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的死寂,是被一声极其轻微的、瓷器破裂的“喀”声打破的。
林昊茫然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摊开的小小手掌心里,那刚刚浮现出来的、一半圣洁仙纹一半狰狞魔图的混沌符印,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悄无声息地碎裂、消散,最后一点微光没入掌心,再无痕迹。
眉心处那冰与火交织的灼烫感,也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平滑的皮肤,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离奇的幻梦。
冲天而起的混沌光柱消失了。
搅动风云的仙魔异象隐没了。
那几乎要将所有人碾碎成齑粉的恐怖威压,也骤然一轻,如同从未出现过。
阳光重新洒落下来,照着一地狼藉。碎裂的石板、化作木屑的桌椅、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村民,以及那三个依旧保持着五体投地姿势、死死贴在尘土里的仙使。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盯着场中那个唯一还站着的、瘦小的身影。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的期盼或嘲弄,而是彻彻底底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骇异。
林昊被这些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想去寻找爹娘,小小的脑袋刚一转过去,就看见瘫倒在人群最前面的爹娘。娘亲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全是惊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爹爹半撑着想爬起来,可手臂软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是用一种林昊完全看不懂的、混杂着震骇、茫然和一丝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爹……娘……”林昊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下意识地朝他们迈出一步。
他这一步,像是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
“妖……妖怪啊!!”
不知是哪个妇人率先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猛缩。
这一声如同号令,瞬间引爆了所有人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人群炸开了锅!
“别过来!你别过来!”
“老天爷!祖宗显灵!救救我们!”
“离我们远点!怪物!”
村民们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倒退,仿佛林昊是什么瘟疫源、绝世凶魔,只要靠近一点就会沾染不详,死无全尸。他们互相推挤着,哭喊着,场面混乱不堪,看向林昊的眼神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排斥。
林昊的脚步僵在了半空。他看着那些平日里会摸他头、偶尔给他块饼子吃的叔伯婶娘,此刻却像躲避毒蛇猛兽一样躲避他,听着那些尖锐的、充满厌恶的“妖怪”、“怪物”的字眼,小小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无措的苍白。
他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摸了摸那个盘子……
为什么大家都这样看他?为什么连爹娘……都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一种冰冷的、比刚才那恐怖威压更让他难受的感觉,细细密密地钻进了他的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鼻子一酸,眼眶迅速红了起来,可他死死咬着嘴唇,硬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声从地上传来,暂时压过了现场的骚乱。
是那个白须老仙使。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勉强撑起上半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鲜红的血沫。另外两名年轻些的仙使也艰难地动弹着,试图爬起来,但显然都受了极重的内伤,浑身仙力紊乱,脸上毫无人色。
老者艰难地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林昊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无法消弭的极致恐惧,有深入骨髓的敬畏,有难以置信的震撼,更有一丝……仿佛看到传说照进现实的、近乎疯狂的激动?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现场的混乱:“肃……静!”
仙使的余威尚在,村民们虽然恐惧,却也不敢再大声哭喊,只是依旧远远缩着,惊疑不定地看着。
老者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场地,最后落在爆裂的测试玉盘残骸上,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再次看向林昊,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但那声音里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孩……孩子,你……过来。”
林昊站在原地没动,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警惕地看着他。
老者见状,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和蔼笑容:“莫怕……老夫……老夫没有恶意。你方才,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林昊迟疑了一下,看着老者嘴角的血迹,又看看周围恐惧的村民,最终还是小声老实回答:“额头……有点烫。手里……好像有东西,又没了。”
老者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与旁边刚刚挣扎坐起的两位同伴交换了一个骇然的眼神。
仙魔双骨,万道共主之资……觉醒之初,身显混沌印记,引动天地异象,万法哀鸣!
古籍中那语焉不详、被视为荒诞传说的记载,竟……竟是真的?!
这穷乡僻壤,这灵气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凡人村落,竟然诞生了这样一个……怪物?不,是神迹!是足以颠覆整个修仙界现有格局的旷古绝今之资!
老者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眼神中的激动几乎要压过恐惧。他死死盯着林昊,像是看着一件足以引起仙界血雨腥风的、无上的瑰宝!
