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我们这地方还叫鲁西县城。城外有座西华山,老辈人传下来,说那山里住着条神蛇,唤作“率然”。此蛇生得怪异,首尾大小相差悬殊,头大如斗,尾细若线,一身鳞甲五彩斑斓,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最奇的是它那“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的本事,山民们传得神乎其神,却没几个真见过。
却说山脚下有个黄家村,村里有个叫黄铜子的后生,祖上三代都是猎户。黄铜子这人胆大心细,箭法在方圆百里都是一绝,什么野猪、狼、獾子,到他手里没有跑脱的。因他皮肤黝黑,性子又硬,村里人都叫他“铜子”,倒把本名给忘了。
这年入秋,县里李财主家小儿子要娶亲,放出话来,要寻一张好兽皮做聘礼。寻常的虎豹皮李财主看不上,非要那张“五彩斑斓、天下无双”的率然蛇皮。消息一出,整个黄家村都炸开了锅。
“那可是神物,动不得!”村东头的张瞎子拄着拐杖敲地,“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就传下话来,说率然蛇是西华山的镇山灵物,谁伤了它,必遭大祸!”
黄铜子正蹲在自家门槛上磨箭镞,听了这话嗤笑一声:“张大爷,您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什么年月了?民国了!还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再说了,李财主出五十块大洋,够咱村吃半年的。”
村里几个年轻后生都围了过来,眼巴巴看着黄铜子。五十块大洋,那可是天价。
黄铜子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我明儿一早就上山。谁跟我去?”
一阵沉默后,只有李狗剩颤颤巍巍举起手:“铜、铜子哥,我跟你去。我娘病得厉害,急需钱抓药。”
黄铜子点点头:“成,狗剩你跟我。其他人就在家等信儿,得了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第二天鸡叫头遍,黄铜子就带着李狗剩进了山。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那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山路往深处走。西华山不高,但林子密,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四下里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铜、铜子哥,咱真能找到那率然蛇?”狗剩紧跟在黄铜子身后,声音发颤。
黄铜子没答话,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四周。突然,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只见地上有一道奇怪的痕迹,像是有什么细长的东西拖过,痕迹两侧的草叶上,沾着点点五彩荧光。
“找到了。”黄铜子压低声音,从背后抽出弓箭。
两人顺着痕迹又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来到一处山坳。这山坳三面环壁,中间有块平整的青石,石头上赫然盘着一条大蛇!
饶是黄铜子见多识广,看到那蛇时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蛇的头果真大如斗,两只眼睛像两颗黑珍珠,幽幽地发着光。身子从头部往下急剧变细,到了尾部,竟细得像根绣花针,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一身鳞片在透过树缝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赤、橙、黄、绿、青五种颜色,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我的娘嘞...”狗剩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那蛇似乎察觉到了生人气息,缓缓抬起头,吐着信子,却没有立刻攻击。
黄铜子定了定神,搭箭上弓,对准蛇头。就在他要松弦的瞬间,那蛇突然动了!不是朝他们扑来,而是将细如丝线的尾巴猛地一甩,竟然卷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嗖”地朝黄铜子面门飞来!
黄铜子急忙侧身躲过,心中大惊:这畜生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击其首则尾应!
“狗剩,你绕到它后面去,咱俩前后夹击!”黄铜子低喝道。
狗剩哆嗦着绕到青石后面,捡起一块石头,朝蛇尾砸去。谁知那蛇头猛地一转,大嘴一张,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吓得狗剩连滚带爬躲到树后。
黄铜子趁机一箭射出,正中蛇身中段!那蛇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头尾同时向中间蜷缩,伤口处喷出五彩的汁液。黄铜子正要补上一箭,却见那蛇突然展开身体,头尾如两道闪电同时攻来!
“铜子哥小心!”狗剩大喊。
黄铜子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头部的撕咬,却被那细若游丝的尾巴扫过手臂。看似轻柔的一扫,竟在黄铜子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这畜生!”黄铜子吃痛,心中发狠,抽出腰间猎刀,趁蛇头再次扑来时,一刀斩下!
