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前院的花厅,虽不似正堂般威严,却也陈设雅致,炭盆烧得暖融,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陈恪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家常直裰,并未刻意端坐主位,只随意坐在一张靠窗的扶手椅上,手边小几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着白气。
他神色平淡,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着薄雪的腊梅上,似乎真只是来见一个寻常访客,带着几分年关底下难得的闲适。
脚步声由远及近,阿大引着一人走了进来。
陈恪抬眼望去,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棉袍,外罩玄狐斗篷,面容白净,微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商人的谦恭笑容,眼神却透着一股难以完全掩饰的精明与些许不易察觉的焦虑。
“小人沈余财,叩见靖海伯爷!伯爷万福金安!”
那人一进厅,便疾走几步,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下大礼,声音带着几分南方口音,恭敬得近乎谄媚。
陈恪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用目光淡淡地扫过他全身,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
确认自己从未在任何场合见过此人,也与名唤“沈余财”的商人有过交集。
“沈先生请起,看座。”陈恪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年关将近,先生不远千里从南边来京,登门求见,言有要事,不知所谓何事?”
他开门见山,无意多作寒暄,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不相干的人,好回去享受天伦之乐。
那沈余财却并未立刻依言坐下,而是又躬身一揖,脸上笑容更盛,却压低了几分声音:“伯爷日理万机,小人冒昧打扰,实在罪该万死。只是……小人此次冒死前来,实是受一位故人所托,有万分紧要之事,关乎那位故人的身家性命,唯有伯爷您,或可施以援手!”
“故人?”陈恪眉梢微挑,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不知沈先生口中的故人,是哪一位?”
沈余财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不敢隐瞒伯爷,小人实是受……原工部左侍郎、严世蕃严公所托,特来拜见伯爷!”
“咔嚓。”
陈恪手中茶盏的盖子,轻轻碰在了杯沿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他脸上的闲适之色瞬间敛去,目光钉在沈余财那张看似恭敬的脸上。
严世蕃?
这个名字,已然许久未曾出现在大明朝堂的公开语境中了。
自严党倒台,严嵩致仕还乡,严世蕃流放烟瘴之地,这曾经权倾朝野、煊赫赫一时的“小阁老”,仿佛已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谁能想到,在这年关底下的北京城,靖海伯府的花厅内,会从一个陌生商人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陈恪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缓缓将茶盏放回几上,声音平淡无波:“严东楼?他不是应在流放之地么?何时与沈先生成了故人?又有什么天大的干系,需要求到本伯这里?”
他的反应冷静得近乎冷酷,既未表现出惊讶,也未流露出厌恶,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沈余财被陈恪这平静无波的态度弄得心中一紧,额角微微见汗,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小心翼翼地讲述起来。
通过沈余财带着几分惶恐、几分渲染的叙述,陈恪才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严世蕃自被流放后,哪里吃得了那等边陲苦寒、瘴疠横行之苦?
他仗着严家虽倒,但多年经营的人脉网络和暗中转移的庞大家财尚未被彻底抄没,竟买通了押解官和沿途关卡,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江西分宜老家。
起初,他还知道收敛,躲在老宅深居简出。
但时间一长,见朝廷似乎并未深究,地方官员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严家树大根深,余威犹在,谁也不想往死里得罪,他的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先是动用巨资,大肆修缮祖宅园林,其奢华程度远超规制;继而更是广纳美婢,娶了好几房娇妻美妾,日日笙歌宴饮,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小阁老”的逍遥时光。
严嵩年老昏聩,虽觉不妥,却也管不住这个骄横惯了儿子。
在大明,律法虽严,但天高皇帝远,胥吏贪腐、地方豪强盘根错节,似这等钦犯潜回原籍、招摇过市而暂时未被追究的例子,并非没有。
总有些漏网之鱼,凭借钱财或旧日关系网,得以在权力的缝隙中苟且偷生。
可惜,他终究低估了一个人的耐心与恨意。
那个人,就是当今首辅,徐阶。
若有谁认为,徐阶当年在严嵩面前的隐忍退让是脾气好,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位“甘草阁老”,如同最沉得住气的猎手,曾像匍匐的龟鳖般潜伏在严嵩脚下,唯其马首是瞻,忍受了多少屈辱?他心中积攒的恨意,岂是严嵩致仕、严世蕃流放就能平息?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将严家连根拔起、赶尽杀绝的机会!
