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橙琉里的年味儿便浓得化不开了。
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孩童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商铺门前堆满了各色年货,伙计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恰逢连日放晴,积雪初融,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木柴味和远处飘来的炸丸子香。
楚人凤骑着匹青骢马,后面跟着两辆满载的马车,停在薛家宅院门口。
这宅子位于城北,原来规模更巨,如今虽然规模不如从前巨大,但是也不小。
他从马上下来,掸了掸石青色锦缎袍子上的尘土,示意车夫卸货。
“叩叩叩——”黄铜门环敲在木门上,声音沉闷。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薛竞君半张脸。
她穿着一件难得素雅的藕色云锦袄,看似简朴,但识货的一眼便能看出那料子是南城织造的上等货色,乌黑的头发绾成个简洁的螺髻,插着一支通体透亮的羊脂玉簪。
看见楚人凤,她先是一怔,随即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既非惊喜,也非厌烦,倒像是一潭静水被投入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又恢复了平静。
“楚老板。”她声音平平,侧身让开,“请进。”
楚人凤笑容满面,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竞君,这都快过年了,还叫我楚老板?太生分了。”他边说边跨进门,身后跟着鱼贯而入的伙计,捧着大小礼盒。
薛竞君没接话,目光扫过那些红绸扎着的盒子,眉头微蹙:“你这是做什么?”
“年礼啊。”楚人凤说得理所当然,“我第一次来你家过年,总得带点见面礼。”
“谁说过你要来我家过年?”薛竞君反问,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疏离。
楚人凤也不恼,笑眯眯地指挥伙计把东西搬进堂屋:“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嘛。再说了,老太太上回不是说,让我有空常来坐坐?”
说话间,院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薛竞君的母亲孙小芬从西厢房掀帘出来。
她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蓝色绸袄,一见这阵仗,先是一愣,随即温婉一笑:“女儿,来客人了?”
“娘,这位是楚老板。”薛竞君简短介绍。
楚人凤立刻上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伯母好,小侄楚人凤,是竞君的朋友。快过年了,给您带点年货,不成敬意。”
孙小芬得体地回了一礼:“楚老板有心了。”
她目光扫过那些礼盒,神色如常,“只是家中年货早已备齐,实在不必如此破费。”
楚人凤已经让伙计打开几个盒子:一盒罕见的南洋血燕,一匹锦云纹缎,几包白山老参,还有一套景镇青瓷茶具,都用红纸金线装点得精致非常。
“这些料子给伯母添件新衣,”楚人凤拿起那匹锦缎,“这云纹样式时下正流行。还有这些补品,您留着慢慢用。”
孙小芬正要婉拒,薛竞君已淡淡开口:“楚老板,我娘身子康健,寻常补品足够。这血燕太过贵重,还是请您收回。”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这锦缎,我妹妹那处早已于前日刚送来三匹锦缎,花样也是最新的,娘已挑了一匹做衣裳。”
楚人凤笑容未减,反而更盛:“竞君同竞君的妹妹果然都想的周到。”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匣,“这个总不会重复了吧?”
薛竞君不接:“楚老板,我昨日刚从‘珍宝斋’订了一套头面,这些首饰,实在不必。”
“先看看嘛。”楚人凤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支雕工精绝的紫玉簪,簪头雕成凤凰展翅状,在冬日微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
“前朝宫廷遗物,我寻了半年才找到。”楚人凤声音轻了些,“听说你喜欢收集古玉簪。”
薛竞君眸光微动,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再贵重的东西,也得配得上人才行。”楚人凤不退反进,“你若是不要,我待会儿就扔雪地里。”
两人正僵持,院门“砰”一声被推开,薛老二醉醺醺地闯进来,一身酒气,衣襟上还沾着油渍。
他眯着眼打量满院子的人和礼盒,忽然咧开嘴笑了:“哟,来贵客了?我闺女有本事啊,攀上高枝儿了。”
薛竞君脸色一沉,孙小芬也蹙起眉头。
楚人凤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仍是彬彬有礼地转身:“这位想必是薛伯父了,小侄楚人凤,久仰。”
“久仰个屁!”薛老二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走近,伸手去摸那匹锦缎,“带这么多好东西?银子不少吧?正好,我这两天手头紧……”
“爹!”薛竞君挡在礼盒前。
薛老二一把推开她:“滚开!你个赔钱货,现在有靠山了,连爹都不认了?”
