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
北风刮了一夜,清晨起来,京都屋瓦上的霜白得厚重,檐下却已陆续挂起了红灯笼,年的气息,被这零星的红色与呵出的白汽烘托着,一日浓似一日。
薛家里,丫鬟仆妇们的脚步都比平日轻快几分,连带着扫洒庭除的动静,也透着股子鲜活的劲儿。
薛君意披了件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的缎袄,坐在菱花镜前,由着大丫鬟芙蓉给她梳头。
芙蓉手巧,绾了个朝云近香髻,正要将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插上去,薛君意却摆了手,“今日要去铺子里看看,还要置办些东西,忒累赘了,换那支素银簪花的便好。”
芙蓉抿嘴一笑,“小姐天生丽质,便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住。”话虽如此,还是依言换了簪子。
于莲娇这时打帘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账本子的管事媳妇。
于莲娇年近四十五,因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三十许人,穿着沉香色遍地锦的袄子,眉眼间透着干练。
见女儿已收拾停当,便笑道:“可好了?你父亲一早上朝前还念叨,说今年跟着隔壁做了不少贵人的活计,说是腰包都厚了不少,让你再去锦缎庄挑些时新花样,给你们姐弟俩并屋里人都做两身新衣裳,过年穿。”
“知道了,娘。”薛君意起身,接过芙蓉递来的灰鼠皮手笼,“弟弟呢?昨日说好一同去的。”
“你弟弟一早就被西街的小胖子叫去了,说是要去逛庙会,怕是不到晌午回不来。”于莲娇说着,又细细叮嘱跟车的芙蓉和小厮,“仔细跟着小姐,年根底下,外头人多手杂。”
薛君意带着芙蓉并一个小厮出了二门,坐上青绸小车,轱辘轱辘地往正阳大街上去。
车内暖融融的,角落的小铜鼎里燃着淡淡的苏合香。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各色招幌在寒风里翻飞,卖年画、窗花、爆竹、干果、蜜饯的摊子早已支棱起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出喧嚣而温暖的市井气息。
车子在京都最大的锦缎庄“云想阁”前停下。
薛君意刚被芙蓉扶着下车,一抬眼,便瞧见斜对面停着一辆更为华贵的黑漆平头车,车辕上坐着的小厮,衣饰不凡,正是陆家的家仆。
她心头莫名一跳。
果然,下一刻,云想阁的伙计正点头哈腰地送一人出来。
那人身着玄青色暗纹番西花冰绒缎圆领袍,外罩一件墨狐皮大氅,身形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眉眼间疏离冷淡,正是好久不见的陆铮。
薛君意见是他,下意识便挺直了脊背,下颌微扬,目光轻飘飘地从陆铮身上扫过,朝着他缓缓走过去,“好久没见你,今日也来买衣裳?”
陆铮见是她,也停下要走的脚步,扭头对伙计淡淡吩咐了一句:“方才选定的料子,直接送到府上便是。”声音清越,却没什么温度。
再对上她“是啊,年关将至,我来给我母亲父亲挑几匹好的料子做些新衣……你也是来买新衣的吗?”
薛君意还不等回答,在此时,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两个人抬眸望去,只见七八个穿着单薄旧袍的年轻学子,瑟缩着站在寒风里,面前摆着些字画、对联,显然是家境贫寒,想趁着年节挣些银钱度日,顺便筹措来年赶考的盘缠。
无奈天寒地冻,行人匆匆,并无多少人驻足。
薛君意脚步一顿。
她目光在那几个学子冻得发青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眼角余光瞥见陆铮尚未登车,正负手立在阶上,似乎也在看那边。
一个念头倏地窜上心头。
她转身,不再进云想阁,反而向着那群学子走去。芙蓉忙跟上。
“诸位郎君,”薛君意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天寒地冻,在此售卖字画,实在辛苦。”
学子们见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小姐过来问询,都有些局促,纷纷拱手行礼。
薛君意示意芙蓉取出荷包,她亲自拿出几锭银子,递给为首那位年纪稍长的学子,“这点银钱,不成敬意,诸位拿去添件厚实衣裳,再买些热食暖暖身子。
学问之事,不在这一时半刻,保重身体要紧。”
那学子一愣,随即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连推拒:“这……这如何使得?小姐厚意,我等心领,但无功不受禄……”
“读书人的风骨是好的,但也要懂得变通。”薛君意微微一笑,将银子塞到他手中,又对芙蓉道,“去,让后面跟着的人,到旁边粥铺买些热粥和馒头来,分给诸位,还有那边几个乞儿。”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遭看热闹的人,以及台阶上那位,听得清清楚楚。
