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腊月里的京都，北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天色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个日头，前几日一场大雪，将朱门绣户、寻常巷陌都盖了个严实，满世界只剩下一种孤寂的白。
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纪连枝，这几日却像是那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那飘着淡淡药香的书房里坐立难安。
他那张平日里看惯脉案、辨惯药材的清俊面孔，此刻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卷医书，半晌却没翻动一页。
眼神时不时就往窗外瞟，心里头盘算的，却全然不是岐黄之道。
他心里头装着个人儿——薛家的薛君意。
如今，他官居院判，自觉总算有了些立身的根本。
而薛君意，也同意了同他订婚。
他生怕晚了一步，那个宝贝就被别家抢先折了去。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搅得他寝食难安。
这日午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便朝着父母所居的正院走去。
纪家老爷纪灵泉，如今虽清闲在家，却仍是照样出诊看病。夫人韩凌薇，出身武将世家，如今回了京都，反而觉得没有橙琉有意思了……
此刻，老两口正坐在暖阁里，一个捧着本前朝笔记看得入神，一个则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熏笼里的香灰。
纪连枝一脚踏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也打破了满室的宁静。
他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便蹭到母亲韩凌薇身边，也不说话，只拿眼巴巴的眼神瞅着她。
韩凌薇放下小银铲，瞥了儿子一眼，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已猜着了几分，却故意不同，只淡淡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在娘跟前做这副小儿女态，像什么样子。”
纪连枝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个讨好的笑：“娘，儿子……儿子有件心事，想求爹娘成全。”
“哦？”纪灵泉从书卷后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儿子，“我们纪院判还有要求人的时候？莫非是太医院又缺了什么稀罕药材，要动为父的老脸去讨要？”
“不是药材的事，”纪连枝连忙摆手，脸上有些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是……是儿子的终身大事。”
韩凌薇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面上却不动声色：“终身大事？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总要门户相当，品性端良才是。”
“是……是薛家，橙琉薛家的，薛君意。”纪连枝一口气说了出来，心跳如擂鼓。
“薛家？”纪灵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薛家虽是橙琉故交，但终究是商贾小门户。我们纪家世代清流，与你议亲的，多是翰林御史家的千金，这薛家……”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不言自明。
纪连枝一听就急了：“爹！阿意虽是小门小户之女，却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旁的人怎么能比得过她！门户之见，不过是世俗虚礼，难道还能比儿子的心意更重要吗？”
韩凌薇叹了口气：“易儿，不是爹娘古板。只是这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并非全无道理。你如今是太医院院判，前程正好，若娶了商贾之女，只怕于你官声有碍，将来同僚之间，也难免被人看轻几分。”
“娘！”纪连枝见父母都不松口，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院判的体面了，索性耍起赖来。
他蹲到韩凌薇跟前，扯着母亲的衣袖，像小时候要糖吃那般摇晃着，“儿子就喜欢薛小姐，非她不娶！您要是不答应，儿子……儿子这就辞了这劳什子院判，回老家开个医馆去！反正没了意中人，当再大的官也没什么趣味！”
“胡闹！”纪灵泉把书卷一放，板起脸来，“堂堂朝廷命官，为了个女子便要辞官，成何体统！”
“爹——”纪连枝拖长了声音，又转向父亲，一脸苦相，“您就可怜可怜儿子吧！儿子自从当上了这个院判，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好不容易熬出点样子，就这点念想，您和娘就忍心看着儿子打光棍吗？”他说着，竟真的眼圈微微发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装的。
