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老槐树的枝桠间爬上来时,李长根正在院里头劈柴。
斧子落下,木柴裂成两半,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响亮。他擦了把汗,抬头望了望天。月是惨白色的,像死人脸上抹的粉。四周的田野里,夏虫的鸣叫稀稀拉拉,不成气候。远处卧牛山的轮廓黑黢黢的,像一头趴着的巨兽。
“还不进屋?等着招邪呢?”
媳妇王秀英在门槛上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却往四周瞟。她穿着碎花布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生生的脖颈。
“这就来。”
李长根把最后一块柴码好,拎着斧子进了屋。门吱呀一声关上,插上门栓。堂屋里点着盏煤油灯,火苗黄豆大小,勉强照亮一张八仙桌和两条长凳。墙上贴着几张年画,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人像的笑脸在昏暗里显得诡异。
“洗脚水在盆里。”王秀英说着,已经脱了鞋,把脚伸进木盆。水有些烫,她嘶了一声,脚趾头蜷起来,又慢慢舒展开。
李长根把斧子靠在门后,洗了手,也脱鞋坐下。两只脚伸进盆里,碰到媳妇的脚。王秀英的脚小,他一只脚就能包住两只。水声哗啦,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今儿个,后山老陈家的牛死了。”王秀英突然说,声音更低了,“说是七窍流血,眼珠子瞪得老大,见着的都说,是吓死的。”
李长根的手顿了一下:“少听这些。”
“不听能行吗?”王秀英把脚抬起来,搭在盆沿上晾着,“村里都在传,是夜葬岭那坟里的东西跑出来了。老陈家的牛,就是在那片坟地下头的坡上吃草。”
“胡咧咧。”李长根闷声道,但擦脚的动作慢了下来。
夜葬岭。这三个字在李家坳,是夜里提不得的。那是卧牛山背面的一片乱葬岗,老辈子人说,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死了上千人,都草草埋在那里。后来村里死了没主的、横死的,也都往那儿送。这些年政策变了,不让土葬,可夜葬岭的传说,却像岭上的藤蔓,越缠越紧。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一下。
王秀英猛地转头看窗户。纸糊的窗户外面,只有一片黑。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窗户在看。她打了个寒颤,脚还没擦干就缩回炕上。
“你看你。”李长根嘴上这么说,却起身检查了窗户插销,又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风声,呜呜的,像女人哭。
他回到炕边,脱了外衣。王秀英已经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李长根吹了灯,屋里顿时漆黑一片。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印出模糊的格子。
被窝里,两具身体靠在一起。王秀英的手不老实的往下滑。
“别闹。”李长根抓住她的手。
“怕啥?”王秀英的声音带着热气,喷在他耳朵上,“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明儿个......”
她的手挣脱了,继续往下。李长根呼吸重了起来,翻身压上去。被褥窸窸窣窣响,夹杂着压抑的喘息。王秀英两条腿缠上来。
突然,她僵住了。
“长根......”她的声音在抖。
“咋了?”
“你听......”
李长根停下来。除了两人的呼吸和心跳,什么也没有。不,不对。有一种声音,很轻,很慢,从门外传来。
笃,笃,笃。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一下一下,划着门板。
李长根的血一下子凉了。他慢慢从媳妇身上下来,手摸向炕沿——那里靠着他劈柴的斧子。
笃,笃,笃。
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月光下,门缝那里,似乎有影子在晃动。
王秀英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李长根握紧斧柄,赤脚下了炕,一步步挪向房门。地上的土冰凉,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爬。
他在门前站定,举起斧子,猛地拉开门栓,一把拽开门——
门外空荡荡的。院子里,月光如水,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远处的田野,近处的鸡舍,都安静地待在原地。什么都没有。
李长根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门槛上,有一小撮土。新鲜的,潮湿的,带着一股子泥腥味和......腐臭味。他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土里混着几片暗红色的东西,像是什么的碎片。
“是啥?”王秀英在炕上颤声问。
“没事,泥。”李长根把土踢开,关上门,重新插好门栓。回到炕上,王秀英立刻贴上来,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是那东西,对不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瞎想,兴许是野猫。”李长根搂住她,手心却全是冷汗。
后半夜,两人都没睡着。王秀英蜷在李长根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窗户。月光移动,窗格子的影子慢慢爬过地面,爬上墙壁,最后消失在屋顶的黑暗里。
天快亮时,鸡叫了。第一声鸡鸣像刀子,划破了夜的寂静。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远远近近的鸡都叫起来。
王秀英终于合上眼。李长根轻轻起身,穿好衣服,拿起斧子,再次打开门。
晨雾弥漫,院子里的景物像是浸在水里,轮廓模糊。他走到门槛边,蹲下来仔细看。昨晚那撮土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当他抬头时,看见了。
院墙上,靠近大门的地方,有一个手印。泥手印,五指清晰,印在土坯墙上。那手印不大,像女人的手,但手指异常细长,指甲的位置,是五道深深的划痕。
李长根站起来,走到墙边。手印的高度,正好是一个成年人抬手能够到的地方。他伸出自己的手比了比,比他的手小一圈。泥已经干了,颜色暗沉,凑近了闻,还是那股子泥腥腐臭味。
他用斧子刮掉手印,土坯簌簌落下。然后提了桶水,把那一块冲了又冲。
“长根,吃饭了。”王秀英在屋里喊,声音还有些虚。
早饭是稀粥和咸菜。两人默默吃着,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但李长根注意到,媳妇盛粥的手在微微发抖。
“今天我去趟村长家。”他放下碗说。
王秀英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恐惧:“别说,说了更......”