芙蓉应声而去。
很快,热腾腾的粥和馒头被送来,学子们和几个被招呼过来的小乞儿千恩万谢地接过,场面顿时变得暖意融融。
周围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赞叹声。
“那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是啊,这般舍得周济穷人……”
薛君意垂着眼睫,姿态谦和,心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在她背上停留了一瞬。
等她再抬眼时,陆铮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进了云想阁,细细挑选起衣料来。
给父亲选了稳重的藏青团花纹锦缎,给母亲挑了富丽的绛紫缠枝牡丹妆花缎,弟弟薛昭宝偏好玩耍,便定了耐脏的藏蓝色绸缎,又给自己和屋里的丫鬟们都挑了些鲜艳活泼的或鲜艳或淡雅的布料。
想着祭灶要用糖瓜,又吩咐人去老字号的糖铺称了几斤上好的冬瓜糖和南糖。
回到府中,已是晌午。
薛家里愈发忙碌,下人们抬着新宰杀的年猪、活鸡活鸭往后厨去,下人们捧着各处的年礼单子穿梭往来。
薛君意先去母亲房里回话,将选的料子花样一一说了,于莲娇听了连连点头。
午后,薛昭宝才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的寒气,脸上却带着笑。
他比薛君意小个五六岁,性子温和,书读得一般。
见了姐姐,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走马灯,“路过西市,我看见这个做得精巧,姐姐,给你玩儿。”
薛君意接过,嗔道:“弟弟昨个儿还说,说好一同去选料子,我寻你不见,你倒是跟着别人跑得没影儿了……”
薛昭宝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过今日去逛庙会,倒听得一桩趣事。”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戏谑,“听说,姐姐在云想阁外,好一番仗义疏财?”
消息传得真快。
薛君意脸一热,佯怒道:“弟弟取笑我!不过是见那些学子可怜……”
“是是是,我姐姐最是心善。”薛昭宝笑着,不再深究,转而说起庙会听来的有趣的故事。
祭灶过后,年味愈发浓了。
薛家上下洒扫庭除,清洗器物,蒸制各式各样的糕点——枣泥山药糕、豆沙卷、白糖桂花糕,灶间里终日弥漫着甜香。
薛君意也跟着母亲学着剪窗花,虽然手艺生疏,倒也剪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被她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然而,这份忙碌中的平静,在三日后被打破了。
这日一早,薛君意正在房中临帖,芙蓉急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小姐,外头……外头都在传,陆公子,今日也在云想阁门口,设了棚子施粥赠衣呢!”
薛君意笔尖一顿,一滴墨洇在了宣纸上。
“而且,”芙蓉小心翼翼地补充,“听说阵仗比咱们那日还大,不光有粥和馒头,还每人赠一件厚棉衣,说是要连施三天。”
薛君意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冷风灌进来,带着远处隐约的喧闹声。
她仿佛能想象出陆铮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站在施粥棚旁,接受着百姓的感恩戴德。
他这是做什么?学她?还是……别的意图呢?
薛君意摇摇头,不再想,停下笔,坐在椅子上,在思念加急派去看病的纪连枝。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下得纷纷扬扬。
不似柳絮,倒像是谁将碾碎了的云,一层层、一片片,无声地倾泻下来,覆盖了庭中的假山、枯枝,以及那方小小的鱼池。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种颜色,一种声音——那便是雪落的,近乎禅意的静。
薛君意拢了拢肩上搭着的半旧锦毯,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里缓缓坐下。
手边的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茶,水将沸未沸,发出极轻微的“咕嘟”声,与窗外那无边的静寂对抗着,却更反衬出这满室的空寥。
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那些翻飞的雪片上,神思却早已飘得更远,越过这重重屋宇,越过这巍巍帝京,一路向南,飘向此刻却在她想象中莫名染上几分湿冷潮气的橙琉。
那里,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他……可还安好?
