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日头晒得土地龟裂,连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也耷拉着叶子,蔫头巴脑。
树荫下,一小圈尘土被划得乱七八糟。几个半大孩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泥地里几颗滚动的彩色琉璃珠子。
“进啦!进坑啦!林昊,你最后那颗‘蓝眼睛’归我啦!”黑壮得像小牛犊子的铁柱猛地蹦起来,脏乎乎的手掌一把将泥坑里那颗最圆润、宝蓝色里夹着一丝云絮纹的琉璃珠攥在手心,得意地哈哈大笑。
周围的孩子顿时起哄:“噢!林昊输光喽!”
小林昊还维持着刚才弹珠的姿势,小小的身子僵在尘土里,手指头还保持着用力一弹后的微微蜷曲。他愣愣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颗“蓝眼睛”到了铁柱手里,小脸一点点垮下去,鼻尖冒出汗珠,眼圈迅速红了。
那是他最后的一颗,也是最漂亮的一颗,是去年娘亲用一筐鸡蛋从货郎那儿换来的。其他的,早就输给了铁柱他们。
“还、还我……”他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伸手想去拿。
铁柱把手一扬,高高举过头顶:“愿赌服输!弹出去的珠子泼出去的水,咋还能要回去?没羞!”
“就是,没羞!”其他孩子跟着嚷嚷。
林昊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沾着泥灰。他看着铁柱那张得意的黑脸,再看看周围哄笑的同伴,瘪了瘪嘴,最终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知道要不回来了,村里的孩子都这样,输了就是输了。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膝盖和肚皮上的灰土,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身后是铁柱他们新一轮游戏的嬉闹声。
那笑声扎得他耳朵疼。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芋头粥,和一小碟咸得齁人的萝卜干。爹蹲在门槛上,闷头喝着粥,眉头拧成个疙瘩,偶尔咳嗽两声,声音空空的。娘默默地把锅里稠一点的部分舀到爹和林昊的碗里,自己碗里几乎全是清汤。
“听说镇上的张老爷家又要收租子了,今年收成不好,这可咋办……”娘的声音愁苦,像窗外干热的风。
爹没吭声,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些。
林昊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不敢说自己下午把最宝贝的“蓝眼睛”输掉了。家里的气氛比外面的黄昏还要沉,压得他小小的心里也沉甸甸的,那点因为输掉弹珠的委屈,很快被这种更庞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愁闷给淹没了。
夜里,林昊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户纸破了个洞,月光恰好从那洞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冰凉的光斑。他想着那颗“蓝眼睛”,想着娘换珠子时那筐沉甸甸的鸡蛋,想着爹的咳嗽和娘的叹气。
胸口闷得难受。
他赤着脚,悄没声地溜下床,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爹娘那屋已经熄了灯,传来爹压抑的鼾声和娘疲惫的翻身声。
院子里的空气比屋里凉爽些,月光水一样洒了一地。鬼使神差地,他拉开了院门那简陋的木门闩,小小的身影融进了村子沉睡的夜色里。他不认得太复杂的路,只是凭着白天的记忆,懵懵懂懂地朝村口老槐树的方向摸去。也许……也许铁柱他们把珠子忘在那里了呢?他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村子静得可怕,连狗叫都没有。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墙角吱吱地鸣叫。
快到村口时,天边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月光那种清冷的光,是一种灼热的、刺目的红。林昊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道巨大的火光,拖着长长的、璀璨无比的尾巴,撕裂了墨蓝色的夜空,正朝着村子这边直直坠落下来!
那景象壮观得让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害怕。
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要震裂耳膜的巨响!
“轰咔——!!”
声音来自头顶,却又像劈在脚底。整个大地猛地一颤。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方向,爆开一团难以直视的炽烈光芒,瞬间将那片天地照得如同白昼,旋即又暗下去。
林昊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尖锐的鸣叫。
短暂的死寂之后,村子里骤然炸开了锅。狗开始疯狂地吠叫,鸡鸭扑腾,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天火!是天火!”
“劈中老槐树了!”
“快去看看!”
林昊呆呆地坐在地上,忘了爬起来。他看见许多举着火把、提着油灯的大人,惊慌失措地从他身边跑过,涌向村口。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恐惧又好奇的脸。
他被裹在人群里,也跌跌撞撞地跑向老槐树。
那棵需要三四个孩子才能合抱的老树,此刻惨不忍睹。巨大的树冠被整个削去大半,焦黑的残枝断杈散落一地。树干从中间被生生劈开,裂开一个狰狞无比的大口子,焦烟从裂缝里丝丝缕缕地冒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奇特的焦糊味,并不难闻,反而隐隐带着一种……清冽的香气?
