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粮储奏疏之后,“遇事不决,请示母后”便成了太子李显监国理政的金科玉律,牢不可破。
起初,他还只是将那些自认难以决断的军国要务转呈武媚。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几乎每一件事都显得那么棘手,那么责任重大。官员的升迁贬谪,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怕用错了人,惹来非议;刑狱案件的最终裁决,关乎人命与律法尊严,他怕判错了案,有损阴德;边镇送来的军情急报,字里行间都透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他更怕自己的一个错误判断,导致烽烟再起,生灵涂炭;即便是看似寻常的财政度支,那庞大的数字也让他头晕目眩,唯恐分配不均,引来各方怨怼。
恐惧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到后来,莫说是重要政务,便是一些按旧例便可处置的寻常事务,李显也渐渐失去了批阅的勇气。他坐在显德殿那宽大的书案后,只觉得每一份奏疏都像是一道催命符,那支朱笔重若千钧,他连拿起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东宫与武媚偏殿之间的宫道上,往来传递文书的内侍变得络绎不绝。他们低着头,步履匆匆,手中捧着或轻或重的奏匣,形成了一道无声却极具象征意义的流水线。东宫,这本应是帝国未来的权力中枢,此刻却俨然成了文书往来的中转驿站,所有的决策源头,都指向了那座帘幕低垂的偏殿。
朝臣们皆是嗅觉敏锐之辈,最初的观望与试探过后,很快便洞悉了这其中的奥妙。风向,在悄无声息中彻底转变。
不过三五日工夫,递送至东宫的奏疏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直接书写着“恭请天后陛下圣裁”、“伏惟天后陛下睿鉴”的奏本,被送往武媚的案头。即便是那些依制需要先经过东宫的文书,封皮上也往往会多添一行小字——“太子殿下并呈天后陛下”。
更有甚者,一些需要当面禀奏的事务,官员们也寻着由头,设法求见天后,而非那位名正言顺的监国太子。
李显对此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如同卸下了沉重的枷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甚至私下对身边仅存的几个心腹感慨:“母后睿智果决,经验丰富,有母后为孤掌舵,孤方能心安。否则,这如山的政务,错综复杂,孤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安然享受着这看似至高无上、实则空洞无物的监国名分,将一切实际的权柄与责任,心甘情愿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双手奉予他的母后。在他看来,这并非权力的失落,而是找到了最稳妥的依靠。他却不知,在这日复一日的“事事禀呈”中,大唐的国柄,正以一种温水煮蛙的方式,彻底滑向那道凤影之后。
偏殿一侧专设的文书房内,卷帙浩繁,墨香盈室。上官婉儿置身其中,如同一位沉默的织工,于无声处梳理着帝国纷繁复杂的脉络。高耸的案几上,奏疏与批答的文书堆积如山,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她便是这信息洪流中最敏锐的过滤器与整理者。
连日来,经她之手流转的文书何止百数。她那过目不忘之能,此刻化作了洞悉权力真相的利器。她清晰地看到,凡涉及边镇军事部署、诸如将领调防、兵力调配、对吐蕃、突厥策略的奏报,其最终的朱批,字迹虽极力模仿高宗的圆润敦厚,但那份杀伐决断、不容置疑的凌厉内核,却完全是属于武媚的。一笔一划,皆透着深谙权术的冷硬与掌控全局的自信。
而那些由东宫转来的文书,则呈现出另一番景象。要么是些祭祀礼仪、地方祥瑞、官员请安等无足轻重的例行公事;要么,便是那些真正紧要的政务,却在封皮或正文末尾,赫然添上了“伏请母后定夺”、“儿臣愚钝,乞母后教诲”之类的字眼。太子李显的懦弱与逃避,在这些文字间暴露无遗,如同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急切地将所有难题推给强势的母亲。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份关于吐蕃近期异动的边报上停留片刻。上面有武媚的朱批:“着陇右道加强戒备,整饬武备,斥候远放百里。彼若小股侵扰,可相机歼灭,不必事事奏请,堕我军威士气。” 命令简洁直接,充满了临机决断的魄力与深远的战略考量。婉儿指尖微顿,心中暗自凛然。这份魄力与眼光,莫说是如今的太子,便是鼎盛时期的高宗,恐怕也有所不及。
【太子监国,不过虚名。】一个清晰无比的结论在她心中浮现,冰冷而确凿。【这大唐的权柄,早已在这送往迎来的一笔一划、一言一语间,悄然易主。何须刀兵相见,何须朝堂喧哗?】
她不动声色,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将已批红的奏疏按照轻重缓急、涉及衙门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锦袋封装,准备下发。动作精准,效率极高,未曾有一丝错漏。偶尔有需要归档的重要文书,她会在角落以极细的笔触,留下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标记,记录下决策的要点的同时,也记下了这权力天平倾斜的每一个微妙瞬间。
脸颊上的黥痕在灯下隐隐发烫,仿佛在提醒她权力的冷酷与无常。她曾因洞悉过多而付出代价,如今,她以更谨慎、更清醒的姿态,重新立于这风暴的边缘,观察着,记录着,等待着。这无声的文书房,恰如这帝国权力更迭的缩影,所有的惊涛骇浪,最终都归于这纸墨之间的平静流转,而真正的暗流,唯有洞察者方能感知。
喜欢千年一吻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千年一吻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