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盯着熟睡的妻子王莉。
凌晨三点,客厅钟摆声滴答,渗进骨头缝。月光惨白,斜切过床。王莉侧躺,薄被滑到腰际。她的后背裸露,光滑,在微弱光线下泛着青白。
然后,那后背的中央,脊椎的位置,皮肤悄然拱起。
不是大幅动作,只是轻微、徐缓的、宛如独立生命般的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轻轻顶撞,试探着这层脆弱的壁垒,随即又平复下去,与王莉悠长的呼吸节奏完全错开。
张涛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发酸。这不是第一次看见。上周,三天前,昨晚。频率在增加。
他猛地想起两个月前那场车祸。王莉开车,对面货车失控撞来。副驾全毁,她却被方向盘卡住,奇迹般只受了些撞击和惊吓,后背有一大片淤紫,医生说软组织挫伤,静养就好。
但就是从出院后,她开始有些“不同”。起初只是偶尔眼神失焦,对着空气点头或摇头,张涛以为她是吓着了。直到他开始在深夜看见她后背的异动。
皮肤下的起伏停了。王莉睡得很沉。张涛却再也睡不着,冷汗湿透背心。他轻轻伸手,指尖悬在妻子背脊上方,能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热度,从那一小片皮肤散发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黏腻的生机。
第二天早餐,王莉一切如常,甚至显得过分活泼。“老公,煎蛋要焦啦!”她笑着拍他手臂,手指冰凉。张涛盯着她的脸,试图找出任何不协调的痕迹。没有,还是那张看了七年的脸,温婉,带着点睡眠不足的苍白。
“昨晚睡得好吗?”张涛问,声音有点干。
“还行,就是老做梦,乱七八糟的。”王莉揉揉后颈,“后背这伤处老是发紧,酸胀酸胀的。”她说着,很自然地反手去捶了捶那片曾经淤紫、如今看似已平滑如初的皮肤。
张涛低头喝粥,米粒堵在喉咙。他记得医生说过,那片淤伤面积不大,也没伤筋动骨,早该好了。
诡异在升级。张涛开始在白天也捕捉到一丝端倪。王莉洗碗时,会突然僵住,手指捏着盘子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几秒后恢复,继续哼歌。
一次张涛从背后抱住她,脸颊无意贴到她后背心,隔着衣服,他似乎感到了一下极其微弱的搏动,不是心跳的节奏,更慢,更沉,像深水下的暗涌。
夜里,那“东西”更不安分了。起伏的幅度变大,时间变长。有时甚至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不规则的、微微凸起的形状,在皮肤下游移。张涛毛骨悚然,他不敢开灯,只能在黑暗里死死看着,感觉那轮廓像蜷缩的婴儿,又像一团纠缠的肉瘤。
他开始试探。“莉莉,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不对劲?”他尽量让语气平常。
王莉正在涂护手霜,闻言转过头,脸上是疑惑:“里面?肠胃吗?没有啊。就是后背老不舒服。”她扭了扭身子,棉质睡衣的领口滑下一点,露出那段后颈。张涛似乎看到,她脊椎末端的皮肤,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是不是车祸后遗症,神经性的?”他追问。
“可能吧。你别瞎担心。”王莉走过来,坐到他腿上,搂住他脖子,气息喷在他耳畔,带着她惯用的洗发水香味,可张涛却莫名觉得那香味底下,混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不是血,也不是腐朽,就是…生的,肉体的腥气。
她贴着他磨蹭,声音压低,带着刻意的黏腻:“老公,你最近怎么了?老疑神疑鬼的…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嗯?”