村民们围在十几步外,不敢靠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满是敬畏。
林昊人小,从大人们的腿缝里钻到了最前面。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棵劈开的树干深处吸引了过去。
那里,在焦黑的木芯中央,有一点温润的、柔和的莹莹蓝光,正在一闪一闪。
那光芒……好熟悉。
心脏突然砰砰狂跳起来。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迈开小腿,懵懵懂懂地朝那裂开的树干走去。
“哎!那孩子!别过去!危险!”有大人惊呼。
但林昊好像没听见。他的眼睛里,只有那点幽蓝的光。
他走到裂缝前,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小手伸进那还散发着微热和清香的焦木裂缝里。指尖触碰到一个圆润、微凉的东西。
他轻轻把它掏了出来。
周围火把的光线汇聚过来。
摊开在他小小的、脏兮兮的手掌心里的,是一颗珠子。
圆溜溜,鸡蛋黄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剔透的宝蓝色,内部仿佛有云雾状的絮丝在缓缓流转、盘旋,核心处一点极细微的亮光,随着它的闪烁,一明一暗,如同沉睡星辰的呼吸。
和他白天输掉的那颗“蓝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它更完美,更圆润,光泽更神秘,内部那云雾的流动,仿佛蕴含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浩瀚的生命力。
“怪事……树心里怎么长了颗珠子?”
“是老天爷赐下的宝贝吗?”
“看着邪门得很……”
大人们的议论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林昊完全被掌心里的珠子迷住了。它真漂亮,比铁柱赢走的那颗漂亮一千倍,一万倍。它摸起来凉丝丝的,很舒服。那闪烁的蓝光,好像直接照进了他的心里,一种莫名的、血脉相连般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着迷地看着,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捏起这颗温凉的珠子。
它该待在哪儿呢?
脑子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个念头。好像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诉他,指引他。
他捏着珠子,缓缓地、试探性地,将它贴向自己的眉心。
冰凉的触感刚一碰到皮肤,异变陡生!
那珠子竟像是活了过来,或者说,他的眉心突然变成了一汪水!蓝珠毫无阻碍地,悄无声息地,瞬间融了进去,消失不见!
仿佛它本该就在那里。
林昊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吓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去摸额头。
皮肤光洁,什么都没有。
不疼,也不痒。
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
可是,周围刹那间死寂下来的空气,和大人们骤然变得惊疑不定、甚至带上一丝恐惧的目光,又真切地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珠子……珠子没了?”
“钻进……钻进林小子脑袋里去了?!”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人群像是炸了窝,哗啦一下向后退开好几步,所有人看林昊的眼神都变了,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连闻讯赶来、刚刚挤到前面的林昊爹娘,也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林昊茫然地站在原地,小手还按在眉心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可是,一股极其细微的、清清凉凉的气息,正从那里缓缓流淌开来,渗入他的脑袋,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很舒服,舒服得让他有点想睡觉。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一夜的惊恐与骚动,最终随着那颗珠子的消失而慢慢平息。老槐树被雷劈了,树心里长了颗怪珠子,珠子又钻进了林昊的脑袋——这事实在太蹊跷,太超出村民们的理解。村长哆嗦着嘴唇,最后也只能归结为“山精野怪作祟”,叮嘱大家近日不要夜间出行,又对林昊爹娘含糊交代了几句“看好孩子,不行就去土地庙拜拜”,便草草散了场。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太阳照常升起,田里的活计一点不会少,爹依旧咳嗽,娘依旧愁苦,铁柱他们依旧在村口玩弹珠,只是偶尔会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和畏惧的古怪眼神偷偷瞄林昊几眼,不再轻易叫他一起玩。
林昊自己也说不清那晚之后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同。他没觉得自己力气变大,也没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饭量还是那样。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好像很少生病了。以前换季总要感风寒发烧,现在却没事人一样。还有,晚上看东西似乎更清楚了些?另外,就是眉心那里,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会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微不可察的温凉感流过,像春风吹破冰面那一丝涟漪。
时间就在这平淡又微妙的氛围里,一晃过了两年。
这一年,天上的日头仿佛格外毒,地里的庄稼蔫得厉害,收成眼看又要不好。村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
直到有一天,几匹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驮着几个衣袂飘飘、气质超凡的人,踏着尘土,来到了这个闭塞的小山村。
整个村子瞬间沸腾了!
“仙使!是仙门来的仙使大人!”
“老天开眼,仙使又来挑选弟子了!”
“快!快让娃子们都去村口祠堂集合!”
