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寺的夜,沉静如水,与前几日迁寺时的喧嚣、白昼法会的鼎沸判若两个世界。译经院的灯火早已熄灭,唯余方丈禅房的一盏孤灯,在窗纸上映出一个端坐沉思的剪影。
玄奘法师并未安寝。他盘坐于蒲团之上,身前小几空无一物,唯有窗外一轮清冷的秋月,将澄辉无声地洒入斗室。远处,长安城报晓的刁斗声隐约可闻,更衬得这方寸之地万籁俱寂。
日间译经时与弟子关于“恭敬”与“礼法”的探讨,与那已然颁行天下的《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拜诏》,在他心中交织萦绕。诏令的条文,他早已通过弟子知晓。初闻时,心中并非全无波澜。沙门出家,志求解脱,于世俗礼法本已看淡,然则,“受父母拜”一事,在佛法中,亦可视为众生对僧宝、对佛法恭敬心的自然流露,是积累福德的殊胜福田。如今朝廷一纸诏书,将此定为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缓缓阖上双目,指尖轻轻拨动着一串光滑的念珠。诏令的背后,是那位日益显赫的武皇后与陛下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帝国权力对精神领域日益深入的规范与引导。他想起西明寺那超越前代的规制,那御笔亲书的匾额,那无处不在的皇家印记。朝廷对佛法的扶持是真,借佛法收拢民心、彰显文治亦是真。而这道诏令,更是清晰地划下了界限:皇权与儒家伦常,是这片土地上至高无上的准则,即便佛法,亦需在此准则之下运行。
一丝极淡的叹息,几不可闻地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非为自身,非为沙门地位可能受到的些许影响。而是预见此法一开,未来释门与朝廷、与世俗的牵扯恐将愈深。寺庙或将更彻底地成为王朝教化体系的一环,僧侣或需在修行与遵从皇权律令之间,做出更多权衡。
然而,这缕忧思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他毕生所求,乃是将那烂陀寺所传承的正法,尽可能完整、准确地在中土弘传,利益无量众生。个人的荣辱得失,教派一时的显晦,于这宏大目标面前,皆如海中浪花,倏起倏灭。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他心中默诵着前贤的教诲。诏令所涉,终究是外在的礼仪规范,并未触及佛法核心的解脱之道。相反,若能借此因缘,促使佛法更好地融入中土文化,与儒家孝道伦理找到契合点,使佛法智慧以更易于被此方众生接受的方式传播,未尝不是另一种“方便法门”。
重要的是坚守佛法的根本义理,是译经事业的持续推进,是以慈悲智慧化导众生的初心不改。只要此志不堕,外境的顺逆,皆可化为修行的助缘。
他睁开眼,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那轮圆满却清冷的明月。月光下,西明寺的重重殿宇轮廓森然,如同蛰伏的巨兽,而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则在更远处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钟声、梵呗、市井的喧嚣、权力的低语……这一切,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庞杂而充满张力的背景。
皇权如风,或疾或徐,试图驾驭万物;法雨如霖,润物无声,只问众生根器。风势固然能影响雨滴飘落的方向,却无法改变其滋润的本质。
玄奘收回目光,心神重新归于一片澄明寂静。他缓缓起身,吹熄了案头孤灯。禅房彻底融入黑暗,唯有月光依旧,温柔地覆盖着这座崭新而古老的伽蓝,也覆盖着其下沉睡的、与苏醒的万千心灵。
法雨皇风,于此显庆二年的秋夜,各行其道,又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描绘着这个宏大时代精神图景的一角。未来如何,且看云行雨施,造化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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