必须带走!必须立刻将这孩子带回宗门!此事关系太大,绝不能泄露半分!否则,不仅是这孩子,就连他们背后的宗门,都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那位女仙使勉强传音过来,声音里带着惊悸:“刘长老!此子资质……太过骇人!仙魔同体,亘古未见!福祸难料啊!带回宗门,万一控制不住……”
另一位男仙使也艰难传音:“师姐所言极是!方才那异象,恐怕方圆千里的大能都有所感应!我等身受重伤,如何能护他周全?只怕未回山门,杀身之祸已至!”
刘长老(白须老者)眼神剧烈闪烁,脸上的激动和贪婪渐渐被现实的冰冷恐惧压了下去。是啊,怀璧其罪!这孩子的资质是万古无敌的造化,也是催命的符咒!以他们三人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安然将其带回宗门!甚至可能立刻引来窥探的强敌!
可是……难道就此放弃?将这旷世仙苗弃于这凡俗之地?
他不甘心!绝不甘心!
刘长老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昊身上,眼神变幻不定,最终,他一咬牙,似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他挣扎着,从自己腰间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布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枚东西。
那似乎是一枚玉简,但材质非金非玉,通体呈现一种黯淡的灰黑色,表面有着极其复杂古朴的纹路,中间却有一道深深的裂纹,几乎将其断成两半,毫无灵气波动,看起来破旧不堪,甚至不如村里孩童玩的石片。
“孩子,”刘长老的声音更加嘶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破旧玉简放在面前的地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此物……与你有缘。你……收好它。切记,不可示于人前,更不可……轻易触碰。”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昊那茫然无措的小脸,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待你……觉得眉心发烫,或是能‘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时,或许……可以试着……去感知它。”
说完这些,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另外两位仙使看到那枚玉简,脸上都露出极度诧异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刘长老用眼神严厉制止。
林昊看着地上那枚灰扑扑、带着裂纹的破玉片,又看看形容狼狈、神色古怪的仙使,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东西?给他?有什么用?
但看着老者那郑重其事的模样,他还是迟疑着,慢慢走上前,弯腰捡起了那枚玉简。入手冰凉,粗糙,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就像捡起了一块普通的石头。
“今日之事!”刘长老强提一口气,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扫视全场所有村民,声音带着仙家威压(尽管十分虚弱),一字一顿道,“乃仙门秘事!谁敢对外泄露半字,必遭天谴,祸及子孙!尔等好自为之!”
村民们被他目光一扫,吓得魂飞魄散,纷纷磕头如捣蒜,连称“不敢”。
刘长老又深深看了一眼林昊,仿佛要将他牢牢刻在脑子里,然后对两名同伴低喝一声:“走!”
两名仙使挣扎着起身,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刘长老。刘长老最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看起来同样有些残破的黄色符箓,颤抖着手一捏。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勉强裹住三人身影,歪歪斜斜地离地尺许,速度却是极慢,踉踉跄跄地朝着村外方向飞去,转眼消失在天边,那姿态,与其说是仙家遁法,不如说是狼狈逃窜。
仙使走了。
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狼藉,和一群惊魂未定、目光复杂的村民。
以及,手里攥着一块破玉片,独自站在场地中央,彻底被恐惧和排斥的目光孤立起来的林昊。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
先前测试出有土系灵根、本该风光无限的铁柱,被他爹死死捂着嘴巴拖到了人群最后面,再不敢看林昊一眼。
终于,林昊的爹爹林大山,挣扎着爬了起来。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脸色灰败,眼神挣扎到了极点。他看看周围村民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又看看场中那个手足无措、眼眶通红却强忍着不哭的儿子,最终重重叹了口气,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了过去。
他走到林昊面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林昊细瘦的胳膊,力道很大,甚至有些颤抖,然后低着头,拖着林昊,近乎逃离般地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林昊被爹拖着,踉踉跄跄地回头。
他看到的是所有村民迅速避开的目光,和娘亲被人搀扶着、失魂落魄跟在后面、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身影。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恐惧的味道。
手里的那枚破旧玉简,硌得他手心有些发疼。
今晚的村子,注定无人入眠。
林昊家那扇薄薄的木门,早早地就闩上了,隔绝了外面一切窥探的视线和窃窃私语。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土屋里跳跃,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扯得扭曲不定。
饭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饭,却没有人动一筷子。
娘亲坐在炕沿,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粗布帕子,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极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爹爹林大山蹲在门槛内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却驱不散笼罩在屋里的沉重和窒息。他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一口接着一口,烟雾后的脸色晦暗不明。
林昊蜷缩在屋子最角落的小板凳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低着头,不敢看爹,也不敢看娘。小手紧紧攥着那枚仙使给的、灰扑扑的破玉简,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娘亲的啜泣声和爹抽烟的吧嗒声。
那种冰冷的、被排斥的感觉,比以前任何一次输掉弹珠、被铁柱他们嘲笑时,都要清晰百倍、千倍。它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他终于忍不住,极小极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迷茫:“爹……娘……我是不是……真的是妖怪……”
“闭嘴!”
