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焦土,黑得像天穹撕裂后留下的豁口,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绝望的死气。
风一吹,扬起的不是尘土,而是细腻的、带着草木尸骸气味的黑色灰烬。
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顽固地与这片绝境对峙。
那是个老农,满脸的褶子深得能夹住落下的灰,他挥舞着一把破旧的锄头,日复一日地在灰烬中翻动着坚硬的焦土。
他的动作迟缓而固执,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在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祭祀。
陈默没有惊动他,只是像一缕无声的影子,悄然走近。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便洞悉了老农行为背后的玄机。
老农挖掘的沟壑并非杂乱无章,而是精准地沿着地底早已烧成炭的粗大树根的走向蜿蜒。
腐根引水法!
这是一种古老而几近失传的旱地耕作智慧。
烧死的树根在地下腐烂后会形成天然的疏松通道,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能最大程度地将夜间的稀薄露水和偶发的微量降雨导入土壤深处,滋养根系,为种子的萌发创造出一线生机。
这老农,守着一片死地,却在为它重塑一套看不见的活水血脉。
陈默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他没有开口指点,而是默默走到另一端,拾起一把被遗弃的破镐,以一种无声的默契,加入了这场与天争命的劳作。
他的动作比老农快得多,也精准得多。
他挖掘的沟渠更深,走向更利于汇聚水汽。
挖到沟底后,他并未停下。
他走到村落废墟旁,从烧塌的灶台下扒出细腻的草木灰,又从一堆被烧焦的兽骨中敲出骨粉,将两者混合在一起。
“老哥,”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风沙打磨过,“把这个填进沟底,能保肥,还能中和土里的火毒。”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他停下动作,看着陈默娴熟地将灰白色的粉末均匀撒入沟渠。
陈默又从自己那干瘪的行囊里,倒出最后一把种子。
那不是粮食,而是他沿途收集的耐旱草籽——能开出紫色小花的荆芥,叶片肥厚的鼠曲草,还有根系能深入地底固氮的野豌豆。
他将种子撒入沟中,对老农说:“先种这些,它们能活。等它们把地养肥了,明年就能种庄稼了。”
做完这些,他环顾四周,从废墟里找出几个残破的陶罐,在罐底小心翼翼地敲出几个细小的孔洞。
他将陶罐埋入几条沟渠的交汇处,只露出罐口。
“这是……”老农看得目瞪口呆。
“微型蓄水窖。”陈默淡淡道,“夜里有露水,会自动渗进去。天再旱,也能保住一捧救命水,让嫩苗熬过去。”
老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看着他条理清晰、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数周之后,一场久违的春雨终于降临。
当雨水停歇,阳光再次照耀大地时,那片死寂的焦土之上,沿着一道道蜿蜒的沟壑,竟真的冒出了一片片倔强的、鲜嫩的绿意!
老农跪在田垄间,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那些新生的嫩芽,老泪纵横。
他猛然回头,想要寻找那个布衣草履的身影,却发现那人早已消失不见。
“恩人,你叫什么名字啊!”他朝着空旷的田野嘶声大喊。
风中只传来一句飘渺的回音:“我只是个……路过撒籽的。”
陈默的身影,早已没入了远方初生的薄雾之中。
千里之外,江南书院。
苏清漪正在开讲她荣休前的最后一课——《无名之始》。
今日的讲堂异常空旷,没有讲台,没有经卷。
她一袭素衣,手捧一个粗朴的陶罐,步入庭院中央,学生们则环绕她席地而坐。
她没有说任何开场白,只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将陶罐缓缓倾斜。
哗啦啦……
一捧混合着各种形态的种子,被倒在洁白的石板上。
有来自高原的饱满青稞,有来自沙漠的细小沙米,还有来自湿地、形似野草的稗稻。
“谁能告诉我,这些是什么?”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学生们立刻活跃起来,争相辨认。
“先生,这是官府推广的耐寒青稞!”
“那是《农桑辑要》里记载的抗旱沙米,据说百日可收!”
“这是南沼之地的野生稗稻,灾年可充饥!”
听着弟子们对答如流,苏清漪的脸上却无半点笑意,反而浮现出一丝悲悯。
“很好。”她点了点头,声音却陡然转冷,“你们所有人都认得它们的名字,也知道它们的用处。可你们有谁,认得第一个在万千野草中发现稗稻可以果腹,并把它放进土里的那个饥民?有谁知道,第一个在风沙里筛选出沙米,并用性命去赌它能活的那个牧人?”
