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被拨得微红,映着他专注而平静的脸。
几根细长的锡条在他粗糙的指间翻转,被火焰舔舐着,缓缓化作一滴滴亮银色的泪珠,坠入锅底的裂纹之中。
“滋啦——”
一声轻响,青烟升腾。
几个刚跑出学堂、脸上还带着墨痕的孩童好奇地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胆大的指着那口锅,脆生生地喊道:“补锅的阿叔,这锅都快碎成八瓣了,还补它干嘛?我娘说,这样的锅早该扔啦!”
陈默没有抬头,只是用那根生锈的铁条,极其轻柔地将冷却的锡流抹平,动作稳得像是在勾勒一幅精细的工笔画。
他拿起旁边的水瓢,舀了一勺清水倒进锅里,在所有孩子的注视下,将锅缓缓倾斜。
一滴水,都未曾从那些曾经狰狞的裂缝中渗出。
“哇!”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锅,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光滑如初的锅底,喃喃自语:“谢谢师傅,谢谢师傅……我家三代人都在补这口锅,祖上留下的话,饭锅不能换,换了,灶就冷了。”
陈默低着头,默默地在裤腿上搓着手上的灰泥。
一瞬间,他的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
宰相府的柴房里,他也曾这样守着一只漏水的药锅,生怕一点药汁洒了,招来管家严厉的责骂。
那时候的他,是为了活下去而补。
如今,锅还是那口锅,承载的却不再是恐惧,而是一份不知来由的传承。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是谁最先把这种精妙的补锅手艺,从军械司的秘法中化用出来的了。
他站起身,将那几件简陋的工具收进一个破旧的布包,往肩上一甩,对着老妇人和孩子们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山里走去。
江南书院,杏坛之上。
苏清漪今日开讲的,是她近来新编的《日常治道》。
“先生,”一名眼神锐利的学子站起身,高声发问,“若依您所言,天下万民皆能自治其身,自理其事,那朝廷官府,又有何存在的必要?”
满堂学子顿时屏息,这个问题太过尖锐,近乎质问。
苏清漪清冷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并未直接作答,只是命人取来一把庭院里坏掉的木制长柄扫帚,那扫帚的木柄已从中断裂。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取来一卷普通的麻绳,并未用蛮力捆绑,而是手指翻飞,以一种极其精妙的顺序和角度,将麻绳在断口处交叉、缠绕、收紧,形成一个形似九宫格的奇特绳结。
最后,她双手握住扫帚两端,用力一折。
那断裂之处,在九宫格绳结的加固下,竟纹丝不动,坚固如初。
“工具坏了,有人修,便不必换整件。”她放下扫帚,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越,“官府亦是如此。其存在的意义,不是高高在上地取代民间,而是俯下身子,补其不及之处。”
课堂之上,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课后,苏清漪漫步在回廊下,无意间瞥见角落里一个负责洒扫的小童,正蹲在地上,笨拙地用一根草绳修理自己那把断了齿的竹耙。
他模仿着她课上演示的手法,一遍遍尝试,那无意间形成的交叉绑法,竟隐隐暗合了陈默当年为加固攻城车而设计的“九宫绞力图”的一丝神韵。
苏清漪的脚步猛然顿住,怔立了片刻。
良久,她回到书案前,提起朱笔,在自己的教案边上,缓缓批注下一行小字:
“最好的治理,是让人觉不出你在治。”
西南边陲,瘴气弥漫的村寨。
柳如烟静静地站在一口古井旁,看着一场激烈的争端在她的眼前化解。
两户人家共用这口井,因每日汲水的先后顺序与用水量争执不休,几乎要拔刀相向。
村寨里德高望重的老妪并未评判谁对谁错,只是不慌不忙地从屋里取出一个陶罐。
那陶罐外壁,被人为地刻上了三道深浅不一的横线。
老妪宣布,每户人家每日用水,以罐为量,先挑满者,自觉退后,让与旁人。
一场即将爆发的流血冲突,就这么被一个朴素的陶罐轻易消解。
柳如烟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陶罐的刻度线上。
她心中剧震,这分明就是当年陈默为了在数十万难民营中公平分配饮水,所设计的“均水契”最原始、最简化的版本!