思绪一旦触及那个名字,便如这漫天的雪,再也收束不住。
纪连枝,太医署最年轻的院判,一身傲骨藏在温润的皮囊下,临行前,他便是站在这廊下,对她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寻常公务:“职责所在,此去橙琉,归期未定,阿意……珍重。我定会治好你四姐姐,也会早些赶回来。”
珍重,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城郊踏青,不日便归。
可她分明看见,他转身时,袖口微微的颤动,以及那垂下的眼睫间,一闪而过的、未能全然掩饰的忧色。
那忧色,是为了那饱受疫病折磨的四姐姐,还是为了……这京中,需他记挂的人?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被那无声的雪,沁得一片冰凉。
他如今在做什么?
是在路上,蹙着眉,风雪不停地赶路?
还是已经到了橙琉了呢?
一片雪花,被风卷着,竟斜斜地扑在了窗棂上,瞬间便融化成一点微小的水渍,像一滴来不及擦掉的泪。
薛君意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点冰凉,指尖却在半空顿住。
她忽然觉得,自己便如同这窗上的雪,看似离那天地间的寒冷很近,实则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逾越的阻碍。
他的世界,是橙琉的生死场;她的世界,是这京华深处的寂静雪景。
两者之间,横亘着千里之遥,与无数未知的变数。
茶壶终于发出了尖锐的鸣响,水沸了。
她怔怔地收回手,却没有去提那壶。
炉火的红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眸子里,倒映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白,那白,冷冽而纯粹,也寂寞得,如同她此刻的心事。
这雪,不知橙琉是否也在下?
他若抬头,看见的,可是同一片天宇?
……
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穿透了船舱薄薄的板壁。
纪连枝凭窗而立,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天与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浑了,混沌一片,分不清界限,只余下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的调子,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船身随着波浪轻轻起伏,一种无根漂泊的孤寂感,便在这规律的摇晃中,一丝丝渗进骨子里。
这灰蒙蒙的景致,与记忆里京城的晴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想起薛君意的小院,冬日里,若是下雪,定是那种蓬松的、洁净的白,覆在青瓦和枯枝上,衬得那几株老梅的红,愈发惊心动魄。
她常爱坐在暖阁的窗边,就着那样明亮的天光看书,或是随意画着点什么东西,笔尖和纸摩擦的沙沙声,与雪落的静谧相和。
“公子,用些饭食吧。”小厮灵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纪连枝转过身。
灵芝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白粥,一碟酱菜,还有两个看起来有些干硬的馒头。
船上的饮食简陋,与京城自是没法比。
灵芝将托盘放在小几上,觑着纪连枝的脸色,小心道:“厨下说今日风浪大,鲜菜不易存放,只剩下这些了。您好歹用些,垫垫肚子。到了橙琉,就好了。”
纪连枝点了点头,在几旁坐下,却没有立刻动筷。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茫然的灰色里,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灵芝,我们离京,有几日了?”
灵芝掰着手指算了算:“回公子,整整三日了。”
三日,不算长,却仿佛已隔了千山万水。
他拿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粥米,热气袅袅,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仿佛又看见薛君意站在廊下送别他的样子,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袄子,身影纤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像一枚易碎的玉。
她此刻在做什么?
京城的雪,是否还在下?
她那畏寒的体质,定是整日守着火盆吧。
她可知,这南下的水路,是如此潮湿阴冷,连天色都难得一见清明?
“公子,”灵芝见他不动,又低声劝道,“您多少吃一点。橙琉那边,您若是先熬坏了身子,还怎么救人?”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纪连枝心头的迷雾。
是了,救人。他此行的目的,不是伤春悲秋,不是思念故人。
那遥远的京都,那个清雅的身影,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挂碍,却也不能成为此刻的牵绊。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鱼腥和水汽的空气,拿起那个馒头,用力咬了一口。
馒头有些凉了,口感粗糙,他慢慢地咀嚼着,如同吞咽下所有翻腾的思绪。
“灵芝,”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将我带来的那几箱医案和药方再检查一遍,确保没有受潮。另外,把我们准备的药物也清点清楚,一到橙琉,立刻就要用上。”
“是,公子。”灵芝见他肯用饭,又恢复了精神,连忙应声去办。
纪连枝不再看窗外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灰色。
他低下头,专注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份简陋的饭食吃完。
胃里有了暖意,似乎连带着那颗漂泊不定的心,也稍稍沉静了下来。
前路未知,病情如火。
他必须敛起所有私人的情愫,将自己淬炼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去劈开橙琉薛家上空的阴霾。
而那份深埋心底的思念,便如同此刻船舱外灰蒙蒙的天色,虽无处不在,却也只能暂且搁置一旁了。
…………
喜欢薛家有女乘以七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薛家有女乘以七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