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市政大厅走廊,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
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某种蛰伏巨兽压抑的喘息,持续不断地钻进耳膜,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陈默捏着眉心,指尖下的皮肤滚烫,太阳穴突突直跳。
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眼白布满血丝,视线里那份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文件——《关于近期异常公共安全事件初步汇总报告(增补三稿)》——边缘的墨粉似乎还在微微蒸腾着热气。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那是不眠不休和巨大压力共同熬煮的产物。
报告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纸张,而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寒冰。
他小心翼翼地将报告塞进那个象征着最高优先级的蓝色“特急”文件夹。
文件夹的硬质塑料封面冰冷刺骨。
走到那扇厚重的、标识着“应急管理办公室王主任”的深色木门前,他停顿了一秒。
指关节叩击在坚实的木板上,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咚咚”声,而是沉闷、压抑的“笃、笃、笃”,如同敲打在蒙着湿布的鼓面上,声音被厚重的空气迅速吸收,显得格外孤立。
“进。”
门内传来王主任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速溶咖啡焦糊味、陈年烟草灰烬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消毒水过期后的微酸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王主任深陷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里,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只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闪烁着市辖区网格地图,十几个猩红的点如同溃烂的伤口,醒目地分布在城市各处——西区医院、南郊物流园三期、老城区中心菜市场、东港码头仓库区、甚至临近市中心的时代广场商业街……每个红点旁边都有简洁冰冷的标注:“暴力袭警”、“群体性异常躁动”、“原因不明攻击事件”、“大规模骚乱(疑似)”。
“主任,增补报告整理好了,情况……”
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将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桌角那堆积如山的文件顶端,目光无法从那些刺眼的红点上移开,“比我们上次汇总时又新增了七个点位。西区医院那边……昨晚的冲突升级了,有医护人员受伤。南郊物流园的目击者描述……更具体也更……匪夷所思。”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不被主任斥责的词汇,“报告里用了‘行为模式高度趋同且极具攻击性,对常规制止手段反应异常迟钝’。”
王主任没有立刻去碰那份“特急”文件。他疲惫地捏着眉心,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把那里面盘踞的沉重压力捏碎。
“陈默,‘匪夷所思’、‘离奇’、‘不像人’……这些词,永远不要出现在任何书面报告里,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严厉,“上头要的是数据!是图表!是可供分析和决策的、冷冰冰的、符合逻辑的‘现象’!不是他妈的城市怪谈!法医那边呢?疾控中心呢?他们的‘科学结论’在哪里?!”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旁边的咖啡杯溅出几滴深褐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污迹。
“法医反馈,”陈默的声音更低,语速加快,“
部分重伤员和……死者体内,检测到一种未知的、结构异常复杂的高活性物质,初步形态学观察……与朊病毒有相似之处,但活跃度和破坏性远超已知记录,传播途径和致病机理……完全不明。疾控那边已经抽调所有骨干,三班倒,但进展……非常缓慢。”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主任,我……我调阅了西区医院冲突现场和南郊物流园入口的部分执法记录仪原始片段……那些人……他们的眼神,是空的,灰白色的,像……蒙着一层死气。动作极度僵硬,但爆发的力量……不符合人体常理。还有……”
他深吸一口气,“这些事件点附近的关键公共监控探头,在事发前平均1.5到3小时内,都记录到了规律性的、持续时间约3-7秒的信号雪花干扰。每次干扰……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精准地‘卡’了一下喉咙。”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已彻底吞噬了午后的阳光,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起,裹挟着沙尘和零星的垃圾碎屑,如同无数只狂躁的手,狠狠拍打着高楼的玻璃幕墙,发出密集而令人心悸的“噼啪噼啪”声。
走廊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在死寂的大楼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又戛然而止,留下更深的空洞。
王主任沉默了很久,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令人绝望的铅灰色。
他的肩膀垮塌下去,刚才那股虚张声势的严厉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陈默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茫然。
“知道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报告放这儿。陈默,”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记住你的身份,记住我们的职责。我们是‘稳定器’,不是‘扩音器’。在上级明确指示和……科学定论出来之前,一切按既定流程走。通知各街道办、社区中心、网格员,加强日常巡查频次,尤其是夜间和人员密集场所,发现异常……及时、规范上报。”
他刻意加重了“规范”两个字,眼神锐利地刺向陈默,“措辞!措辞一定要准确!任何主观臆断、夸大其词的描述,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明白吗?”
“明白。”陈默低声应道,心头却像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石头堵住。
他转身,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和沉重的压力,却丝毫没能缓解他胸腔里那块不断下沉的寒冰。
走廊的灯光似乎比进来时更昏暗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粘稠的焦虑。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每一步都踩在空旷回音的地板上,脚步声异常清晰。
路过半开的茶水间时,里面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冰冷的蛇,钻进他的耳朵:
“…你听说了吗?西区医院急诊科那个‘疯子’,昨晚差点把保安老李的胳膊咬穿了!几个人都按不住,力气大得邪门,跟打了鸡血一样,镇静剂打了双倍剂量才勉强安静一会儿…”
“…嘘!小点声!别瞎传!上面不是说了可能是新型致幻毒品或者……群体性癔症爆发吗?”
