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内,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棂与垂落的帘幕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无力地洒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空气中有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唯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规律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也衬得殿宇深处愈发幽深。
武后并未端坐于正位的凤座,而是斜倚在临窗一张铺设着软锦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份才由中书省呈送来的、关于《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拜诏》颁行后各方反应的简要汇总。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几行记录着西明寺僧众平静接受、以及市井间议论风向的文字,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掌控全局的冷冽。
李治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圈椅中,面色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犹自温热的汤药。他看了一眼武后,打破了沉默:“这道诏令,坊间议论颇多,士林倒是大多称颂。”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喜是忧。
武后放下手中的文书,拾起眼,目光清亮锐利,与李治的疲惫形成鲜明对比。“陛下,些许议论,无伤大雅。重要的是,这道诏令,必须颁行。”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言辞清晰地剖析开来,如同在剖析一盘精妙的棋局:“佛教东传,势大根深,信众日广。陛下与妾身扶持玄奘于西明寺译经,是为借其声望,安抚民心,亦是彰显朝廷兼容并蓄之胸襟。然,扶持归扶持,规矩,却不能乱。”
“沙门出家,割裂俗缘,本是教义。然其身处世间,岂能真正超脱于世间伦理之外?”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洞察世情的冷静,“若放任僧尼受父母乃至尊长跪拜,此例一开,释门便自居于世俗伦常之上。今日可受父母拜,明日便可藐视官长,后日……又将置皇权于何地?”
李治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武后却并未给他打断的机会,继续道:“儒家伦理,以孝为先,以忠为本。此乃维系家国社稷之基石,动摇不得。此诏明为规范僧尼礼仪,实则是向天下昭示,在这大唐疆域之内,即便是出世的佛法,也需遵循入世的规矩,世俗的礼法、皇权的意志,高于一切宗教仪轨!”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珠玉,一颗颗敲击在寂静的殿宇中。“此举,一则可遏制释门中可能滋生的骄矜之气,使其时刻铭记自身乃是在皇权荫庇之下弘法;二则,可赢得天下儒林士子之心,他们是最看重纲常伦理的,见此诏令,必感念陛下尊儒重道;三则,”她目光微转,看向李治,语气意味深长,“亦是借此敲打朝中某些仍固守‘先帝旧制’,妄图以佛道之事非议朝政之人。”
这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直指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元老集团。他们之中,不乏与某些佛寺关系密切,或是以维护“古礼”自居者。
李治沉默了片刻,他并非不明白武后话中深意,只是近来身体时常不适,对于这等需要耗费心力权衡的朝局之争,渐感疲乏。他揉了揉额角,叹道:“媚娘所思,总是周详。只是……玄奘法师那边,是否会心生芥蒂?”
武后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政治家的自信与手腕:“玄奘是聪明人,他志在弘法,而非争权。朝廷支持他译经,已是莫大恩典。只要不阻碍其传法大业,些许礼仪上的规范,他自会权衡利弊,顺应大势。况且,”她语气微冷,“若连这点都不能体察圣意,那西明寺的宏大规模、陛下的优渥赏赐,岂非所托非人?”
她重新靠回软榻,姿态放松,却依旧如同一只收敛了羽翼却时刻洞察周围的凤凰。“陛下,治国如同烹小鲜,火候佐料,缺一不可。对释门,既要以佛法这味‘佐料’安抚民心,亦需以儒家伦常这簇‘旺火’掌控全局。这道诏令,便是那控火的扇子。风不能太大,以免熄火;也不能太小,否则难以驾驭。如今这般,刚刚好。”
李治看着她侃侃而谈,眼中神色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认了她的论断。他端起药碗,将微凉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武后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文书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父母”、“尊者”、“拜”等字眼上轻轻敲击。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那铜漏,依旧固执地滴答作响,仿佛在计算着下一场风波来临的时刻。借由这道看似仅是规范宗教礼仪的诏书,她已然将权力的触角,更深地探入了精神信仰的领域,并为下一步更宏大的棋局,悄然铺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
喜欢千年一吻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千年一吻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