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家宴那看似温和实则字字千钧的敲打,如同冰冷的雨水,浸透了李显的骨髓。他几乎是强撑着维持太子的仪态,恭送父皇母后离开,随后便如同逃也似的回到了东宫。
然而,他尚未能从那份惊悸中完全平复,便有内侍急匆匆来报:“殿下,天后陛下驾临东宫!”
李显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在宴席上被压制下去的恐惧瞬间再次攫住了他。母后竟亲自来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整理衣冠,疾步迎至宫门之外。
只见武媚并未乘坐步辇,只带了寥寥数名心腹女官与内侍,步履从容地行来。她已换下宴席时的华服,穿着一身更为简约的深青色常服,发髻间也只点缀着几枚素玉簪,然而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却比身着朝服时更令人心生敬畏。
“儿臣恭迎母后!”李显在宫门前深深跪拜下去。
武媚脚步未停,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起来吧。朕路过此处,想起你东宫初立,便进来看看你平日读书起居之所。”语气平和,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母亲对儿子的关怀。
李显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武媚引入东宫正殿,随即又引至他平日处理简单文书、读书习字的内书房。书房内陈设典雅,书卷齐整,熏香袅袅,一切看似完美。
武媚的目光缓缓扫过书房内的每一处细节,最后落在了书案一侧,那里摆放着一份东宫属官的名单册子。她信步走过去,随手拿起,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一个个名字。
“太子家令,薛曜……太子洗马,刘祎之……”她轻声念出几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些人,多是文学之士,于经史子集或有造诣,辅佐你读书进益尚可。”
李显垂手立于一旁,心中忐忑,不知母后此言何意。
突然,武媚的指尖在某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发出极轻的一声“啧”。她抬起眼,看向李显,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然,东宫之重,非仅读书而已。更需通达实务、老成持重之臣辅佐,方能明悉民情,洞观时局。有些人,性情浮躁,或才具不堪其位,留在东宫,恐非益事。”
说着,她不等李显回应,便对随行的一名女官吩咐道:“取笔来。”
朱笔呈上。武媚执笔,在那份名单上毫不犹豫地划去了两个名字,随即又在旁边空白处,添上了三个李显并不算熟悉的名字。
“朕观这几人,品性端方,办事勤勉,可堪辅佐。”她放下笔,将修改过的名单轻轻推回到书案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东宫属官,关乎储君德业,不可不慎。往后若有增减变动,需得……细细斟酌,及时禀报于朕知晓。”
李显看着那份被朱笔改动过的名单,只觉得那鲜红的笔迹刺眼无比。母后轻描淡写间,便将他东宫的核心属官进行了一番清洗与安插。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屈辱与无力感,这东宫,从上到下,哪里还有半分属于他的自主?
“是,儿臣……谨遵母后安排。”他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艰涩。
武媚似乎对他的顺从颇为满意,语气稍缓:“七郎,永隆新始,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东宫,看着你。”她走到李显面前,虽比他矮上些许,气势却完全将他笼罩,“汝当时时自省,兢兢业业,以光大这‘隆’业为重,以维系李唐‘永’续为念。内外之事,无论巨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朕。朕是你的母亲,总会为你筹谋打算。”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朕”——这最后一句,如同最终落下的锁铐,彻底明确了君臣、母子之间的界限。她不仅是他的母亲,更是他必须绝对效忠、毫无保留禀报一切的主宰。
“儿臣……明白!定不负母后期望!”李显再次深深躬身。
武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人离去,如来时一般突然。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李显一人。他怔怔地看着书案上那份被朱笔篡改的属官名单,又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母后的身影早已消失,但那无形的、冰冷的掌控力,却仿佛已渗透到这东宫的每一寸空气之中,无处不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永隆”的年号,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道必须终身恪守的、以绝对顺从为核心的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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