他指着薛竞君的鼻子骂,“要不是老子养你这么大,你能有今天?我告诉你,这些东西,老子想拿就拿!”
眼看他的手要碰到那匹锦缎,楚人凤上前一步,轻轻按住薛老二的手腕。
他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巧,薛老二挣了几下竟没挣脱。
“伯父,您喝多了。”楚人凤声音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这些东西是送给伯母和竞君的,您要是想喝酒,我陪您喝两盅。”
薛老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嘴上仍硬:“你、你算老几?管我们家的事?”
楚人凤笑了,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面额不大,二十两:“伯父,这钱您拿着,买酒喝。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他语气陡然转冷,
“竞君不是赔钱货,她比您想象的有本事得多。她在橙琉,云州,乃至京都,如今手底下的铺子不下几十家,这些事,她没跟您说吧?”
薛老二愣住了,连孙小芬也微微惊讶地看向女儿。
薛竞君咬紧嘴唇,别过脸去。
“您不知道?”楚人凤故作惊讶,“竞君的生意做得比我还大,只是她为人低调,不爱张扬罢了。这些事,她都没跟家里说,怕您知道了又要……唉。”他恰到好处地叹口气,把银票塞进薛老二手里,“这银子您收着,就当小辈孝敬的。但以后,还请伯父对竞君客气些。毕竟,她现在是橙琉数得上的女商贾,要是在外面听见什么闲话,不仅她面上不好看,连带着整个薛家的名声都要受损,您说是不是?”
一番话软硬兼施,薛老二捏着银票,酒醒了大半,看看女儿,又看看楚人凤,终于讪讪地说了句“我去歇会儿”,晃晃悠悠进了屋。
院子里一时安静。
薛竞君背对着楚人凤,肩膀微微颤抖。
楚人凤挥挥手让伙计们退下,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抱歉,没跟你商量就说了生意上的事。”
薛竞君转过身,眼圈微红不红,眯着眼睛,低着头,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因为我看不下去。”楚人凤难得收起玩笑神色,认真地看着她,“你为你这个家付出多少,他们不知道,我知道。你爹凭什么那么说你?”
“他毕竟是我爹。”
“爹也不能这么糟践女儿。”楚人凤从袖中抽出一条干净帕子递过去,“擦擦,脸都冻红了。”
薛竞君没接,自己用袖子抹了把脸:“东西你带回去,我不需要。”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楚人凤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你要真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顿饭吧。我听说你手艺不错。”
孙小芬这才回过神来,温声道:“楚老板留下吃饭吧。只是家中菜肴简单,怕怠慢了。”
“伯母客气了。”楚人凤说着,又指挥刚卸完货的伙计,“对了,还有两坛三十年陈酿,一只腊肉火腿,都搬到厨房去。今晚咱们包饺子吃!”
薛竞君瞪他:“你这人怎么这么自作主张?”
“我这叫会办事。”楚人凤冲她眨眨眼,转头问孙小芬,“伯母,您说是吧?”
孙小芬忍俊不禁:“楚老板倒是个爽快人。君儿,既然楚老板带了酒来,你就下厨做几个菜吧,算是回礼。”
薛竞君还想说什么,被母亲轻轻推了推。她叹了口气,转身往厨房走:“随你便。”
楚人凤也不闲着,脱了外袍,卷起袖子帮忙搬桌子摆碗筷,动作麻利得像是常做家务的。
薛老二从屋里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厨房里,薛竞君利落地系上围裙,从橱柜里取出几样食材:一块上好的鹿肉,几尾鲜鱼,还有各色调料。
孙小芬在一旁帮忙洗菜,小声问:“女儿,楚老板说的那些,是真的?你在外面生意做得那么大?”