林大山猛地抬起头,一声低吼如同炸雷,打断了林昊的话。他眼睛布满血丝,眼神里是林昊从未见过的烦躁、恐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谁准你胡说的!什么妖怪!再胡说八道我抽你!”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又像是在驱赶某种无形的恐惧。
林昊被吓得猛地一哆嗦,小脸瞬间惨白,剩下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娘亲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丈夫,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吓得发抖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哭声变得更加压抑沉闷。
林大山看着儿子吓得惨白的小脸和不断滚落的泪珠,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难以消弭的疲惫和惊惧:“以后……以后不许再提今天的事!听见没有?那玉片……那仙使给的东西,不准再拿出来玩!找个地方藏起来!藏严实了!”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地补充道:“明天……明天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活计……你……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将烟杆重重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不再看儿子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炕边,和衣躺了下去,面朝着墙壁,留下一道沉默而紧绷的背影。
娘亲也默默起身,吹熄了油灯。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昊依旧蜷缩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在黑暗里无声地流着眼泪。他能听到爹翻身时压抑的叹息,能听到娘极力压抑的抽噎。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以前就算日子再苦,爹娘看他的眼神是暖的,是带着盼头的。可现在,那里面只剩下恐惧和一种让他害怕的疏远。
他低头,摊开手心。
黑暗中,那枚破旧的玉简静静躺着,毫不起眼。
他想起仙使老头的话——“觉得眉心发烫,或是能‘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时……”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破石头。
一种巨大的委屈和茫然淹没了他。他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他握着那枚玉简,蜷在冰冷的板凳上,又冷又怕又委屈,不知过了多久,才在极度的疲惫和伤心下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村口,趴在滚烫的尘土里,看着铁柱得意地抢走了他最后那颗“蓝眼睛”弹珠……
……天降流火,老槐树被劈开,蓝色的珠子融入他的眉心……
……测试玉盘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光芒,仙魔咆哮,村民恐惧的眼神,爹娘陌生的目光……
……仙使狼狈逃窜的背影……
光怪陆离的碎片交织在一起,最后,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一枚静静悬浮的、带着裂纹的、灰扑扑的玉简。
他睡得很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
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下一小片冰冷的清辉,恰好落在蜷缩在板凳上的林昊身上,落在他紧握着玉简、放在胸前的小手上。
忽然。
他平滑的眉心处,那白天曾浮现过混沌印记的地方,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闪过一抹淡至极点的流光。
那流光,非仙非魔,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混沌色泽。
与此同时。
他紧握在掌心、贴着胸口的那枚破旧玉简,那毫无灵气波动、如同凡物的表面,那些古朴复杂的纹路中,极其细微的一道裂纹深处,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
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了万古的什么东西,被一丝极其微弱的、同源的气息,极其勉强地……触动了一丝苏醒的契机。
但仅仅只是一瞬。
眉心那抹微光隐没。
玉简那细微的动静也彻底消失。
一切重归死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冰冷的月光,无声地照耀着孩童眼角那未干的泪痕,和他手心里那枚依旧毫不起眼的、布满裂纹的灰黑色玉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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