蛇头应声落地,那五彩斑斓的身子剧烈扭动起来,细长的尾巴疯狂抽打着四周的草木,发出“啪啪”的响声。好一阵子,那蛇身才渐渐不动了。
黄铜子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狗剩战战兢兢地从树后出来,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率然蛇,又看看黄铜子流血的手臂,脸色煞白。
“还愣着干什么?快剥皮!”黄铜子撕下衣襟包扎伤口,“趁新鲜剥,皮子才完整。”
两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将一张完整的蛇皮剥了下来。那皮子入手冰凉,五彩鳞片在手心中依然流光闪烁。黄铜子小心翼翼地将皮卷好,装进随身带的布袋里。
“铜子哥,这蛇身子咋办?”狗剩指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蛇身。
“埋了吧。”黄铜子站起身,环顾四周。不知怎的,杀了这蛇后,他心里反倒不安起来。山坳里静得可怕,连声鸟叫都没有。
两人草草挖了个坑,将蛇身埋了,又把蛇头单独埋在了另一处。做完这些,太阳已经偏西。黄铜子不敢久留,带着狗剩匆匆下山。
回到村里,黄铜子将蛇皮仔细清洗晾干,第二天一早便送到了李财主府上。李财主见到那五彩斑斓的蛇皮,眼睛都直了,连声叫好,当场付了五十块大洋,又额外赏了五块。
黄铜子拿着钱回村,按事先说好的,自己留了三十块,给了狗剩十块,剩下的分给了村里其他几户困难人家。一时间,黄家村像过年一样热闹,人人都夸黄铜子有本事。
可好景不长。自打杀了率然蛇,怪事就一桩接一桩地来了。
先是黄铜子的手臂伤口迟迟不愈。请了郎中来看,说是中了奇毒,开了几副药,吃下去却不见好。那伤口周围的皮肉开始发黑溃烂,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甜腥味。
接着是李狗剩。分到钱后,他兴冲冲地去城里给娘抓药,回来的路上却莫名其妙跌进了村口的池塘里。那池塘水浅,平时连小孩都淹不着,可狗剩就那么脸朝下趴在水里,等被人发现时,早就没气了。
村里开始有传言,说是率然蛇的冤魂来索命了。张瞎子拄着拐杖在村里转悠,逢人就说:“我早说过,那是镇山灵物,动不得!你们偏不听,现在报应来了吧?”
黄铜子起初不信这些,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信。
狗剩头七那晚,黄铜子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西华山那个山坳,率然蛇还好端端地盘在青石上。突然,蛇头抬起来,竟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尖锐刺耳:“黄铜子,你伤我性命,毁我修行,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
黄铜子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月光惨白,照得院子里一片银白。他突然看见,院子中央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五彩斑斓的痕迹,从院门一直延伸到他的窗前。
黄铜子心里发毛,抄起猎刀推门出去。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那道痕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顺着痕迹走到院门口,只见门外泥地上,赫然印着一条蛇爬行的轨迹,那轨迹时粗时细,正和率然蛇的身形一模一样!
第二天,黄铜子决定上山一趟。他要去找张瞎子说的那个住在山腰的刘半仙。刘半仙是这一带有名的神汉,据说能通阴阳,驱邪祟。
刘半仙的茅屋藏在西华山腰的一片竹林里。黄铜子找到他时,他正在屋前晒草药。听了黄铜子的讲述,刘半仙沉吟良久,叹了口气:“后生啊,你惹上大麻烦了。那率然蛇不是凡物,它那一身五彩鳞甲,是吸了西华山五百年的日月精华才炼成的。你杀了它,它的怨气不散,已经化作咒怨附在你身上了。”
黄铜子脸色发白:“半仙,可有解法?”
刘半仙摇摇头:“难啊。除非你能找到蛇头的埋骨处,将头与身合葬,再请高僧做法事超度。可这蛇怨气太深,只怕寻常法事也压不住。”
“那、那我岂不是死定了?”黄铜子声音发颤。
刘半仙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你贴在胸口,可保你七日平安。七日内,你必须找到蛇头,然后去城西的白马寺请慧明法师。他是得道高僧,或许有办法。”
黄铜子千恩万谢地接过符,付了钱,匆匆下山。他没有回村,而是直接去了西华山,凭着记忆找到当初埋蛇头的那个地方。
可到了那里,黄铜子傻眼了。埋蛇头的小土堆还在,可挖开来,里面空空如也,蛇头不翼而飞!
黄铜子瘫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这时,他突然想起李狗剩临死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狗剩淹死前一天,曾神神叨叨地跟人说,他夜里老是梦见一条五彩斑斓的蛇,那蛇没有头,身子却会说话,一直重复着:“头呢?我的头呢?”
当时大家都以为狗剩是吓疯了,现在想来,那莫非是率然蛇的怨魂在找自己的头?
黄铜子不敢耽搁,连夜赶往城西白马寺。到了寺里,小和尚说慧明法师正在闭关,不见客。黄铜子急得在寺门外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也许是诚心感动了佛祖,一炷香后,小和尚出来说,法师答应见他一面。
慧明法师已是耄耋之年,白眉垂肩,双目却炯炯有神。听了黄铜子的讲述,法师长叹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那率然蛇修行五百年,本已通灵,再过百年便可化蛟。你这一箭,断了它五百年道行,它怎能不恨?”
黄铜子跪地磕头:“法师救我!”
慧明法师沉吟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率然蛇的怨气源于身首分离,魂魄不得安息。当务之急是找到蛇头。你可知道蛇头可能去了何处?”
黄铜子摇头。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法师,那蛇皮现在李财主家,他会不会...”