若是往常,这足以让他起火。但现在,他身体僵硬,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与她后背相贴的胸膛部位。没有直接接触,但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皮肤下的存在,因为它,似乎静默了一瞬,像是在…倾听。
“没有,就是累。”他生硬地推开她,站起来。
王莉脸上的媚笑僵住,慢慢冷却,眼神沉了沉,没再说话。
深夜,张涛假装睡着,呼吸均匀。王莉背对着他,良久,她轻轻起身,下床,走出了卧室。张涛等了几秒,赤脚跟上。
客厅没开灯,只有城市夜光从窗户透进一片模糊的蓝灰色。王莉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像个突兀的剪影。
然后,她开始扭动。不是舞蹈,也不是拉伸,是一种近乎关节错位的、带着非人柔韧性的扭动。她的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弯向一侧肩膀,手臂反折到背后,手指痉挛般地抓挠着后心——那片皮肤所在的位置。
张涛捂住嘴,怕自己叫出来。他看到,在王莉抓挠的地方,睡衣布料被顶起一个拳头般的凸起!那凸起在动,顶着她的手指,仿佛在迎合,又仿佛在对抗。
王莉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像被痰堵住,又像无声的笑。她开始用指甲去抠,隔着睡衣,发出“沙沙”的刮擦声。动作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急促。
“出来…你出来…”她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变形,完全不是她平时的语调,“在里面…闷…一起…”
“莉莉!”张涛失声喊出。
王莉猛地停住,所有动作瞬间静止。那后背的凸起也唰地平复下去。她极其缓慢地转回头。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那表情空洞茫然,眼神没有焦点。“老公?你怎么起来了?”声音恢复如常,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疑惑。
张涛如坠冰窟。他看着她走回床边,躺下,几秒后发出均匀呼吸。刚才那一幕,是梦游?还是别的什么?
张涛偷偷在卧室装了摄像头,藏在窗帘盒上。第二天,他借口加班,在办公室用手机查看回放。
前半夜正常。凌晨一点四十七分,睡着的王莉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没有半点迷糊。然后,她坐起身,下床,走到衣柜的穿衣镜前,她背对摄像头,开始脱睡衣。衣服褪下,整个后背裸露在镜头下。
皮肤光滑。但在后背正中央,一块巴掌大区域的皮肤颜色明显比周围深,呈一种暗沉的肉红色,微微隆起,像一块巨大的胎记,又像…一个紧紧吸附在体表的、独立的生物体表面。那“东西”在微微脉动。
接下来的一幕让张涛差点把手机扔出去。王莉的双手反转到背后,手指不再是抓挠,而是开始用指甲,狠狠掐进那块暗红色区域的边缘!没有声音,但张涛能想象指甲陷进皮肉的触感。她在试图撕开自己的皮肤!
暗红色的区域剧烈起伏,边缘被指甲抠得发白、翻起一点点,但似乎有极强的韧性,或者底下有东西牢牢吸着,没有真的撕开。
王莉的脖子绷紧,头向后仰,嘴巴张大,却没有声音发出,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显露出极致的痛苦或疯狂。她抠了一会儿,停下,手指无力垂下。然后,她抬起手,放在嘴边,张涛看到她指尖沾着一点湿亮的反光——是血,还是组织液?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
张涛胃里翻江倒海,冲进洗手间干呕。那不是王莉。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不敢回家,在街上游荡到深夜。最终还是决定回去,他不想失去老婆。
王莉坐在沙发上等他,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把她笼在阴影里。
“回来啦。”她声音平静。
“嗯。”张涛筋疲力尽,恐惧和混乱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们谈谈。”王莉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张涛坐下,距离她一人远。
“你知道了,对不对?”王莉侧过脸看他,昏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怪异的笑意。
“知道…什么?”
“知道我身体里,有‘朋友’了。”她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奇异的炫耀,“车祸的时候,它进来的。副驾那个位置,本来该有个人的,不是吗?货车撞过来的时候,有个东西…挤进来了。和我…挤在一起了。”
张涛浑身血液都凉了。“挤…进来?什么东西?”
“不知道呀。”王莉歪了歪头,这个天真的动作此刻显得无比惊悚,“就是一团…活着的。它没地方去,就…到我里面来了。开始很小,在伤口那儿,后来…长大了。”她反手摸了摸后背,“我们共用很多地方,但有时候,它想出来透透气。里面…很挤。”她皱了皱眉,露出点真实的苦恼,随即又笑了,那笑容扭曲,“不过,也很有意思。它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感觉…很奇妙。我们是一体的了。”
“把它弄出来!”张涛低吼出来,声音发抖,“去医院!做手术!”
“弄不出来。”王莉摇头,语气甚至有点无奈,“长在一起了,肉和肉,可能骨头也…你看到啦,我试过分开,分不开。而且…”她忽然凑近,张涛能看清她瞳孔里映出自己惨白的脸,“它不想走。这里挺好,暖和,有吃的。你每天做的饭,我也分给它。你的味道…它也很喜欢。”她深深吸了口气,靠近张涛的脖颈,鼻翼翕动,眼神迷离,“我们那个时候,它也在感觉…它觉得你…很够劲…”
张涛猛地推开她,跳起来,撞翻了茶几。“你疯了!你不是王莉!你是怪物!”