薛竞君切菜的手顿了顿:“娘,我不说是不想家里担心。生意场上的事,说来话长。”
“那你和楚老板……”
“生意伙伴。”薛竞君斩钉截铁,“有时互相帮衬罢了。”
“我看他对你倒不像只是生意伙伴。”孙小芬柔声道,“你也二十好几了,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楚老板人看着不错,懂礼数,又能镇得住你爹……”
“娘,您别说了。”薛竞君打断她,“他那样的商人,今天对你殷勤,明天就能对别人一样殷勤。我自己的生意做得不小,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可娘看你一个人撑着,心疼。”
“我不觉得苦。”薛竞君将鹿肉下锅,热油“滋啦”一声响,“自己有本事,比什么都强。”
堂屋里,楚人凤已摆好了碗筷,正拿着一本账册翻看——那是薛竞君随手放在桌上的绣庄月报。
见薛竞君端菜出来,他扬了扬账册:“上月利润又涨了三成,薛老板果然厉害。”
薛竞君一把夺过账册:“谁让你看了?”
“不小心看到的。”楚人凤笑嘻嘻地帮忙布菜,“说真的,你那‘锦绣坊’的分号开到苏州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在那边有些门路,可以帮你引荐。”
“我自己能解决。”薛竞君摆好最后一道菜,“吃饭。”
四人围桌坐下,菜肴虽不算多,但样样精致:鹿肉炖得酥烂,鱼鲜嫩入味,还有几样时蔬小炒,色香味俱佳。
楚人凤尝了一口,由衷赞道:“竞君这手艺,开酒楼也绰绰有余。”
“食不言。”薛竞君淡淡道,却还是给他斟了一杯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活络了些。
楚人凤讲些南北商路上的见闻,偶尔问起薛竞君生意上的事,两人竟颇有共同话题。
孙小芬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含笑。
连薛老二也悄悄坐到了桌边,默默喝酒吃菜,不敢再出言不逊。
饭后,楚人凤起身告辞。
薛竞君送他到门口,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
“今天谢谢你。”她终于说,声音很轻。
楚人凤系上披风,转头看她:“谢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他顿了顿,“那支紫玉簪,你真不要?”
薛竞君从袖中取出木匣,递还给他:“太贵重了,心意我领了。”
楚人凤接过,却不收起,反而从中取出簪子,趁薛竞君不备,轻轻插在她发髻上:“借你戴一晚上,年三十我来取。”不等她反应,他已翻身上马,“对了,年三十我真来,带烟花给你们放。”
“楚人凤你——”
“就这么说定了。”楚人凤打断她,催马走了几步,又回头,“簪子很配你,戴着吧。”
马蹄声渐远,薛竞君站在门口,伸手想取下簪子,指尖触到温润的紫玉,却又停住了。
雪花落在肩头,她抬头望了望飘雪的天空,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远处隐约传来爆竹声,年,真的快到了。
堂屋里传来母亲收拾碗筷的声音,父亲已经回房睡了。
这个家外表看起来还是那个朴素的小院,可内里早已不同——她知道,母亲的首饰匣里放着京城最时兴的珠宝,厨房地窖里藏着各地名酒,就连父亲每月拿去的“酒钱”,也是她精心控制的不多不少的量。
而她,薛竞君,不再是需要任何人庇护的弱女子。
只是那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似乎总能看穿她层层防备之下的什么。
薛竞君抿了抿唇,转身关上了门,手却不自觉地抚了抚发髻上的紫玉簪。
院外,楚人凤勒马回头,望着那扇闭上的门,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他知道,那支簪子,她不会再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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