满场皆寂。
“我们记住了无数被冠以名号的果实,却遗忘了所有无名的播种者。”苏清一字一句,声音如冰珠落地,“今日之课,到此为止。”
课毕,她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将自己毕生所着的无数教案、讲义,一卷卷投入火盆。
熊熊烈焰升腾,映照着她决然的侧脸。
在所有心血化为灰烬之后,她只留下了最后一页薄薄的纸,交予继任的讲师。
纸上只有一句话:“真正的启蒙,不是告诉世人该信奉哪道光,而是让他们亲眼看见,第一株嫩芽,是如何从无名的黑暗中冒出来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北境,“影阁”秘地。
柳如烟召集了麾下所有核心弟子,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解散影阁。
“少主,万万不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跪倒。
柳如烟一袭黑衣,立于堂前,神色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看着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影子,缓缓道:“从前,我们藏身黑暗,记录真相,是为了在长夜里为世人举起一盏灯,让他们仰望光明,心存希望。”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可现在,你们看看这天下。自救的法门,求生的智慧,正在田间地头,在每一个村夫匠人的手中,如野火般流传。人人心中已有火种,人人手中皆可举灯,那我们这盏孤灯,也该熄灭了。”
她没有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亲手取过阁中最重要的密档卷宗,包括那些记录了陈默从一介赘婿到搅动风云的所有事迹、所有身份的绝密档案,毫不犹豫地投入早已备好的烈火之中。
火光冲天,将一张张记载着惊天秘密的纸页吞噬。
柳如烟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她从怀中取出代表“影阁之主”身份的最后一枚麒麟符牌,那曾是她权力和身份的象征。
她凄然一笑,将符牌决绝地投入烈焰。
“陈默,这一次,我不再替你留名了。”
火光映在她妩媚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释然。
翌日清晨,当弟子们从震惊中醒来,只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秘堂。
而数百里外的一个偏远山村里,多了一位身穿粗布衣裳、教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寻常教书婆。
中原,一所乡土营造学堂。
程雪正在给一群稚嫩的孩童上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课。
课题是:“谁种下了第一粒为我们果腹的种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答案天马行空:“是神农尝百草,是神仙!”“是开天辟地的盘古!”“是皇帝陛下!”
程雪微笑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领着孩子们走到学堂后的一片荒坡上。
那里,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经长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野生药材。
“那你们看,这片药材,是谁种下的?”她问。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无人知晓。
就在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荷锄走过,看到药材地里生了几株杂草,便很自然地弯下腰,顺手将其拔除,又培了培土。
程雪指着那老妇人的背影,对孩子们轻声说:“看见了吗?种下它的,或许是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无名氏。但让它能一直活着的,是每一个路过时,不忍心让这片土地荒掉的人。”
下课后,程雪将自己毕生画下的图纸、所有的研究心血,悉数装进一个木箱,亲手埋在了学堂院中的一棵梨树下。
她在树上挂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知识之根,深于记忆。”
旱原古道。
归乡的老兵李昭阳,正带着一群乡亲,围着一片刚刚开垦却遭遇虫害的新田发愁。
农户们束手无策,准备忍痛焚田,以免虫害扩散。
“慢着!”李昭阳大喝一声,制止了他们。
他俯下身,仔细观察着害虫的习性,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淡然的身影。
他站起身,沉声下令:“去田埂上,种满茴香和艾草,这味道能驱虫,还能引来益虫。”
他又组织村里的妇孺,夜间人手一盏油灯,巡视田地,利用虫子的趋光性,人工捕捉成虫。
“再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混上捣烂的辣椒水,兑水喷在叶子上,给庄稼穿上一层它们不爱吃的衣裳。”
一套套匪夷所思却又简单易行的法子被执行下去。
数日之后,肆虐的虫势奇迹般地退去,田里的作物重焕生机。
乡亲们惊为天人,围着李昭阳,称他有神仙智慧。
李昭阳只是望着那片重获新生的田野,苦涩一笑:“我跟一个……从来不肯说自己会种地的兄弟学的。”
是夜,他宿在农家,望着窗外洒落田垄的皎洁月光,忍不住低声喃喃:
“阿默啊,你这家伙,现在是不是也在那片该死的黑土里,教那些不知名的根,该怎么拼了命地往深处走?”
暮春的清晨,薄雾如纱。
陈默行至一处山岗,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正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几颗干瘪得像石子一样的种子。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他说这是救命的粮种,可……可它就是不发芽。”童子抽泣着说。
陈默在他身边蹲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接过那几颗种子。
他用指甲,在每颗种子的种皮上,轻轻划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口——这是最简单的“醒芽术”,用以唤醒沉睡的种核。
他又在附近寻来潮湿的腐叶土,混上细碎的砂石,用手心捂热,而后挖了一个极浅的土坑,将种子小心翼翼地埋入。
最后,覆上一层薄薄的干草为它保温。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拍了拍童子的肩膀,便拄着一根枯枝,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童子含泪抬头,只见晨雾弥漫,那人的背影早已模糊不清,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书院,换了新装的苏清漪,正在批阅新一届学生的策论。
一份策论让她眼前一亮。
那学生大胆提出“以地表野生植物覆盖率,反向测算生态赋税”的构想,其中,用以衡量土地复苏程度的核心标准,赫然便是“腐根引水法”所带来的植被再生效果。
苏清漪提笔,在卷末写下朱批:“此子未见高人,却已得真传。”
窗外,柳枝轻摇,一片刚刚抽芽的嫩叶随风飘落,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策论末尾那空空如也的“参考文献”一栏。
陈默的脚步并未停歇,他一路向北,穿过沃野,越过关山。
渐渐地,草木愈发稀疏,空气愈发凛冽。
终于,他行至一片广袤的北境荒原。
这里,曾是王朝与蛮族血战的古战场,放眼望去,尽是断戟残碑,风化的白骨偶尔从沙土下探出,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亡魂不散的嘶吼,被铁与血浸透的土地,顽固地拒绝着任何生机,连最坚韧的杂草,在这里也难以扎根。
陈默停下脚步,立于一座被劈开一半的镇魂碑前。
他的目光,落向了那片更为荒芜的、寸草不生的战场核心地带。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与这片天地的肃杀之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永恒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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