,人夫,人父。此番归京,见老母鬓角又添白发,犬子相见竟有怯怯之色……臣心中……实有愧疚。臣之一身,早已许国,唯有此心,常系高堂幼子。臣别无所求,只愿臣远在东南、为陛下效死之际,陛下……能念臣一丝微劳,照拂臣之老母妻儿一二。若得如此,臣……此生无憾,便可安心为陛下守好这海疆门户!”
“照拂”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分量极重。
这并非要求金银田宅的赏赐,也不是为族人求官觅爵。
这是在要一道护身符,一个承诺,一份超越寻常君臣关系、带有浓厚个人色彩的保障。
皇帝自然不可能亲自去照顾臣子的家小,陈恪要的,是嘉靖的一个态度,一个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针对他陈恪及其家人的政治风浪中,皇帝能忆起今日之言,予以庇护的隐性承诺。
这近乎于是对“丹书铁券”的一种含蓄而高明的索求。
嘉靖是何等聪明之人,瞬间便懂了。
他看着阶下这个年轻的臣子,他精明强干,能搅动海上风云,却能在此刻流露出对家人的缱绻深情与深深愧疚。
这份真挚,恰恰击中了嘉靖内心深处那极少为外人触及的、对亲情复杂而隐秘的渴望与遗憾。
精舍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深邃的脸庞。
他没有立刻给出慷慨的承诺,也没有虚与委蛇的安抚,只是静静地看了陈恪片刻。
最终,嘉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带着一种帝王罕见的、近乎誓约的分量:
“卿之忠勤,朕已深知。卿之牵挂,朕……亦明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无波,却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遥远的未来:
“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短短八个字,再无多余言语。
没有具体的保证,没有繁琐的条款,却比任何丹书铁券都更具力量。
这是帝王一诺,重于九鼎。
它承载着此刻的信任,也预示着未来的责任与回响。
陈恪闻言,浑身微微一震,随即深深俯首,额头轻轻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
“陛下……万岁!”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拜之中。
他知道,这已是他今日所能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八个字只是寻常闲话,“今日召你来,还有一事。近来得了几方古玉,纹理奇特,蕴有清气,于养生或有裨益。你来看看。”
他不再提封赏,不再论朝局,转而与陈恪品鉴起案几上几块温润的古玉,谈论起玉石纹理与天地灵气的感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沉迷修玄的帝王。
陈恪心领神会,立刻收敛心神,凑近前去,凭借过往积累的见识,认真品评,话语间不着痕迹地引经据典,将玉石的特性与道家养生、君臣相得之理巧妙勾连,既显学识,又合帝心。
嘉靖听得微微颔首,显然颇为受用。
末了,嘉靖似随意道:“朕近日欲作一青词,以谢上苍赐福海疆安宁,然思绪枯竭,偶得数句,总觉未尽其意。卿文采斐然,代朕续完如何?”
“臣惶恐,恐拙笔有污圣听。”陈恪谦辞,见嘉靖示意,便走到备好纸笔的案前,略一沉吟,回想嘉靖往日青词偏好,结合今日之事,提笔蘸墨,续写起来。
笔走龙蛇,文辞清丽空灵,既颂天恩,又暗含祈愿国运绵长、君臣始终之意,最后以“赤忱可鉴,金石为开”作结,含蓄呼应了方才的誓言。
嘉靖在一旁静静看着,待他搁笔,取过细观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淡淡道:“尚可。便用此篇吧。”
这便是极高的评价了。
陈恪知趣地告退。
嘉靖并未多留,只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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