她走上前,向那老妪请教这陶罐的来历。
老妪咧开满是皱纹的嘴,呵呵笑道:“这是我娘教给我的法子,我娘又是听她娘说的。听闻百年前,有个路过我们这儿的汉人匠人,帮我们修好了这口快塌了的井,顺手就画了这个图样。谁晓得呢,反正好用,就一直传下来了。”
柳如烟站在井台边,低头望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以及倒影背后那片蔚蓝的天光,心中忽然一片澄明。
她终于明白,思想最好的归宿,不是被刻上功德碑,供人瞻仰。
而是变成一种习惯,长在田间地头,流淌在最平凡的日常里。
京城,工部档案司。
程雪正主持着一项浩大的工程——《民间技艺汇录》。
这日,一名从外地游学归来的少年,献上了一本他自己搜集的册子,名为《铁器续命十二式》。
程雪随手翻开,目光却陡然凝固。
册子图文并茂,画风虽然稚嫩,但所绘内容却让她心惊。
其中一式名为“双层焊锡法”,用以修补破裂的铁锅铁器,其原理、步骤,赫然便是当年陈默为快速修复受损军械而改良的军工秘技!
此法因其战略价值,曾被列为军械司最高机密,严禁外传。
她压下心中的波澜,抬头问那少年此法的来源。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是个走街串巷的补锅匠。他说,是很多年前一个总穿灰布衫的叔叔教他的。那人教完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程雪一页页翻到最后,在册子的末尾空白处,发现了一行用炭笔写下的、几乎快要磨灭的小字:
“修的东西越多,越觉得万物都有缝——但只要肯补,火就不会灭。”
她缓缓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的封皮上轻轻抚摸。
她原想追根溯源,将这不知名的“灰衫叔叔”记为首功。
但此刻,她改变了主意。
她在《民间技艺汇录》的总目提要上,只加了一句注脚:“凡持械修补者,皆为传承之人。”
沈归舟的“守碑之路”,在他逝去后,并未断绝。
无数后来者自发地沿着他的足迹,探访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一名青年旅者,在某处早已废弃的驿站墙角,发现了一块深埋在瓦砾中的残砖。
砖上,一个模糊的“陈”字刻痕,历经风雨,依旧倔强地存在着。
青年视若珍宝,欲将其带回,寻一处庙宇好生供奉。
一位正在附近耕作的老农却走过来,拦住了他:“后生,这砖动不得。”
青年不解。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崭新的学堂,又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这砖,压着那学堂的地基呢。听村里老人说,很多年前那个在宰相府扫院子的先生,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现在娃娃们读书的地基稳不稳,可全靠这些旧东西在底下撑着劲儿呢。”
青年沉默了许久,最终将砖块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又从随身的行囊里解下一枚小小的铜铃,挂在残砖旁的一截枯枝上。
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风过檐角,铃声清脆,叮当作响,像是在回应一段无人知晓的誓约,也像是在为那地基深处的沉默,奏响一曲无名的赞歌。
极北边境,暴风雪之夜。
李昭阳率领的最后一队游侠被突如其来的雪崩困在了一处狭窄的岩洞里。
粮草将尽,火光微弱,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绝望之际,队伍里一名沉默寡言的老猎户站了出来。
他指挥众人拆下所有帐篷的支架,在洞口搭建起一个如同蜂巢般的穹顶结构,以分散上方积雪的压力;又让众人用尿液在雪地上做出深色标记,以确保唯一的通风口不被新雪覆盖。
这套匪夷所思却又高效无比的避险之法,正是当年陈默在雪原领军时,为应对极端天气所独创的!
李昭阳靠着冰冷的石壁,听着洞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忽然哑着嗓子问身边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小子,你知道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吗?”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听祖辈们说,很久以前,有个‘走路不留脚印’的神人,用这法子救过一整支迁徙的队伍。”
“走路不留脚印……”李昭阳闭上眼,粗犷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低声自语,“阿默啊……你这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得不要,却偏要把能活命的法子,留给每一个不相干的人。”
话音刚落,一阵极其细微、却极富节奏的“笃、笃、笃”声,从被冰雪封死的洞口外隐隐传来。
是铁钎凿冰的声音!
李昭阳猛地睁开双眼,洞内所有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跳动的火光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在校场外默默扫雪的青年,正弯着腰,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
那背影,渐渐与洞外那救命的敲击声融为一体,最终,又消散在无边的风雪深处。
那口承载了三代人记忆的破锅补好了,陈默也拿到了几枚足以果腹的铜钱。
他收拾好行囊,沿着山路继续向南。
可他那双能洞察气运流转的眼睛,却看到南方的天际线上,正有一股巨大的、由无数微弱人气汇成的灰色“长龙”,在缓慢而绝望地蠕动着。
那是一种混杂着饥饿、病痛与死亡的死灰色。
锅的裂痕可以补,人心的裂痕可以补,制度的裂痕也可以补。
可若是天灾人祸,将这世道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呢?
陈默停下脚步,站在山岗上,风吹动他灰扑扑的衣衫。
他没有丝毫犹豫,调转方向,朝着那道延绵不绝的灰色长龙,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他要补的,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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