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草木烧焦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极淡、却异常腥甜的气息,仿佛某种油脂被烈火炙烤,散发出的垂死悲鸣。
陈默的脚步停了下来,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冷意。
这不是开荒的喜悦,而是一场愚昧的狂欢,一场对土地的献祭。
他走上前去。
“老乡,且慢!”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噼啪作响的火焰和人们的欢呼,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一个领头的壮汉满脸烟灰,扛着一把锄头,咧着嘴不耐烦地看过来:“哪里来的书生?没看到我们在开荒种地吗?耽误了农时,你赔得起?”
“火烧荆棘,看似省力,实则是在给这片土地断根。”陈默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此法一过,地表土层尽毁,头两年或许能有点收成,不出三年,一场大雨就能把所有薄田冲垮,到时这里只会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死地。”
“嘿,你这人说话好不吉利!”另一个村民啐了一口,“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干,怎么就断根了?不烧掉这些扎人的玩意,怎么种庄稼?”
陈默没有与他们争辩,只是指着远方山脊上,一棵在风中傲然挺立的孤松,问道:“各位请看那棵树。”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棵松树遒劲有力,在荒坡背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翠。
“那棵树,约莫是二十年前种下的。”陈默缓缓道,“种下它的人,可曾想过二十年后能靠它乘凉?他只是知道,若没有这棵树的根系抓着,那片山脊早就塌了。”
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狂热的头顶。
“那……那你说怎么办?地总是要种的!”领头的壮汉语气软了下来,他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布衣草履的年轻人,不像是在胡说八道。
陈默走到山坡前,蹲下身,捻起一撮泥土,在指尖轻轻一搓。
“这片地,有它的脾气。”他环顾四周,胸有成竹,“荆棘不必全烧,在迎风口留下一排,便是天然的防风带。背阴处湿气重,不宜种粮,但可以种耐旱的甘草、黄芪,那是能换钱的药材。坡顶土薄,须植松柏,深根固土。沟底有水,可栽垂柳,涵养水源。”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至于这片主坡,更急不得。我教你们‘三年轮作法’。第一年,深耕,混入草木灰与河泥,只种豆苗,不为收成,只为养土。第二年,可试种些耐旱的小米。待到第三年,地力养足,再种麦谷,方能岁岁丰收。”
“三年?!”一个急性子的村民叫了起来,“谁家等得了这么久!饿都饿死了!”
陈默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沧桑:“今日贪一日之快,明日便要十年之苦。你们看那棵树,二十年前种下它的人,或许早已不在了。可正是因为他等了,你们今日才能看到这片山坡还没彻底荒芜。”
他指着远方:“种树的人,不必想着自己去乘凉。你们今日种下的,是留给子孙后代的粮仓。”
村民们彻底沉默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又看看那棵孤松,再看看脚下这片被他们差点亲手毁掉的土地,眼神里渐渐从怀疑变成了敬畏。
陈默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把锄头,亲自示范如何挖坑、如何保留灌木。
村民们见状,也纷纷放下了火把,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开垦”。
数月后,当这片荒坡上绿意初现,陈默已悄然离去。
只在坡脚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留下了一行深刻的字迹:“此地无主,唯愿后来者勿斩根。”
新朝都城,稷下书院。
终讲堂内,座无虚席。
苏清漪一身素雅的院服,立于讲台之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又多了一份如水般的温润。
今日是她开讲的终篇——《长远之道》。
满堂的学子与官员都以为她会引经据典,剖析新朝政令之得失。
然而,她只是翻开书卷,用清泉般的声音,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京城春旱,用水紧张。有一座府邸的后园里,新来了一位赘婿。他不理会旁人的讥笑,每日从井里打水,在园子最贫瘠的角落,悄悄埋下了数十株无人问津的树苗。他每日挑水浇灌,风雨无阻,府里的人都笑他,说他是个‘傻子种柴’,种些不能吃不能赏的杂木,白费力气。”
堂下众人屏息静听,这个故事的开头,平淡无奇。
“光阴流转,十年之后,天下大旱,赤地千里。京城水源枯竭,连宫里的用度都开始缩减。城中百姓无柴可烧,一根木柴的价格,比得上十斤白米。就在这时,人们才发现,当年那个被讥笑的后园,早已绿树成荫。满城薪尽之时,唯有此园,为半个京城解了燃眉之急。”
讲到此处,苏清漪缓缓合上了书卷。
整个终讲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听懂了,那个“傻子赘婿”,那个在无人理解时默默种树的人,才是真正拥有大智慧的先觉者。
苏清漪环视全场,目光平静而深远:“诸位,何为远见?真正的远见,不是你能精准地看见未来的模样,而是你愿意,替那些暂时还看不见的人,种下属于他们的现在。”
她微微躬身:“我的课,讲完了。”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散场后,苏清漪独自来到书院的静心湖畔。
她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信札,那是她与陈默这些年来所有的私人通信,记录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谋划,也承载着那些无人知晓的情愫。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它们投入了早已备好的火盆。
火焰升腾,将那些字迹一一吞噬。
灰烬随风而起,飘向远方,如同当年在黑暗中,他为她点亮的那一束微弱却坚定的火光。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陈默的智谋手书,只有长存于人心的《长远之道》。
南疆,影阁总舵。
柳如烟一身红衣,妖娆依旧,眼神却前所未有的肃穆。
她召集了所有核心弟子,面前的桌案上,堆放着一卷卷竹简,那是她毕生心血所着的《民治百例》。
里面详细记录了陈默教给她的各种治理地方、安抚人心、破解困局的奇策妙计,被弟子们奉为至高宝典。
“从今日起,《民治百例》永久封存。”她宣布道。
众人哗然,无一不解。
“阁主!这可是您和……那位先生的心血啊!是影阁立足的根本!”