如今,严世蕃自己将刀递到了他手上。
由于严世蕃回乡后兴师动众,雇佣了大量工匠力夫修缮宅邸,动静实在太大,终于有监察御史风闻此事,将奏报递到了京城。
而徐阶的狠辣,此刻显露无疑。
他并未满足于弹劾严世蕃“潜逃回乡、僭越违制”等罪名,而是暗中授意心腹,准备给严世蕃按上一个最致命、也是最容易引发皇帝猜忌的罪名——谋反!
虽然奏疏尚未正式呈上,但以徐阶如今首辅之尊,其雷霆一击,必是蓄谋已久,力求一击毙命!
严世蕃终究不是凡人,纵然流放数年,其在京城经营多年的隐秘人脉竟还未完全断绝。
就在徐阶发作前夕,他竟提前得到了风声!
惊骇欲绝之下,严世蕃想到了唯一可能在这等时刻还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且或许能对徐阶产生些许制衡作用的人——正是如今圣眷无双、简在帝心的靖海伯陈恪!
于是,便有了沈余财此番秘密进京之行。
“……伯爷!”沈余财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哭腔,再次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东楼公深知昔日多有得罪伯爷之处,悔不当初!然此番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徐华亭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东楼公言道,若伯爷肯念在往日同朝为官的情分上,施以援手,在陛下面前代为转圜一二,他愿将……愿将手中掌握的,所有严党旧部门生、乃至一些与徐阶过往有牵连的官员之隐秘把柄,尽数献于伯爷!从此唯伯爷马首是瞻,甘为伯爷门下走狗!”
沈余财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希冀的光芒,仿佛陈恪已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在他看来,这是一笔无法拒绝的交易。
严世蕃虽然倒台,但其经营多年,掌握的朝中大小官员的阴私把柄,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政治财富。
谁能得到它,便等于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利剑,足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陈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在扶手上极轻、极有节奏地敲击着。
他心中冷笑。
严世蕃的把柄?严党的残余势力?
听起来很诱人,不是吗?
若是换做一个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结党营私、扩张自身势力的人,或许真的会动心。
但他是陈恪。
他确实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构建情报网络,掌控上海、影响琉球,但他所求的,绝非是成为一个新的、如同严党般盘根错节、藏污纳垢的利益集团首领。
他深知一点:一个圈子的干净程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圈子能走多远,能达到怎样的上限。
他要的,是能干事、肯干事、有共同理想和底线的人,而不是一群唯利是图、满身污点的政治残渣。
严党余孽,或许有些能量,但更多的却是甩不掉的麻烦和无穷的后患。
与这些人捆绑,无异于自污其身,自毁长城。
更何况,徐阶与严世蕃的恩怨,是他们的宿命。
他陈恪凭什么要卷入这摊浑水?严世蕃今日之下场,皆是咎由自取,他并无丝毫同情。
至于徐阶?呵,在他眼中,徐阶与严世蕃,不过是权力赌桌上的两个赌徒,手段不同,心术却未必有云泥之别。
他不想评判孰是孰非,更不想被任何一方当枪使。
这趟浑水,他半点也不想沾。
想到这里,陈恪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疏离与淡漠。
沈余财一直紧张地观察着陈恪的表情,见他竟然笑了,心中顿时狂喜,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趁热打铁道:“伯爷!您这是……答应了?东楼公说了,只要您点头,那些东西,立刻便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陈恪已经缓缓站起了身。
他并未看沈余财,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沈先生的话,本伯听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沈余财那张因期待而涨红的脸上,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烦请先生回去转告严东楼。”
“他的事,本伯爱莫能助。”
说完,他不再看沈余财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的脸,径直对侍立一旁的阿大吩咐道:
“阿大,送客。”
言毕,陈恪转身,负手向着通往后院的内门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一丝犹豫。
身后,传来沈余财绝望而急促的呼喊:“伯爷!伯爷!您再考虑考虑!东楼公是真心悔过啊!伯爷……”
声音很快被阿大沉稳而有力的“请”字打断,继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花厅之外。
严家的命运,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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