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贺改元“永隆”,宫中循例设下小宴,地点选在了太液池畔的沉香亭。此处临水,视野开阔,本应是畅叙天伦、其乐融融之所,然而今日的宴会,规模虽小,气氛却比那庄重的朝会更显压抑几分。
高宗李治由两名身形健硕的内侍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主位之上。他裹着一件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狐裘,虽已入秋,天气尚暖,他却仿佛畏寒般,将裘衣拢得紧紧的。脸色在亭外水光的映衬下,更显灰败,眼神浑浊,望着池中残荷,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神思已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武媚坐于李治身侧,一身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发髻间只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钗,简约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她亲自执起玉壶,为李治面前的酒杯斟了半盏温过的琥珀色酒液,声音温和:“大家,今日新元伊始,饮些酒活络气血。”
李治恍若未闻,直到武媚将酒杯轻轻推到他手边,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端起酒杯,却连凑到唇边都显得费力,酒液微微晃荡,溅出几滴在狐裘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最终只是沾了沾唇,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慌忙上前为他抚背。
坐在下首的太子李显,看着父皇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身着常服,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已然发白。母后的目光虽未一直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如同被无形的蛛网缠绕,每一次呼吸都需小心翼翼。
待李治的咳嗽稍平,武媚方将目光转向李显,唇边带着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七郎,”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让李显脊背瞬间绷直,“如今你已是太子,‘永隆’新元,万象更新,你可知这‘隆’字,首要在于何字?”
李显连忙放下手中根本未动过的玉箸,躬身答道:“儿臣愚钝,请母后教诲。”
“在于‘安’。”武媚语气平缓,目光却锐利,“朝廷安稳,社稷安定,东宫……更需安定。你二哥……”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李治,见其依旧神游物外,才继续道,“便是心气浮躁,耐不住寂寞,总想着结交外臣,妄议朝政,最终身败名裂,徒惹你父皇与朕伤心。”
“结交外臣”、“妄议朝政”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李显的心口。他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母后这是在警告他!她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在防患于未然?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慌忙离席,跪倒在亭中的锦毯上。
“儿臣不敢!儿臣定当静心读书,体会为君之道,绝不敢效仿……效仿前车,与外臣私相往来,滋生事端!一切但凭父皇母后做主!”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伏在地上的身躯显得格外卑微。
武媚看着他这副惊惧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她并未立刻叫他起来,而是拿起银箸,亲自夹了一箸时令菜蔬,放入李显面前空着的碟中。
“起来吧,家宴之上,不必如此拘礼。”她语气放缓,“朕知你纯孝。只是提醒于你,这东宫之位,天下瞩目,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当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这‘永隆’年号,更莫要辜负了你父皇与朕的期望。”
“是!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李显这才敢起身,重新落座,背心却已是一片冰凉。他看着碟中母后亲夹的菜肴,色泽鲜亮,却如同毒药般让他难以下咽。
李治仿佛对眼前这暗流涌动的一幕毫无所觉,他浑浊的目光依旧望着亭外,望着那太液池中最后几枝不肯凋残的残荷,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梦呓般低语:
“永隆……永隆……荷花……又要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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