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比后半夜更浓了。
李桂兰掀开门帘倒洗锅水,竹盆里的水刚泼出去就凝成白汽,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打了个旋儿,又黏在青石板上不肯散——
这雾不是飘的,是从地缝里渗出来的,裹着松针的苦香和积雪的冷冽,把靠山屯糊成了团毛玻璃。
晒场上的铜锣敲得急,老支书的烟杆儿戳在结霜的石磙子上,咚咚响:
“都拢过来!药罐子被截在半路三天了,粮车过不来,昨儿后半夜王婶家小孙女儿直哭着要奶,她娘攥着空奶袋直掉泪!”
他咳得背都佝偻了,烟锅里的火星子簌簌往下掉,“谁能想法子把雪道打通?”
几个猎户挽着羊皮袄袖子就往前挤。
大奎的刀鞘撞在石磨上,哐当一声:“我带俩兄弟硬闯!拿铁锹开道,大不了——”
“不行!”风耳妹从人缝里钻出来,发辫上还沾着草屑,“姐说过,头场暴雪后三天最险,雪下有空层!”她突然蹲下去,把脸贴在雪地上。
雾里的人声忽远忽近,她却闭着眼,睫毛上凝着细冰碴:“听……空响。”她手指在雪面敲了敲,“这儿,还有这儿。”
人群嗡地炸开。
二柱抹了把脸:“小丫头片子懂个啥?”“我懂!”风耳妹腾地站起来,鼻尖冻得通红,“上个月姐带我巡山,东沟那片雪底下就空着,踩塌了能埋半头牛!”
她指着远处山脊,雾里只看得见白森森的树影,“我刚才听见三声‘咔’,像冰面裂开的动静,不止一处!”
林英立在檐下,手心里的玉坠凉得刺骨。
空间里那潭水本该静如镜面,此刻却泛着细密的涟漪——像有人隔着层纱在搅。
她望着县城方向,那里的雾更浓了,浓得像团化不开的墨。
上回标记石凉透时,是县城的人截了药;这回寒潭翻涌,怕又是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若她现在带青壮出山,屯里只剩老弱妇孺……
“建国。”她突然出声。
十二岁的林建国正在帮李桂兰拢柴火,听见声音立刻直起腰。
他身上的羊皮袄短了半截,露出青布裤管,可脊梁挺得比晒场边的老松树还直。
“你们练了三个月的青山卫,”林英走过去,把三枚铜质响镖塞进他掌心,镖尾的红绸子扫过他冻得皴裂的手背,“敢不敢走第一条没人踩过的路?”
林建国的眼睛亮了。
他想起上个月跟着姐在断龙坡练爬树,想起石头娃教他认雪地上的兽道,想起风耳妹趴在他耳边说“往左三步,那里雪薄”——那些在雪地里滚出来的夜,突然都变成了热的。
他把响镖攥得死紧:“敢!我们青山卫,就是为这种时候活着的。”
林英又递过一卷猎户旧绳、半袋应急药粉。
绳子是她用空间里的野麻搓的,比普通麻绳韧三倍;药粉掺了寒潭水,止血止疼管用得很。
“不准硬闯,不准逞强。”她低头替他系紧帽带,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发现险情,立刻回撤。”
风耳妹挤过来拽她衣角:“姐,我走中间!”
林英摸了摸她的耳朵——这双耳朵能听见半里外山雀振翅,此刻还带着从雪地里爬出来的凉,“你耳朵最灵,随时示警。”
她转向石头娃,那孩子正盯着药粉袋子直咽口水,“记清每处冰裂的位置,回来画给叔伯们看。”
少年队出发时,雾散了些。
林英站在鹰嘴崖顶,看那五六个小身影像一串移动的黑点,往断龙坡东脊去了。
陈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中间凝成小团:“你真信他们能成?”
林英望着雪地上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最小的那个是小栓的,他非要跟着,被她揪着耳朵留在了家——此刻倒好,那串脚印里最稳当的,竟是建国的。
“我不信路,”她轻声说,“我信他们练过的每一分钟。”
风耳妹突然停下。
她蹲在雪地里,歪着脑袋。
林建国刚要问,就听见细微的“咔”——像谁在雪下掰断了根冰柱。
石头娃立刻扒开表层雪,雪粉簌簌往下落,露出黑黢黢的裂缝,深不见底。
“绕行!”林建国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可手稳稳地扯住风耳妹的后领,“风耳妹带路,石头娃记轨迹!”他解下腰间的旧绳,把五个人连成串,“拉紧了,踩着我的脚印!”
他们贴着林缘陡坡走。
松树的枝桠上挂着冰棱,风耳妹每走三步就侧耳听一次,石头娃用树枝在树干上划记号。
有回响镖扔出去没动静,林建国的手心全是汗——直到石头娃扒开雪,发现底下是块凸起的岩石,他才敢喘第二口气。
黄昏时,雾散得干干净净。
林建国望着坡下那棵歪脖子松,树皮上还留着他十岁时用弹弓打的疤。
再往前半里,就是林场的木栅栏了。
他从怀里摸出枚铜徽章,背面的“守”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把徽章塞进门卫的烟盒,又在纸条上写:“靠山屯的孩子,没饿死,也没迷路。”
归程时,林建国让石头娃用木棍在雪坡上划出巨大的箭头。
风耳妹问:“划这个干啥?”他望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屯子,突然笑了:“让姐知道,我们能找到路,也能让别人找到我们。”
林英在崖顶看见了那箭头。
夕阳把雪坡染成金红色,箭头直指靠山屯的方向,像团烧不灭的火。
她的指尖在崖石上轻轻一叩——那是她从前打猎时的习惯,确认武器在身。
可此刻她摸的不是猎刀,是怀里的玉坠。
空间里的寒潭终于静了,潭底沉着十二枚“守”字徽章,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她转身走进暖屋时,红线姑正对着红布发愣。
“再绣一批‘平安’包,”林英把红布塞到她手里,“这次……多备一千份。”红线姑数着线头,突然明白——上回是给屯里一百多口人,这回怕是要给更远的人。
陈默站在门槛外,望着她的背影。
炉子里的火映得她侧脸发亮,他忽然想起刚插队时见她的模样:背着半人高的猎枪,眼里像结着冰。
可现在,她眼里有了光,那光不是烧向敌人的,是织成网,把整座山、整座屯子都兜在里头。
后半夜,山风又转了方向。
林英靠在炕头打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像颗石子投进寒潭,在雾里荡出层层涟漪。
她掀开窗帘,雪雾中隐约有几个黑影,扛着印着“工作组”的旗子,正往靠山屯而来。
玉坠在她心口发烫。
她摸了摸枕头下的猎刀,又看了看墙根码着的平安包——这一回,她不再是独自执刀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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