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方向难辨。
本就对方向不甚敏感的郁江离,只能凭借感觉摸黑前行。
记得小时候,天上没有月亮时,就会出现很多星星。虽然不能如月亮那样照亮黑夜的田埂,但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北极星、北斗星、仙后座,猎人座,而现在,黑漆漆的夜空被昏暗的枝丫分割成无数碎片,只有天边挂着一颗不算明亮的星星,不知道是快要升起来还是快要坠下去了。
郁江离凭着模糊的记忆,按照那颗星星暂定方向,朝东南方走去。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地方能去了。
脚被冻僵了,但仍旧被掉落的树枝、土块扎得生疼,每落一次脚都要下定莫大的决心。
但一想到,父母和赵家的人可能就在身后,不得不忍着疼加快脚步。
忽然一道圆柱形的光晕从路边照过来,郁江离本能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幸而,路边的人逗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郁江离试探地朝前爬,但由于右手不能动,只好又站起来,缩着身子向前走去。
太阳出来时,她已走到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看清周围的景物,心中又不免忐忑起来。
她走到哪里了?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幸好冬日里寒风彻骨,很少有人到田里干活。郁江离又钻入另一片果树林。有时老远听到人声,就早早拐到别处。
此刻的自己,赤着脚,耷拉着胳膊,蓬头垢面,和老火车站要吃要喝的流浪汉们没有区别。
若是被人遇见,打骂倒是轻的,要是遇见坏人或者警察,只怕又是另一个噩梦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田野里又只剩她自己,有时还会惊醒正在睡觉的野鸡野兔,寂静的天地间就传来一阵扑棱棱或者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向怕黑的她,早已将怕黑忘到脑后。
相比起父母,黑暗也不算可怕。
一夜一天没有进食,渴了就去田边的积雪里挖点干净的雪坨塞进嘴里。
腿脚发软,眼神也渐渐涣散。为了集中注意力,郁江离不得不思考一些事情。
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想起。
她结婚,外公没有参加。外公病着,因为揭开了郁怀民不是逃兵的真相。
郁怀民不是逃兵,爷爷才是。
爷爷去世,奶奶到外公家索要赔偿。
奶奶又被气病了。
父母为了冲喜,将她急匆匆嫁人。
就算不为了冲喜,父母也会像扔狗皮膏药一样,宁愿被扯下一层皮,也得把她从身上揭下来。
因为,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耻辱。
这是在她七岁那年就注定了的。
只有她嫁了人,婆家和丈夫完全不介意这件事,这件事才算真正翻篇。
否则,有那件事在,她,她的父母,都无法抬起头来做人。
现在,不知道赵金福还活着没有,她会不会被起诉,被逮捕,被关进监狱?
她攥紧车钥匙,那个珊瑚挂件凉彻心骨。
终于在天色由黑转青时,她看到一片熟悉的麦田,田埂蜿蜒,依旧是儿时记忆里的形状。
端午节回来,她和顾霜辰到院子西边的杏树林中边散步,远远朝这边望了一眼,和记忆里如出一辙。
如今又看到了。
像溺于深海之人突然摸到一块漂浮的木板,像没于黑暗之中,突然看到一盏为自己而亮的灯火。
她沿着田间小路,朝外婆家跑去。
来到家门口,顾不得外公外婆有没有睡醒,拼命地拍门子,“外公!外婆!开门啊!我是妮妮!”
连着喊了三四声,外公外婆还没听到,院里的鸡被吵醒,咯咯咯叫了起来。尤其是那只白色的大公鸡,在外婆家打败天下无敌手,被吵醒了心情很糟,于是扯着嘹亮的嗓子,叫响了今天的第一缕晨光。
继而另一只公鸡也开始叫。
然后是前邻的狗,后邻的鹅。
杜兰心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时才闭上了眼,没睡一会儿,又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心脏突突的,眼一睁开,额头上就渗出一把豆大的汗珠。
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外婆……我是妮妮……”
她第一反应自己是在做梦,但心里牵挂着,即便是做梦也要出去看看。
郁怀民还拦了一下:“不是咱家,出去干嘛?”
但说完之后,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两人披上棉袄,刚打开屋门就听出来,那是郁江离的声音。
于是小跑着去开了门。
一见到外公外婆,郁江离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眼泪哗哗地流,还未哭出声音,人就晕了过去。
郁怀民拼着一把老骨头把郁江离背进屋里,可刚一背起,他呜地一声哭了。
这一哭就卸了力气,两人差点摔倒。他的妮妮二十四五了,还不及一袋面粉沉。
杜兰心及时扶住,一摸到郁江离的背,全是一条条硌手的骨头。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郁江离没有穿鞋,一双细长的脚冻得肿胀发紫,脚背脚心都有血迹,只是那血已经冻僵,掺杂着七零八碎的枯草趴在脚上,不断地吸取着郁江离体内仅有的一点热量。
她用手捂住,那双脚冰碴子一样凉。
把郁江离安然放在床上,捂了两床被子,灌了热水袋,她才捂着嘴哭了起来。
郁怀民多年行军经验,摸了摸脉,便知道郁江离是体力不支,于是沏了一杯温热的糖水,用小勺子一点点喂到郁江离嘴中。
期间,郁芳打来电话,问郁江离有没有回来。
杜兰心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郁江离,不知该说什么。
但她犹豫的片刻,郁芳便猜到了。
“我就知道她回去了,你们不知道她多不懂事,拿车钥匙戳瞎了人家金福的眼睛,现在,我和她爸正在医院呢!人家要赔偿……”
杜兰心听不下去,挂了电话。
傍晚,郁江离醒了,郁怀民帮她把脱臼的胳膊正了回去。
在杜兰心的劝说下吃了点粥,但眼睛就像坏掉的水龙头,泪水不住的流下来,落进碗里。郁江离放下碗筷,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冰冷锋利地刺进郁怀民夫妇的心口。
郁怀民攥紧拳头,恨不能马上把郁芳和江庆中叫过来,可叫过来又能怎样?
郁江离心上的伤口已经铸成。
他只知道,郁芳为郁江离寻了一门好亲事,虽然是二婚,但靠近县城,家庭条件一般但过得去,郁江离去了不需要巴结任何人。
但他没想到,郁江离会这么倔,更没想到的是,郁芳也这么倔。
而那个江庆中,更是个黑白不分的混蛋。
一个糊涂,两个糊涂,就算再怎么糊涂,也不能把女儿逼到那种地步……
若是再年轻十岁,他势必要和郁芳、江庆中拼命。可现在,他老了,郁江离的以后还是要落在她的爹娘手里。
冲动之前,他得先为郁江离想好后路。
杜兰心揽着郁江离哭了又哭,郁怀民担心妻子太过伤心,引发心脑疾病,于是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忍着,先把两人的情绪安抚下来。
夜里,郁江离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外公外婆在争吵。
她推开房门,穿过客厅,悄悄靠近外公外婆的房间。隔着门板,郁怀民也故意压低了声音,但音调里的愤怒和颤抖仍十分明显:“这是犯法!我决定了,起诉!”
“不行!那也是我们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就因为都是肉,谁做错谁受罚,这才公平。”
“公平?你别忘了,她是看着她爷爷去的!回来后一连发烧十几天,再醒来就变得胆小怕事。”
“她怕事吗?她只是怕自己出事!”
“还不是因为当年吓得?她才五岁,看着爷爷血溅五步,哪个孩子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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