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混杂着饥饿、病痛与死亡的死灰色,如同一条濒死的巨蟒,在南方的土地上绝望地翻滚。
锅的裂痕可以补,人心的裂痕可以补,制度的裂痕也可以补。
可若是天灾人祸,将这世道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呢?
陈默停下脚步,站在山岗上,风吹动他灰扑扑的衣衫,这一次,他要补的,是天。
三日后,一支南迁的难民队伍中,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杂役。
他自称姓韩,叫韩九,是从边地退下来的火头军,无家可归,只想混口饭吃。
他布衣草履,身形瘦削,整日埋头在炊烟和锅灰里,除了劈柴烧火,几乎不与人言。
这支数千人的队伍,正被一场无形的瘟疫扼住咽喉。
不是烈性恶疾,而是一种蔓延的衰败。
人人食欲全无,精神萎靡,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
刚煮好的野菜粥,冒着热气,却无人问津,分发下去的,大多又被原封不动地倒掉。
队伍的头领,一个叫老刀的退役都尉,急得满嘴燎泡,眼看行进彻底停滞
深夜,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病弱的呻吟如游丝般飘荡。
陈默悄无声息地来到临时搭建的伙房,借着微弱的月光,从贴身的布袋里摸出几株干瘪的药草。
这是他沿途采摘的,有祛湿的藿香,有健脾的陈皮,还有一味极为罕见的、能激发人体生机的“龙涎草”。
他将药草碾成粉末,小心翼翼地混入明日要煮的野菜中。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行囊最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倒出几滴黏稠的深褐色液体。
那是一小份从酸浆果中提炼出的原液,酸味极致,却能在入口的瞬间,如惊雷般炸开味蕾。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股奇异的香气便在死气沉沉的营地里弥漫开来。
那香味并不浓烈,却带着一股霸道的、不容抗拒的酸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着每个人早已麻木的肠胃。
当一大锅热粥被抬出来时,奇迹发生了。
那些原本对食物毫无兴趣的难民,竟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对食物的渴望。
“这粥……闻着怎么不一样?”一个虚弱的汉子挣扎着坐起身。
“好酸,好香……我想喝……”
一碗,又一碗。
原本无人问津的野菜粥,竟被一抢而空。
许多人喝完一碗,竟颤巍巍地举着空碗,还想再要一碗。
老刀激动地冲到伙房,一把抓住正在埋头刷锅的陈默,满脸的不可思议:“韩九!你小子到底放了什么神仙配方?”
陈默被他抓得一个趔趄,依旧低着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锅灰,瓮声瓮气地回答:“没什么。就是多放了点盐,又加了些山里采的酸果子,酸一点,咸一点,够热,人就想吃了。”
老刀半信半疑,但看着营地里重新恢复的一丝生气,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重重地“嗯”了一声。
几天后,队伍竟奇迹般地恢复了行进。
一名老妇人拉着自己孙子的手,指着那口仍在冒着热气的大锅,郑重地说道:“娃,记住这个味道,这个能让你在天塌下来的时候还想吃饭的味道。这是救命的味道。”
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股酸咸交织的滋味深深烙印在记忆里。
他却不知道,这救命的味道,源自于多年前陈默为应对瘴气之地、水土不服的边军,所特别调配的“振气汤”最简化的改良方。
那方子,能救命,却从不留命。
同一时间,数百里外的清河县。
苏清漪受邻县县令之邀,前来调解张、王两族的百年争水旧怨。
两族共用一条从山上流下的溪水,为了上游下游的筑坝权,械斗流血,积怨已深。
县衙的案卷堆积如山,条款谈了无数轮,可转眼就有一方撕毁。
苏清漪抵达后,并未急着升堂议事,反而宣布,由她出资,请两族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共办一场“秋收宴”。
两族之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但碍于苏清漪如今“江南书院隐讲”的崇高声望,只得各自按捺,依言行事。
张家出了新收的稻米和肥硕的河鱼,王家抬来了自家酿的米酒和刚摘的南瓜。
厨娘,则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与两族都无瓜葛的刘阿婆。
宴席之上,菜品繁多,唯独一道杂粮焖饭,香气最为霸道。
那米饭用一个巨大的陶锅焖制,揭盖的瞬间,稻米、杂粮、南瓜的甜香混合着某种秘制酱料的咸香,冲天而起。
原本还相互戒备的两族族人,在香气的引诱下,不自觉地坐得近了些。
一碗饭下肚,那温润厚实的口感,抚平了人们心中的燥火。
平日里横眉冷对的汉子,此刻竟为了争抢锅底最后一点锅巴,笑骂着推搡起来。
酒过三巡,饭过五味,王氏的一位长老放下碗筷,长叹一声:“唉,这么好吃的饭,这么香的米,都是这条溪水养出来的。为了争那几寸水,年年打得头破血流,真是……何苦来哉?”