王莉被推开,倒在沙发里,也不生气,只是慢慢坐直,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空洞。“王莉…还在。只是睡着了。现在,是‘我们’在说话。”她顿了顿,后背的衣物忽然不自然地鼓动了一下,那暗红色的轮廓隐约可见,“它说,它喜欢你。想…更近一点。”
“滚开!”张涛抓起桌上的烟灰缸。
对峙没有持续太久。王莉,或者说“她们”,似乎厌倦了交谈。她站起身,开始向张涛走来,脚步很稳,但姿势有点别扭,好像后背的重量影响了平衡。
“老公,别怕。很快的。我们三个…可以永远在一起。它会帮我…留住你。用一种…很紧很紧的方式。”她说着,双手抬起,做出拥抱的姿势,脸上是混合着王莉惯有的温柔与另一种完全陌生渴望的诡异神情。
张涛转身就往门口跑。手刚摸到门把,一股大力从后面拽住他的衣领,力量大得惊人,根本不是王莉该有的力气!他被狠狠掼倒在地,头晕目眩。抬头看见王莉俯视着他,眼神冰冷,嘴角却咧着笑。她骑跨到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体重也沉得不正常。
“你看,它多喜欢你。”王莉的声音像含着一口痰,咕哝着。她的后背,睡衣高高隆起,那暗红色的区域剧烈蠕动,甚至能看出内部有什么在拧转、拉伸。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嗤啦”声。
张涛拼命挣扎,但压着他的力量巨大无比。他看到王莉低下头,那张熟悉的脸贴近,眼神却完全是个贪婪的陌生怪物。她张开嘴,不是要咬,而是…呕吐?不,是从喉咙深处,猛地探出一小截湿漉漉的、暗红色的、尖端分叉的肉条!像舌头,又像触手的尖端,滴着黏糊糊的液体,径直向他的脸伸来!恶臭扑面。
极致的恐惧爆发出力量。张涛一只手勉强挣脱,胡乱抓向旁边翻倒的茶几,摸到了之前掉落的金属烟灰缸。他用尽全力,狠狠砸向王莉的头侧!
“砰!”一声闷响。
王莉身体一僵,动作停了。那探出的肉条“嗖”地缩了回去。她眼睛翻了翻,按着张涛的力量松懈了。张涛趁机猛地掀开她,连滚爬向厨房。
他听到身后王莉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嚎叫,不像是嗓子发出的,更像是从胸腔、从后背那个“东西”里共振出来的声音。紧接着是布料被彻底撕裂的声响!
张涛冲进厨房,反手锁上门,背靠门板大口喘气。外面传来沉重的拖沓声,和一种“啪嗒、啪嗒”的、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正快速接近厨房门。
没有时间犹豫。张涛颤抖着手,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有一把他为了防身偷藏的切骨刀,厚重,锋利。他刚把刀握在手里——
“咚!”一声巨响,厨房的门板猛地向内凸起一大块,木屑飞溅。又是一下!门锁变形,门缝被撞开一条手掌宽的缝隙。
缝隙外,张涛看到了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那不是王莉的脸。或者说,不全是。她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着,脸色灰败,眼睛半闭,似乎失去了意识。但在她的后颈下方,肩膀之间,从撕裂的睡衣破口里,探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约有足球大小的肉瘤状物体,表面布满蚯蚓般扭曲的暗红色血管和筋膜,还在突突跳动。
在这个肉瘤的中央,咧开一道缝,里面是湿滑的、不断蠕动的深色内壁,边缘有一圈骨刺般的凸起——刚才试图伸出来舔他的肉条,就是从这“嘴”里探出的。
此刻,这肉瘤怪物正“看”着门缝里的张涛,那道缝隙扩张了一下,发出“嘶嘶”的、带着黏液搅动的声音。而肉瘤下方,隐约可见连接着王莉的脊椎,血肉交融,不分彼此。
“王莉”的身体,被这背上的怪物支配着,用肩膀和头,疯狂撞门!