韩凌薇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己这个儿子，平日里最是稳重持成，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竟如此执拗，连撒泼打滚的招数都用上了。
她心知儿子是动了真情，再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早就软了一半。
纪灵泉又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思？他沉吟片刻，看着纪连枝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知道再拦下去，这小子真可能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他捋了捋胡须，重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真是儿大不由娘！你既然铁了心，我们做父母的，还能真拦着你不成？”
纪连枝闻言，眼睛瞬间亮了，猛地站起身：“爹！您答应了？”
韩凌薇也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被扯皱的衣袖：“你呀！多大的人了……既然你爹都松口了，娘还能说什么？只是那薛君意，当真如你所说那般好？”
“千真万确！”纪连枝拍着胸脯保证，“儿子敢以性命担保！”
“既如此，”纪灵泉站起身，恢复了往日的威严，“选日不如撞日，我看明日天气尚可，便与你母亲，亲自去薛家走一遭，为你提亲！”
“明天？”纪连枝喜出望外，差点跳起来，“谢谢爹！谢谢娘！”
他欢喜得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太医院院判的沉稳。
纪灵泉和韩凌薇看着他这般模样，相视一笑，摇头叹息，心里却也为儿子这份赤诚感到些许欣慰。
于是，第二日，雪后初霁，天色微明。
纪家老爷纪灵泉和夫人韩凌薇，便乘着马车，踏着尚未完全清扫干净的积雪，一路朝着西城薛家而去。
纪连枝自然没有跟去，只能在家中焦急等待，那滋味，比等着陛下召见还要难熬百倍。
再说薛家这边，薛老爷和夫人听闻门房来报，说是纪灵泉携夫人来访，当真是吓了一跳。
薛纪两家虽说有点交情，那也是儿女们的交情，两家大人还是没有那么熟。
两人慌忙整理衣冠，迎到二门。
双方见礼，分宾主落座。
寒暄几句，茶过一盏，纪灵泉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薛老爷和夫人一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万没想到，纪家这样的门第，会主动上门为他们那位年少有为的院判公子求娶自家的女儿！虽然说薛家父母心里知道这事儿，但是真的提上日程了，到明面上来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感觉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薛老爷心中虽喜，面上却还得端着，斟酌着言辞：“纪老大人，纪夫人，承蒙厚爱，小女蒲柳之姿，如何能高攀得上纪院判这等青年才俊？这……这实在是……”
韩凌薇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薛老爷过谦了。贵府千金贤淑之名，我们亦有耳闻。连枝那孩子，是个实心眼的，喜欢就不会改了心意。我们做父母的，见他一片至诚，也不忍拂其心意。今日冒昧登门，实是诚心求娶，还望薛老爷、薛夫人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家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薛老爷当即抚掌笑道：“既蒙纪老大人和夫人不弃，小女又得纪院判青眼，此乃天作之合，我们岂有不愿之理！”
两下里一拍即合，当即便交换了草帖，算是口头定下了婚约。
又商议着，既然两家都有意，不如就在三日后，于薛家办个简单的订亲宴，只请几家至亲好友，算是将名分正式定下，也免得夜长梦多。
消息传回纪府，纪连枝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地，欢喜得当晚多吃了两碗饭。
……
三日光阴，转瞬即过。
订亲宴就设在薛家的花厅里。
因是冬日，花厅四角都摆上了烧得旺旺的炭盆，暖意融融。
厅内陈设并未过分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多宝格上摆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腊梅香气，是从窗外摘了几枝插在瓶里。
薛家却也知纪家是清流门第，不喜张扬，故而今日宴请的，除了薛家几位在京的嫡亲叔伯和婶娘，便是几位与薛君意交好的堂姐妹。
男方这边，自然是纪灵泉、韩凌薇夫妇，以及纪连枝的叔父，一位在翰林院任职的编修，并其家眷，还有韩凌云，纪连枝的舅父，连同韩和，还有韩和母亲。
薛君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下系着月白色的百褶裙，头上簪了一支赤金点翠的蝴蝶步摇，薄施粉黛，更显得容颜清丽，气质出尘。
她由母亲和几位姐妹陪着，坐在屏风后暂歇，听着前厅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谈笑声，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纵使她性子沉静，到了这终身定下的时刻，也难免心潮起伏。
她的姐妹们围着她，低声说笑着。
