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北京城的年味一日浓过一日。
各衙门口陆续开始封箱停政,准备过年。
街面上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炮仗硝烟和饴糖的甜香。
关于靖海伯陈恪封赏的议题,在嘉靖皇帝那句看似平淡却重逾千钧的“卿不负朕,朕不负卿”之后,再未有任何动静。
内阁呈上的那份力主晋爵的章程,被司礼监悄然“留中”,再无下文。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征琉之役其他有功人员的封赏,礼部、兵部却办得雷厉风行,效率奇高。
俞大猷加授都督同知,实授福建总兵官,荫一子;俞咨皋擢升都督佥事,实授上海水师参将,赏银倍之;张居正虽未直接参战,但协理防务、整训新军有功,嘉靖特赐蟒衣一袭、银五十两,以示优容;其余自参将、守备乃至普通士卒,或升迁,或赏银,或荫子,皆依律叙功,有条不紊,迅速落实。
这冰火两重天的景象,朝堂上下但凡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分明。
陛下这是用默不作声的方式,将靖海伯晋爵之事轻轻按下了。
原因或许是因为陈恪资历仍浅,骤登侯位恐惹物议?或许是陛下有意压一压这位年轻重臣的风头,行那驾驭之术?又或许……是陈恪自己深知进退,主动辞谢了这天大恩荣?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有一点是共识:这必然是嘉靖皇帝本人的意志。
没有皇帝的默许甚至授意,礼部绝不敢如此区别对待。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谁又敢不开眼,去挑明这层窗户纸,质问陛下为何厚此薄彼?
那岂不是自讨没趣,甚至可能被扣上个“离间君臣”的帽子?
至于那些原本盘算着借此机会将陈恪“拱”上虚位,以便瓜分上海、琉球利益的大小官员们,见算盘落空,倒也并不十分沮丧。
这本就是官场常态,成了,皆大欢喜,各自分润;不成,也无甚损失,不过是一番口舌功夫罢了。
他们依旧稳坐中枢,品级未降,俸禄照拿,等待下一次机会便是。
这便是文官集团的可怕之处,他们所行的,多是这等“无本买卖”,进退自如,风险极低。
国家兴旺,他们自有运筹之功;若生积弊,过错总能推到皇帝、边将或“天时不济”头上。
自身只要不犯大错,靠着资历积累,总能一步步往上熬。
于是,朝堂的焦点,很快便从陈恪的封赏,转移到了另一个更迫在眉睫、也更具争议的议题上——琉球的处置问题。
是恢复其藩属地位,令尚氏王族继续统治,大明仅保留象征性的宗主权和那霸港的驻军权?还是仿效交趾旧例,设官置府,将其彻底纳入版图,实行直接管理?抑或……探寻某种折中的、“以琉治琉”的羁縻政策?
各方势力围绕着这个议题,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清流多主“怀柔”,强调“不征之国”的祖训,担忧直接管辖会耗费国力,引发周边不安;务实派则力主“实控”,认为琉球战略位置重要,既然已用兵收复,就该牢牢抓在手中,以免再生后患;还有一些人则打着更精细的算盘,试图在未来的治理模式中,为自身派系或背后势力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和利益。
整个腊月,廷议、私下的串联、密奏……热闹非凡,但直到年关将近,也未能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嘉靖皇帝似乎也不着急,任由臣子们辩论,只是偶尔垂询,并不轻易表态。
在这片喧嚣之中,靖海伯陈恪,反而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他如今身上除了按部就班的火药局外并无具体的京职实缺,无需每日到部院点卯应酬。
除了偶尔入西苑陪嘉靖说说话、论论道,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府中,深居简出,乐得清静。
他的打算很明确,等过了这个年,元宵节后,再上疏请辞,返回上海任所。
东南海疆百废待兴,琉球善后千头万绪,那里才是他的舞台。
眼下,他只想趁着这难得的闲暇,好好陪陪家人,弥补这些年错过的天伦之乐。
靖海伯府内,炭火烧得暖融,洋溢着与窗外寒冬截然不同的温馨……当然,偶尔也夹杂着一些“激烈”的动静。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儿!瞅瞅!又磕一下!”王氏拍着大腿,心疼地看着宝贝孙子陈忱从一个矮花坛上跳下来,脚下不稳,差点摔个屁墩儿,虽被眼疾手快的陈恪一把捞住,但膝盖还是在假山石上蹭了一下,棉裤顿时脏了一块。
“没事儿!娘,男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的,皮实!”陈恪浑不在意地拍拍儿子身上的土,又把一个精心削制的木剑塞到小家伙手里,“来,忱儿,刚才那招‘仙人指路’没使对,手腕得这样,绷直了!对!再来!”