“咔嚓!”门锁崩飞。门被撞开了。
那怪物顶着王莉软垂的身体,向张涛扑来,肉瘤上的裂缝大张,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环状的锐利肉芽。
张涛退无可退,恐惧和绝望烧断了他的理智。他狂吼一声,不是对着王莉,而是对着那肉瘤怪物,挥刀砍去!
刀锋没有砍中肉瘤,因为“王莉”的手臂抬起来格挡——那手臂抬起的角度也极不自然,像是被后背的怪物强行扯动。刀刃深深砍进了她的手臂,几乎见骨,但几乎没有血流出来,只有少量粘稠的、发黄的液体渗出。
“王莉”的身体只是顿了顿,肉瘤怪物似乎毫不在意这具躯体的损伤,继续带着她往前压。张涛抽刀,黏腻的阻力让他差点脱手。他踉跄后退,脊背撞到冰冷的瓷砖。怪物逼近,恶臭和“嘶嘶”声几乎将他淹没。
最后一刻,张涛的眼神对上王莉低垂的脸。她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极其痛苦、恐惧,还有一丝……哀求。嘴唇嚅动,无声地说了一个字:“杀…了我。”
就是这一眼,让张涛崩溃了,他爱妻子,不可能亲手杀了她,但又不想妻子继续受罪。
他发出一声嚎叫,双手握刀,不再是胡乱挥舞,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地一刺!目标不是肉瘤,而是王莉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刀尖穿透皮肉、肋骨间隙的感觉,沉闷而滞涩。
“王莉”的身体彻底僵住。肉瘤怪物发出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吱……”声,剧烈抽搐,表面的血管疯狂搏动,然后迅速灰败下去。那道裂缝胡乱开合了几下,流出大量浑浊的、黄绿色的粘液,然后软塌塌地垂了下去,不再动弹。
王莉的眼睛,最后看了张涛一眼,瞳孔里的光,散了。她向后倒去,连带背上那个迅速萎缩、失去活力的肉瘤怪物,一起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张涛瘫倒在地,手里还握着沾满粘稠液体的刀。他看着地上那“连”在一起的妻子和怪物,它们此刻一动不动,像一堆被抛弃的、怪异可怖的垃圾。粘液从肉瘤和伤口慢慢流出,在地面蜿蜒。没有多少血。好像它们的生命,是另外一种更肮脏的汁液。
客厅的座钟,敲响了四下。凌晨四点,最黑暗的时刻刚刚过去,窗户外面,透出一点点城市黎明前惨淡的青灰色。
张涛处理了“现场”。过程浑浑噩噩,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他用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处理了那两具——或者说一具——连在一起的尸体。
他点了一把火。在郊外一个废弃的荒地,火焰燃烧了很久,发出难闻的气味。他看着那团东西在火中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焦炭。他挖了坑,埋得很深。然后把灰撒进了城里最污浊的下水道。
他没去自首。他知道,警察一定会判他杀人罪。
他往逃亡缅北,从此过上了逃亡之路。
但他逃不掉夜晚。只要闭上眼,就看到王莉最后看他的眼神,还有从她后背撕裂而出的、那张贪婪的“嘴”。
他活在亲手杀死至亲的罪责中,他开始惧怕背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他,在皮肤下蠢蠢欲动。他不敢熟睡,时常在半夜惊醒,疯狂摸索自己的后背,直到确认皮肤光滑,没有不该有的起伏。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恍惚间,他会觉得后心处传来一丝微弱的、似有似无的酸胀。他立刻僵住,冷汗淋漓,一动不敢动,直到那感觉消失。他知道,那可能是幻觉,是崩溃的神经玩的把戏。
但他永远无法确定。
而在他生活过的那座城市的隐秘角落,关于某个深夜车祸后“共生”的流言,开始在极少数失眠者、探秘者之间,以极低的声音悄然传播。
他们说,要小心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尤其是在他们受过重伤之后。留意他们后背不自然的动作,留意他们深夜独自起身的轨迹,留意他们偶尔空洞的眼神和突兀的言语。因为,也许有什么别的东西,已经悄悄挤进了他们的皮囊之内,沉默地生长,等待着分享你的一切——你的食物,你的床铺,你的生命,最终,与你血肉交融,永不分离。
又一个阴湿诡谲的都市怪谈,悄然扎根于现代楼宇的阴影缝隙之中,等待着下一个偶然或必然的宿主。无人知晓真假,但听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光滑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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