话未说完,一个小和尚匆匆进来,在慧明法师耳边低语几句。法师脸色一变:“阿弥陀佛,果然出事了。”
原来,就在黄铜子来寺里的路上,李财主家出了怪事。他家小儿子昨晚洞房,今早丫鬟去叫门,发现新娘子昏倒在地,新郎却不见了踪影。房间里,那张五彩蛇皮摊在床上,蛇皮的头部位置,竟然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
黄铜子听得毛骨悚然。慧明法师站起身:“事不宜迟,老衲随你走一趟。”
两人赶到李财主家时,已是傍晚。李府上下乱作一团,李财主哭天抢地,说儿子肯定是被蛇妖抓走了。见到慧明法师,如同见了救星,跪地就拜。
慧明法师让众人退下,只带着黄铜子进了新房。房间里还保持着早上的样子,那张五彩蛇皮果然摊在婚床上,头部位置有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散发出和黄铜子手臂伤口一样的甜腥味。
法师闭目念了一段经文,突然睁开眼睛,指着房间角落的一个檀木箱子:“打开它。”
黄铜子上前打开箱子,里面装的是李财主家的一些金银细软。翻到底下,赫然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解开红布,正是率然蛇那大如斗的头颅!只是那头颅已经干瘪,两只眼睛成了两个黑窟窿,看起来格外瘆人。
“原来在这里。”慧明法师叹息,“李施主贪心,不仅收了蛇皮,连蛇头也私藏了。难怪怨气如此之重。”
法师让黄铜子将蛇头包好,又让李财主交出蛇皮,一行人连夜赶回西华山。到了当初埋蛇身的山坳,慧明法师让黄铜子将蛇身挖出来,和蛇头放在一起。
月华如水,照在率然蛇残破的尸体上。慧明法师盘腿坐下,开始诵经。起初,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法师的诵经声在山谷中回荡。渐渐地,起风了。那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人汗毛倒竖。
突然,地上的蛇头和蛇身开始微微颤动。黄铜子吓得后退几步,只见那蛇头的两个黑窟窿里,竟然冒出了幽幽的绿光!与此同时,山坳四周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快速游走。
“它来了。”慧明法师停止诵经,睁开眼睛。
月光下,一道五彩斑斓的虚影从蛇尸上缓缓升起,渐渐凝成一条完整的率然蛇形。那虚影比活着时更大,几乎占据了半个山坳。它低下头,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黄铜子。
黄铜子双腿发软,却强撑着没有跪下。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
“孽畜,你修行五百年,本可成正果,却因一念嗔恨,化作厉鬼,害人性命,罪孽深重。”慧明法师声音洪亮,“如今身首已合,怨气当散。老衲为你诵经超度,助你往生,你可愿意?”
那蛇影嘶鸣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与不甘。它看向黄铜子,眼中的绿光闪烁不定。
黄铜子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蛇影深深一揖:“率然蛇,是我黄铜子贪财,伤你性命,毁你修行。今日我在此谢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无辜之人,所有罪孽,我黄铜子一人承担!”
说完,他拔出猎刀,就要自刎谢罪。
“不可!”慧明法师大喝一声,手中佛珠飞出,打落了黄铜子手中的刀。
就在这时,那蛇影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中满是悲凉。它看了黄铜子最后一眼,身影开始渐渐变淡,最终化作点点五彩光斑,消散在夜空中。
风停了,山坳里又恢复了平静。月光静静地照在青石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慧明法师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它放下了。”
黄铜子愣在原地,看着蛇影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语。他突然感到手臂上一阵轻松,低头一看,那溃烂了多日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结痂,黑色的坏死组织正在脱落,露出下面粉红的新肉。
回到村里,黄铜子将剩下的钱都分给了狗剩的娘和李财主家——李财主的儿子后来在自家地窖里被找到,已经疯了,见了五彩的东西就尖叫。黄铜子用分到的钱请郎中给他治病,又出资重修了白马寺的大雄宝殿。
至于他自己,从此金盆洗手,不再打猎,在西华山脚开了间小小的茶棚,供过往行人歇脚。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上山,在当初埋蛇的地方烧一炷香。
有人说,黄铜子这是赎罪;也有人说,他是在祭奠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但只有黄铜子自己知道,那晚在山坳里,率然蛇消散前,他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叹息中有释然,有不甘,也有一种跨越了物种的谅解。
后来,西华山再没人见过率然蛇。但老辈人说,每逢月圆之夜,山深处偶尔会传来奇异的嘶鸣,那声音不似悲伤,倒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在月光下回荡,诉说着五百年的修行,与最后的放下。
而黄铜子的茶棚里,总备着几碗清茶,免费给那些讲古的人喝。当有人问起率然蛇的故事时,他会眯起眼睛,看着西华山的方向,缓缓说:“万物有灵,莫欺山中物。你敬它一分,它敬你一丈;你若伤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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