他这一声叹,仿佛解开了某种禁制。
张家的族长也沉默着端起酒碗,朝他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一场即将再次爆发的流血冲突,竟在饭饱神虚的醺然中,悄然化解。
事后,有人好奇地追问刘阿婆那焖饭的菜谱。
刘阿婆却一脸茫然:“没什么特别的呀,我就是按平常家里做饭的法子,米多水少,小火慢焖罢了。”
无人知晓,苏清漪曾在宴席前,悄悄递给刘阿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正是当年陈默在宰相府时,为安抚府中因分食不均而暗生怨气的下人们,所琢磨出的“均味同锅饭”的诀窍。
苏清漪立于散席后的灶台前,望着那尚有余温的灰烬,轻声自语:“原来,最锋利的和解,是藏在最平凡的饭香里的。”
更北方的叛乱区,瘴气弥漫。
柳如烟一身猎户装扮,潜行在山林间。
她此行的目的,是探查“黑风”与“赤水”两大敌对部族突然休战的真相。
当她冒死潜入两族交界地带时,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两支势同水火的队伍,竟共享着一个巨大的“炊事营”。
双方士兵在营地里划分区域,却共用着中央那几口最大的铁锅。
每天由不同的人轮流掌勺,做好的饭菜不分彼此,谁饿了,就自己去盛一碗。
柳如烟伪装成被野兽抓伤的流民,混入了营地。
她亲眼看到,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黑风部族战士,为一名腿上中箭的赤水部族士兵熟练地包扎好伤口后,从锅里舀了一碗滚烫的肉汤递过去,瓮声瓮气地说道:“喝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明天跟我讲道理,看到底是谁先越的界!”
那赤水士兵哼了一声,却还是接过来,大口喝下。
柳如烟心头剧震。
这不就是陈默早年在军中,为化解不同地域出身的兵痞之间的派系斗争,所强制推行的“同灶制”吗?
其核心理念——只要还从一口锅里吃饭,就永远是兄弟,矛盾要在饭桌上解决,而不是在刀剑下。
如今,这套原本用于内部维稳的制度,竟被这些山野部族,自发地演化成了“共炊即共命”的生存哲学。
她没有用影阁的秘法拍下任何证据,只是默默地走到一个正在切菜的老兵身旁,听他念叨着一句炊事口诀:“肉分三道,菜合一锅,先喝汤,后吃饭,力气不散。”她将这句土味十足却蕴含至理的话记在心底,准备将其编入下一代《民治百例》的开篇。
京城,工部档案司。
程雪正在主持对一起“误食毒草”事件的复盘。
数名灾民在食用了一种新改良的野菜羹后,上吐下泻,幸而发现及时,无人丧命。
她顺藤摸瓜,追查配方来源,竟发现源于她所创办的“烟火学堂”一名学生的结业作业。
那名学生试图模仿古法中的“五味调和术”,提升灾年里可食用植物的利用率,却因一味草药的剂量出错,导致了意外。
程雪细细辨认那份画着图谱的作业,目光陡然凝固。
其配伍的底层逻辑结构,与她书房中珍藏的一本陈默手书孤本《荒年食鉴》,竟有七成以上的吻合!