“六妹妹，恭喜恭喜！未来妹夫可是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呢，真是年少有为！”薛君如掩嘴笑道。
“是啊，纪院判模样生得极好，家世清贵，妹妹真是好福气！”薛君宝也附和着。
薛君意只是微微低着头，唇角含着一丝羞涩的笑意，并不多言。
心中却想起三日前，父母告知她此事时那又惊又喜的神情，以及那句“人担心你被人抢走，所以千方百计要跟你先定下来”的话，让她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
前厅里，气氛则是庄重中带着喜庆。
纪连枝今日换上了一身宝蓝色的直缀，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他跟在父母身后，举止得体，应对从容，只是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双方长辈分宾主落座，寒暄过后，便进入了正题。
薛老爷作为主家，率先举杯，满面红光：“今日小女与纪贤侄定下盟约，承蒙纪老大人、夫人不弃，亲自登门，我薛家蓬荜生辉！薄酒一杯，聊表敬意，愿两个孩子日后和睦顺遂！”
纪灵泉也举杯相应，言辞恳切：“薛兄客气了。能得君意这般贤淑儿媳，是我纪家之幸。连枝年轻，日后还需薛兄多多指点。”
两位家主一番客气，众人纷纷举杯共饮。随后，便是交换定亲信物。
纪家准备的，是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龙凤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寓意吉祥。
由纪连枝亲手奉上，交给薛老五。
薛家回赠的，则是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并蒂莲手镯，金光璀璨，宝石夺目，象征着夫妻同心。由于莲娇接过，转交给韩凌薇。
信物交换完毕，这门亲事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厅内气氛更加热络。
纪连枝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山水屏风。
他知道，她就在后面。
他很想亲口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你放心”，但礼数所在，他只能按捺住心头的渴望。
宴席过半，女眷们移至偏厅用茶说话。
薛君意这才在姐妹们的簇拥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刹那间，仿佛满室生辉。
纪连枝的目光立刻胶着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分毫。
眼前这盛装之下、眉目如画的少女，让他心跳骤然失序。
薛君意也感受到了那道专注的目光，她微微抬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灼热的视线，顿时脸颊飞红，慌忙垂下头去，心中如同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
两家长辈见这对小儿女这般情状，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韩凌薇拉过薛君意的手，细细端详，越看越是喜欢，从腕上褪下一只通透莹润的翡翠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在薛君意的手腕上，柔声道：“好孩子，这镯子跟了我多年，今日便给了你，望你与连枝，白首同心。”
薛君意羞得连耳根都红了，低声道谢：“多谢伯母。”
纪连枝的叔父，那位翰林编修，也捻须笑道：“佳儿佳妇，天作之合。待来年春暖花开，便可操办大喜之事了。”
厅内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窗外的寒气似乎也被这满室的暖意与喜气驱散。那瓶中的腊梅，幽香愈发清冽，仿佛也在为这一对刚刚缔结盟约的璧人，默默祝福。
宴席散时，已是黄昏。
纪家人告辞离去，薛家众人送至大门外。
纪连枝落在最后，趁着父母与薛家老爷夫人道别的功夫，他飞快地回头，又望了一眼站在门内灯影下的薛君意。
她也正悄悄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虽无言，却似有千言万语在目光中流转。
他朝她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个坚定而温柔的弧度。
她也几不可察地抿唇一笑，随即再次低下头去。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在灯笼的光晕中飞舞，如梦似幻。
纪连枝转身，踏着新雪，跟随父母登上马车。
车厢里，他握紧了袖中那枚作为信物的凤佩，只觉得心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暖意填满。
三年之约已定，只待三年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而薛家大门内，薛君意抚着手腕上那温润的翡翠镯子，望着马车消失在雪夜尽头，心中一片安宁。
这个冬天，似乎也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定亲，而变得不再那么寒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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