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改光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违逆祖父,只得点头应下。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祖父的话,既有对公主识才的难以置信,也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好胜心——他倒要看看,这位传闻中的长公主,究竟是真懂匠术,还是另有目的。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杨改光换上了一身干净青衫,跟着祖父穿过盛京繁华的街道,终于来到了公主居住的球玉宫。
与皇宫别处的奢华威严不同,这里没有雕梁画栋的繁复,也没有金碧辉煌的张扬,反倒像是一处雅致的江南庭院。
青瓦白墙映着满院灼灼花木,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空气中飘着清甜的花香,混着草木的清新,令人心神舒畅。
远远地,便看见廊下立着一道身影。
那应当的特意来屋外迎他们的人。
杨改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瞬间便怔住了。
那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身着一袭月白色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腰间系着一条碧玉带,衬得身姿窈窕,风流婉转却毫无半分柔弱之态,肩背挺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她微微侧着头,听身边宫女说着什么,顾盼间自有一股沉稳大气的气度,宛如月下寒梅,清贵而温润。
杨改光心头一震,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直视,脸颊微微发烫。
他自忖见过不少学宫贵女与世家闺秀,却从未有人能有这般风姿——不是刻意雕琢的艳丽,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润与锋芒,仿佛皎皎月光,既清辉遍洒,又不容亵渎。
他心中原本残存的不解和傲气,在这样的礼遇与公主的风姿面前,瞬间消解了大半。
这时,观潮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转过身来迎了几步。
她的目光落在杨改光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杨公子一路从并州回来,辛苦了。听闻你在麓川学宫钻研器械之术,还改良了织布机,本公主早已久仰。”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落在耳中,让人不自觉地心生亲近。
杨改光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悸动,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仍带着几分拘谨:“草民不敢当殿下赞誉,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雕虫小技?”观潮笑着摇了摇头,侧身引他们往书房走去,“公子此言差矣。能让百姓多织一匹布,能让农人少流一滴汗,怎会是雕虫小技?是能让天下百姓温饱和暖的大本事。”
她的话语不重,却带着一股直击人心的力量。
杨改光跟在她身后,心中猛地一震。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他钻研的技艺,与“天下百姓”联系在一起。
那些在学宫被人轻视的“奇技淫巧”,在公主口中,竟成了惠及民生的大本事。
他抬起头,悄悄打量着公主的背影,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改变。
进了书房,案上整齐地摊着几张图纸。
杨改光定睛一看,竟是他先前画的织布机改良图,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朱色批注,字迹清丽工整,每一处批注都精准地指出了图纸的优劣,甚至提出了几处他从未想过的改良方向。
观潮走到案前,指着图纸上一处传动齿轮的设计,细细问道:“此处你用的是桑木,虽轻便易取,却不甚耐磨,若是换用质地更坚硬的枣木,再辅以桐油浸泡,是否能延长使用寿命?还有这踏板的角度,倾斜三度有余,操作久了怕是会腰酸,若再调整半度,会不会更省力些?”
杨改光彻底愣住了,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应答。
他原以为,公主召见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问问罢了,万万没想到,她不仅认真看了他的图纸,还对器械构造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她提出的问题,精准地戳中了他当初设计时的痛点,比学宫那些只知引经据典、对匠术一知半解的先生们更懂行。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的轻视与拘谨,眼中闪过一丝灼热的光芒,认真应答起来。
从木材的选材优劣,到力学原理的运用,再到实际操作中的便利考量,他越说越投入,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甚至主动提出了几处新的改良思路,全然忘了对面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观潮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两人竟像是切磋技艺的同道中人,气氛十分融洽。
待他说完,观潮从案边取出一张更大的图纸,缓缓展开。
图纸上画着水田、农具与村落的布局,还有各种改良农具的设计草图,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深意。
“本公主想设一处‘巧匠院’,请你祖父为总领,你为副领,招收天下有技艺的工匠,一同改良农具、推广新的种植之术。”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若天下农人都能用得上改良农具,都能种上高产的粮种,粮食产量岂会不增?百姓岂会再受饥馑之苦?”
杨改光看着图纸上的宏大布局,又看向公主眼中的光芒,只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直冲眼眶。
他从未想过,自己毕生钻研的技艺,竟能承载如此厚重的意义。
眼前的这位公主,不仅有识才的慧眼,更有兼济天下的大格局、大胸怀。
她不是为了一时新鲜,而是真的想借着这些“奇淫技巧”,为百姓谋福祉。
那一刻,他心中的傲气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与折服。
他明白了祖父为何那般郑重,也明白了这位长公主为何能得到传闻中那样好的赞誉。
杨改光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他的动作无比郑重,声音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若蒙殿下不弃,草民愿效犬马之劳,倾尽毕生所学,为殿下、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观潮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微微一笑,眼中满是赞许:“好,本公主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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