这是十年才有一次的大机缘!若是谁家孩子被仙使看中,带回仙门,那便是鱼跃龙门,一步登天,连带着整个家族都要沾光,享受十里八乡的敬仰。
祠堂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村里所有适龄的孩子,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穿着最好的衣服,小脸上满是紧张、渴望和敬畏。孩子们的父母们则挤在外围,伸长脖子,手心攥满了汗。
林昊也被娘亲仔细擦洗过,换上了一件虽然旧却打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服,推到了孩子堆里。爹娘站在人群最前面,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期盼和光亮。
空地主位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桌后端坐着三位“仙使”。两男一女,皆身着素雅长袍,气质清冷出尘,与周围灰头土脸的村民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尤其是居中那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神开阖间精光隐现,不怒自威。
测试的方法简单而玄妙。桌上放着一块半透明的、温润如玉的圆盘,孩子只需将手掌按上去,静心凝神即可。
一个接一个的孩子紧张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玉盘上。
大多数时候,玉盘毫无反应。
偶尔,玉盘会发出微弱的光芒,或白或黄或绿,亮度也各有不同。每当此时,那三位仙使便会微微颔首,在一旁的名册上记下一笔。引发这种异象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立刻会露出狂喜的神色。
铁柱也上去了。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将手掌按在玉盘上。玉盘微微一颤,泛起一层土黄色的光芒,不算耀眼,却颇为厚重稳定。居中的白须老者见状,轻轻点了点头。铁柱爹娘在外围几乎要跳起来。
终于,轮到了林昊。
他深吸一口气,在爹娘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走到桌案前。他看着那块光滑冰凉的玉盘,学着前面孩子的样子,慢慢抬起右手,将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
入手一片温凉。
他努力摒除杂念,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一息,两息……
玉盘毫无动静,死寂得如同一块普通的石头。
外围爹娘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惨淡的灰败。周围开始响起细微的、压抑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果然不行……”
“早就说了,怪里怪气的……”
林昊的小脸一点点变白,手指微微颤抖,却不敢拿开。
就在那白须老者也微微皱眉,准备挥手让他下去之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爆发!
砰!
一声轻响,那测试玉盘竟毫无预兆地,从内部爆裂开无数细密的裂纹!
紧接着,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璀璨、其炽烈的混沌光柱,猛地从裂开的玉盘中冲天而起,直刺云霄,将祠堂上方的天空都搅动得风云变色!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那光柱之中,无数难以名状的异象疯狂涌现、交织、咆哮!
左边,是仙鹤翔空,金莲涌地,霞光万道,神圣缥缈的仙音缭绕,仿佛有九天仙宫的大门洞开!
右边,却是万魔嘶吼,血海滔天,白骨铺路,狰狞恐怖的魔影幢幢,如同九幽炼狱降临人间!
仙光与魔气,圣洁与邪恶,创造与毁灭……两种截然对立、势同水火的力量,此刻竟完美地、狂暴地、悖逆常理地缠绕在一起,同时从那一道光柱中喷薄而出!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场地!
咔嚓!咔嚓!
孩子们脚下坚硬的石板地,以林昊为中心,寸寸龟裂!
狂风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祠堂屋顶的瓦片哗啦啦作响!
那三名仙使身下的八仙桌,连同他们坐着的太师椅,在这无法形容的威压之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解体,炸成漫天木屑!
“呃!”
三名原本神色清冷超然的仙使,此刻更是脸色狂变,仿佛被无形的巨山狠狠砸中胸口!他们齐齐惨叫一声,根本无法维持丝毫风度,竟是从炸开的木屑中直接被压得扑倒在地,五体投地,死死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们浑身剧烈地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抬起头,想要看清那光柱的源头,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恐怖的威压如同天道侵临,将他们死死摁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
修为最高的白须老者整张脸都贴在尘土里,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眼珠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他望向光柱中心那个茫然无措的瘦小身影,望向那孩子眉心处不知何时浮现出的、正在缓缓旋转、散发出无尽仙魔二气与混沌源光的宝蓝色星辰印记!
一个只存在于最古老、最禁忌的仙门秘典记载中的、如同噩梦传说般的词汇,猛地炸响在他的脑海!
他牙齿疯狂打颤,发出咯咯咯的撞击声,用尽毕生修为和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却充满了无边骇怖的音节:
“仙…仙魔……双骨……万…万道共主………”
“这…这世间……要、要乱了!!!”
最后一声,已是嘶哑绝望的尖叫,彻底被淹没在那席卷天地的仙魔咆哮与混沌光海之中。
整个祠堂外围场,死寂如坟墓。
所有村民早已骇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已丧失。
唯有光柱中心。
小林昊呆呆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子被无尽辉煌又恐怖的光辉淹没。
他怔怔地抬起自己的小手,看着掌心那悄然浮现、正随着眉心印记一同缓缓旋转的、一半圣洁仙纹一半狰狞魔图的混沌符印。
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来测一下,能不能……以后吃饱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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