陈忱小脸兴奋得通红,也忘了疼,举起木剑,又“呀嘿”一声,朝着父亲假扮的“倭寇”冲了过去。
这几日,陈恪的“教导”方式,可谓让府中女眷们开了眼。
说是教导,不如说是“放羊”加“军事化启蒙”。
上午,他可能抱着儿子在书房,对照着巨大的海图,讲解舰船如何借助风向航行,倭寇可能从哪个岛礁冒出来,听得陈忱似懂非懂,却两眼放光。
下午,他就带着儿子在院子里实战演练。
爬树观察敌情,钻假山模拟巷战,骑着那辆宝贝三轮车进行战略转移……陈恪仿佛也回到了童年,兴致勃勃地亲自示范,爬高上低,比儿子玩得还疯。
结果是,陈忱身上肉眼可见地多了些青紫淤痕,锦缎棉袍也经常滚得满是尘土泥点。
这可把王氏和常乐心疼坏了。
“恪儿!你给我过来!”王氏终于忍不住了,在陈忱又一次从矮树上被陈恪抱下来后,逮着儿子就是一通数落,“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啊?忱儿才多大?你这是带他玩还是带他上阵杀敌?瞧瞧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好好的孙儿,都快成泥猴儿了!”
陈恪嬉皮笑脸:“娘,您不懂,这叫锻炼!男孩子就得摔打摔打,将来才能扛事!您看您儿子我,小时候漫山遍野跑,下河摸鱼上树掏鸟,不也长得结结实实,还能给您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王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揭老底:“呸!你还有脸说?你四五岁的时候天天光着屁股满村野,晒得跟黑炭头似的,那是没法子!咱家那时什么光景?忱儿现在是什么身份?靖海伯府的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能跟你那会儿一样野吗?你这当爹的,不想着教他读书明理,倒带着他撒疯,像什么样子!”
常乐也在一旁帮腔,嗔怪地瞪了陈恪一眼:“母亲说得在理。恪哥哥,你当初是放牛娃,野就野了。忱儿是世家子,自有教养的规矩。整日这般舞刀弄棒、爬高跌重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们伯府没规矩?万一摔坏了哪儿,可怎么是好?”
母女俩一唱一和,火力全开。
陈恪看着母亲叉腰瞪眼、妻子蹙眉薄怒的模样,又瞅了瞅躲在常乐身后、眨巴着大眼睛、想玩又不敢说的儿子,只得举手投降:“得得得,好好好,我的不是,我的不是。不玩了不玩了,以后我教他念书,这总行了吧?”
他这“服软”的话一出口,小陈忱脸上那点兴奋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小嘴微微瘪了瘪,却慑于母亲少有的严厉目光,不敢吭声,只敢偷偷拽了拽常乐的衣角。
常乐感受到儿子的失望,心下也是一软,但想到丈夫那套“野性”教育实在吓人,还是硬起心肠,摸了摸儿子的头:“忱儿乖,跟嬷嬷去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该描红了。”
陈忱耷拉着小脑袋,被嬷嬷牵走了,临走还回头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陈恪看着儿子那小可怜似的背影,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得,这严母慈父……哦不,是严祖母严母,配上我这个不着调的爹,家里这教育理念,看来得从长计议了。
就在这家庭内部关于育儿经的小小风波暂告一段落,府中准备晚膳的当口,门房管事却脚步匆匆地来到二门,向阿大低声禀报了几句。
阿大闻言,眉头微皱,快步走到正在廊下看着仆人扫雪的陈恪身边,低声道:“伯爷,府外来了一人,自称姓沈,名余财,说是从南边来的商人,有极其紧要之事,定要面见伯爷。”
“沈余财?”陈恪在记忆中快速搜索着这个名字,并无印象。
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极其紧要”之事,非要在这年关底下、他闭门谢客的时候找上门来?
他本欲让阿大直接回绝,但转念一想,此人能准确找到靖海伯府,并让门房特意通传,或许真有些来由。
“带他到前院花厅等候。”陈恪沉吟片刻,吩咐道,“我稍后便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所为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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