“…群体性癔症?呵……我表弟就在南郊派出所!他们昨天凌晨处理物流园那个事,收缴了几份现场‘样本’……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几块……沾着碎肉的骨头!那味道……呕……老张当场就吐了,他说那味儿……简直像把死猪肉塞在高温蒸笼里捂了三天三夜再拿出来!绝对不是毒品!”
陈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停留,也没有转头。
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恐惧和猜疑的词汇——“咬穿”、“邪门”、“死猪肉捂三天”——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他刚刚在主任办公室勉强维持的“规范”外壳里。
他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拉开椅子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他权限内能查到的最后一份核心物资储备清单界面:
? N95防护口罩:市级储备库剩余 152,000只(理论覆盖重点岗位人员约7日)
?医用防护服(三级):市级储备库剩余 8,500套(理论覆盖核心医疗人员约5日)
? 84消毒液(5L装):市级储备库剩余 1,200桶(理论覆盖重点区域消杀约10日)
?应急压缩饼干:市级储备库剩余 45吨(理论覆盖全市人口约……0.3日)
?瓶装饮用水:市级储备库剩余 80万瓶(理论覆盖全市人口约……0.15日)
每一个数字在庞大的城市人口基数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苍白,甚至可笑。
尤其是水和食物,那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像是对整个应急体系无声的嘲讽。
陈默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点开一个加密的内部通讯软件,界面简洁得近乎冷酷。
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闪烁。
他犹豫着,指尖微微颤抖。
脑子里闪过年迈父母住在老城区的画面,想到独居在城南公寓的好友李哲(他是市疾控中心的病毒研究员)。
最终,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敲下一行字,只发给李哲:
“情况诡异升级。备水、药(抗生素、外伤)、耐储食物(越多越好)。尽快。别问。勿回信。”
指尖重重敲下发送键的瞬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违反了“稳定器”的原则,他在传播恐慌。
但另一种更原始的本能在尖叫: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就在发送成功的绿色小勾亮起还不到一秒——
“砰!!!”
办公室的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炸雷!
一个穿着街道办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孩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头发凌乱,胸前的工牌歪斜。
她几乎是扑到陈默的工位隔板上,双手死死抓住隔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劈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惊恐让她的声音扭曲变调,带着哭腔和濒临崩溃的尖利:
“陈、陈老师!救……救命!不好了!社区中心……社区中心完了!”
眼泪混合着冷汗在她脸上肆意横流,“那个……那个来办老年证的王大爷……他……他突然就……就发狂了!像……像野兽一样!见人就扑!抱住刘阿姨就……就往脖子上咬啊!血……喷得到处都是!张姐……张姐去拉,被他一把抓在胳膊上……皮肉都翻开了!流了好多血!止不住!那大爷……那大爷他……”
女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他的眼睛!是灰白色的!一点黑眼珠都没有了!像……像死鱼!像……像玻璃珠子!他还在动!力气大得吓人!几个人都按不住!”
女孩的描述如同一把冰冷的凿子,瞬间击碎了办公室里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假象。
空气凝固了。
所有埋头在格子间里,假装忙碌于报表、电话、文件的同事们,动作都僵在了那里。
敲击键盘的声音、翻动纸张的声音、低语交谈的声音……全部消失。
只剩下女孩绝望的哭喊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也撞击着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
窗外的狂风骤然加剧,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楼宇间穿梭哭号,猛烈地摇晃着窗户,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了,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
陈默“腾”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
廉价的办公椅腿在地板上划拉出尖锐刺耳的锐响,像最后一声文明秩序的哀鸣。
那份刚发送的加密信息,那份冰冷的物资清单,屏幕上那些刺眼的红点,王主任沉重的警告,茶水间里压抑的议论,法医报告中关于“高活性未知物质”的描述……
所有碎片化的、被“规范”包裹的“异常”,在这一刻,被女孩惊恐瞳孔中映出的、冰冷而血腥的现实,粗暴地、毫无保留地拼接在了一起!
那扇代表着秩序、程序、以及他们引以为傲的应急响应体系的“门”,并非被外部的力量撞开。
一股无法名状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洪流,正从社会结构最基层的缝隙——那个本该提供服务的社区中心——内部猛烈地喷涌而出,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绝望的嘶嚎,狠狠地、无可挽回地撞击着他们所坚守的一切。
冰冷的绝望感,比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更加沉重,瞬间淹没了陈默,也淹没了整个死寂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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