只是,学生的作业中,完全剔除了原着里那些关于药理的繁复论述,只保留了最简单的操作步骤,也抹去了所有的署名痕迹。
她在最终的调查报告中,只写下了一句结论:“当知识不再依附于权威的名字,它才能真正地在民间生根,哪怕会犯错,那也是一种成长。”
当晚,她回到家中,从一个上锁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另一本更为珍贵的、陈默亲笔所书的《默诊七则》。
她凝视着封面上那两个已无人知晓其意的字,良久,起身前往学堂的图书馆。
在图书登记卡上,她只在“捐赠者”一栏,填下了两个字:“未知。”
极北边境,一处被遗弃的哨所。
李昭阳率领的游侠小队在巡边时突遭蛮族骑兵伏击,他为救一名新兵,身中三箭,坠马昏迷。
幸得一户以放牧为生的牧民家庭所救。
他醒来时,躺在温暖的毡房里,伤口已被处理过。
家中一位沉默的老阿妈每日为他熬制药汤和肉羹,那炖汤的手法极为特别,总能将最粗老的肉块炖得酥烂入味。
他重伤之躯,竟也食欲大开,恢复得极快。
一日,他偶然瞥见灶台角落里,塞着一本用兽皮包裹的破旧册子。
他挣扎着拿过来,封面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但翻开内页,那用炭笔绘制的、一幅幅关于食材处理和火力控制的图谱,让他如遭雷击。
“九式炊疗”!
他猛然想起,这是当年陈默专门为重伤的亲卫死士设计的营养调理之法,能最大限度地从普通食材中汲取生命能量,加速伤势愈合。
此法从未外传,只有他们那十几个生死兄弟知晓!
他抓着册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指着在旁边玩耍的牧民少年:“孩子,这……这本书,是哪儿来的?”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答:“是阿爷留下来的。阿爷说,很多年前,有个总爱在夜里看星星的阿默叔,在我们家住过一阵子。他走的时候,就把这个塞给了我阿爷,说能救命。”
“阿默叔……”李昭阳仰头望着毡房顶透光的缝隙,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
他知道,那个人从未离开过这片他深爱又为之付出一切的土地,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每一个被他救过的人的记忆和习惯里。
深山雪夜,陈默蜷缩在一个迁徙牧民营地的灶火后取暖。
他身上的“韩九”身份,早已在之前的难民队伍散去后抛弃,如今,他只是一个无名的流浪汉。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捧着半碗冷硬的米饭,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大眼睛里满是期盼:“阿叔,我阿妈病了,火也生不好。你能教我,怎么把饭做成热乎的吗?”
陈默接过那冰冷的陶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重新拨旺了炉火。
他架上锅,倒了点羊油,将冷饭倒进去,一边用木勺慢慢翻炒,一边对身边的孩子轻声说:“火要小,心要慢,饭知道你急不急。你看,它粘锅了,就是在跟你发脾气。”
孩子似懂非懂,却学着他的样子,屏住呼吸,眼神专注。
片刻之后,一股混合着油脂和米粒焦香的气味弥漫开来。
孩子兴奋地大喊:“阿叔,它香了!我做到了!”
营地里其他被惊醒的人围了过来,尝了一口那金黄酥脆的炒饭,纷纷赞不绝口。
有人好奇地问:“小家伙,这叫什么做法?真好吃!”
孩子挺起小胸膛,自豪地宣布:“这是我刚刚想出来的,就叫‘暖心炒’!”
陈默靠在角落的阴影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没有说破这其实是当年他在宰相府厨房,为了吃上一口热饭,从厨娘白眼中偷学又自己改良的“回锅复热诀”。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沉入梦乡。
陈默悄然起身,来到营地唯一的水源——一个巨大的储水缸旁,将一小包无色无味的药粉,缓缓撒入其中。
这是预防春疫的方子,无声无息,已随这缕炊烟,散入万家灯火。
数日后,程雪站在江南烟火学堂的讲台前,背后是崭新的黑漆木板。
她要讲授的,是《民间技艺汇录》编纂完成前的最后一课。
这一课不讲技术,不讲原理,只讲一个故事。
黑板上,她只用白色的粉笔,写下了今日的课题。
那六个字,如六记重锤,敲在每一个在场学子的心上,引得满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与思索。
那六个字是——谁偷走了神明?
喜欢赘婿,开局签到绝世兵法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赘婿,开局签到绝世兵法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