柳如烟没有解释,只是亲手点燃了身旁的火盆,然后拿起第一卷竹简,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你们看,”她指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我写下‘这是阿默教的’,你们就会永远仰望那座碑,学习他的方法,模仿他的影子。你们会变得很强,但永远活在他的树荫之下。”
她又拿起一卷投入火中:“可当我什么都不说,当这世上再没有一本现成的答案时,你们才会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自己去思考,自己去犯错,自己去种下第一棵属于你们自己的树。”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也烧尽了那些辉煌的过去。
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代表着她与陈默联系的符牌,在火焰的高温中,它渐渐扭曲、熔化。
“阿默,”她低声呢喃,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次,我不再替你栽碑了。”
北地村落,蒙学课堂。
程雪站在简陋的教室里,给孩子们上最后一课。
她的课题是:“谁建了第一所学校?”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官府!”“是有钱的富翁!”“是圣人!”
程雪微笑着摇摇头,带着他们走到校园的角落。
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摆着几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凳,一名更年长的老师,正带着几个识字更早的孩子,在另一块小黑板上写写画画。
“你们看,那里也是一间教室。是谁造的?”她问。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无人知晓。
就在这时,一个挑水路过的老妇人,看到那块小黑板有些歪斜,便放下水桶,走过去顺手将它扶正,然后又默默地挑着水离开了。
程雪指着老妇人的背影,轻声对孩子们说:“看到了吗?创造者,或许不是某一个伟大的人,而是每一个路过时,不愿让树荫空着的人。”
下课后,她将自己毕生对教育、对民智开启的研究手稿,装在一个铁盒里,亲手埋在了校园旁的一棵梨树下。
树上,挂着一块她新刻的木牌:“知识之根,深于记忆。”
归乡的路上,李昭阳嘴里叼着一根草根,靠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
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在热火朝天地植树。
他们的动作还很生涩,却异常认真。
李昭阳眯眼一看,顿时愣住了。
他发现,那些少年挖坑的布局,竟然是标准的“五角分布法”——这正是当年陈默为军屯设计的,最能抵御风沙的防风林阵型!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大声指点着:“嘿!小子们!根要再深三寸!土要浅覆,用脚踩实!朝向要避开西北风口!”
少年们见他说的头头是道,立刻围了上来,恭敬地请教。
李昭阳索性挽起袖子,亲自下场,将当年在死士营里学到的本事,倾囊相授。
完工后,夕阳下,一片整齐的树苗迎风挺立。
一个少年抹了把汗,崇拜地问他:“大叔,您叫什么名字?我们好给您立个碑!”
李昭阳摆了摆手,重新叼起草根,转身就走:“我只是个路过的人。”
走出去了十里地,身后忽然传来少年们嘹亮的呼喊:“叔叔——我们商量好了!给这片林子起名叫‘默林’!”
李昭阳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迎着晚霞,低声呢喃:“阿默不会要这个名字……但他一定会为你们高兴。”
暮春的清晨,薄雾如纱。
陈默行至一处新开垦的村落,看见几个孩童正在山坡上栽种新发的树苗。
一名最幼小的童子,因为用力过猛,将一棵树苗的根部都拔了出来,急得快要哭了。
陈默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扶住那摇晃的树干。
他示范着如何将泥土重新培好,如何用脚尖将土压实。
“记住,”他的声音温和而缓慢,“一脚踩实,两手护心。风吹来的时候,它就知道该怎么站稳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模仿着他的动作,认真地念着口诀。
片刻后,那棵小树苗终于稳稳地挺立在晨风里。
陈默欣慰地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继续前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旧巷,一座早已荒废的府邸遗址。
一片新生的嫩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进一口枯井之中。
它轻轻地、温柔地覆盖在一块早已腐朽大半的木牌上。
牌上,用刀刻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借着一丝从井口透下的天光,依稀还能辨认出那两个曾经代表着无尽耻辱与不甘的字——
赘婿。
风过,叶动,字迹彻底湮灭。
陈默的脚步从未停歇,他一路向西,穿过沃野,越过平原。
数月之后,他终于抵达了传说中风沙漫天的西北旱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再次停下了脚步。
地平线的尽头,并非一片枯黄绝望,而是一道断断续续、绵延不绝的绿色长城。
那是一片新生的林带,顽强地扎根在沙地之中。
只是,这片新绿里,夹杂着大片大片的枯黄,仿佛一场惨烈的拉锯战,正在这片土地上无声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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