“不说能行吗?”李长根打断她,“老陈家的牛死了,昨晚咱家门外......这事不对劲。”
王秀英不说话了,低头搅着碗里的粥。
吃过饭,李长根出门往村长家去。清晨的村子已经苏醒,炊烟袅袅,狗在叫,孩子在跑。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可李长根注意到,不少人家门口都撒了石灰,门楣上贴着黄符。遇见几个村民,打招呼时眼神都躲躲闪闪。
村长李老栓六十多了,是李长根的本家叔叔。听李长根说完,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不说话。
“叔,你得拿个主意。”李长根忍不住说。
“拿主意?拿啥主意?”李老栓敲敲烟杆,“夜葬岭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天黑别往那儿去,遇着怪事别声张,该烧纸烧纸,该上供上供。你倒好,大半夜开门......”
“我不开门,它就在外头挠一宿。”
李老栓不吱声了,闷头抽烟。烟雾缭绕里,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这样,”他终于开口,“今儿个晚上,你找几个人,带上家什,去夜葬岭看看。”
“看啥?”
“看坟。”李老栓压低声音,“最老的那座,无主坟,坟头有棵歪脖子松树的。看看坟是不是......开了。”
李长根后背发凉:“要是开了呢?”
“要是开了......”李老栓的眼神变得空洞,“就填上,多填土,压上石头。然后赶紧下山,谁也别回头。”
从村长家出来,李长根心里沉甸甸的。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找了三个胆大的后生:陈大勇,赵铁柱,孙二狗。都是二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听说要去夜葬岭,三人非但不怕,反倒有些兴奋。
“长根哥,真有事儿?”陈大勇搓着手,眼睛发亮。他叔就是死了牛的老陈。
“去了就知道。”李长根没多说,“晚饭后来我家,带上铁锹,镐头。还有......”他顿了顿,“抽点黑狗血带上。”
一下午,李长根都在准备。他把斧子磨得锃亮,又找了把柴刀别在腰后。王秀英默默帮他收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非得去吗?”她终于问。
“不去,今晚它还会来。”李长根说,“下次,可能就不只是在门外挠了。”
王秀英不说话了,从柜子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用红绳穿着。
“这是我娘给我的,说是庙里求来的,开过光。”她给李长根戴上,铜钱贴在他胸口,冰凉。
天黑透时,陈大勇三人来了。每人手里都拿着家伙,陈大勇还拎着个瓦罐,里面是黑狗血,腥气扑鼻。
“走吧。”李长根提起斧子。
“长根......”王秀英抓住他袖子,手抖得厉害。
“关好门,谁来都别开。”李长根掰开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四人沉默地走在村路上。月亮还没完全升起,只有几颗星子冷冷地挂在天上。出了村,就是上卧牛山的小路。路两边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叶子在夜风里沙沙响,像无数人在低语。
夜葬岭在卧牛山背面,要翻过山脊。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树林茂密起来,月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怪异的影子。
“还有多远?”赵铁柱问,声音有些发紧。
“翻过这个坡就是。”李长根说。他其实心里也打鼓。夜葬岭,他很多年没来过了。最后一次是十年前,村里一个疯老头死在这里,他来帮忙收尸。那天也是晚上,月亮很圆,照得坟地一片惨白。疯老头吊死在歪脖子松树上,舌头伸得老长。
终于,他们翻过了山脊。
夜葬岭就在眼前。
那是一片向阳的斜坡,本应该是好地方,可不知为什么,这里寸草不生,只有一片乱石和土包。大大小小的坟堆杂乱无章,有些有碑,大部分没有。最显眼的,是岭中央那棵歪脖子松树,枝干扭曲,像一个人痛苦地挣扎。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照在坟地上。每一座坟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网。
“就......就是那棵树下?”孙二狗声音发颤。
李长根点头,握紧斧子,带头往下走。泥土松软,踩上去没什么声音。可越是安静,越让人心慌。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敲鼓一样。
走近了,看清了。歪脖子松树下,有一座孤坟。没有碑,坟头长满荒草。但奇怪的是,坟前有一片新土,像是被人挖开过,又匆匆填上。
“挖。”李长根说。
陈大勇和赵铁柱对视一眼,举起铁锹。孙二狗端着黑狗血的瓦罐,手抖得厉害,血差点洒出来。
铁锹插入泥土,发出沉闷的声音。一锹,两锹......土被挖开,露出下面的棺材。棺材是薄皮棺材,已经朽烂了,木板裂开,露出黑洞洞的缝隙。
“开棺吗?”陈大勇问,脸上全是汗。
李长根犹豫了。开棺是大忌,惊扰死者,要遭报应。可不看个明白,今晚这一趟就白来了。
“开。”他咬牙说。
赵铁柱用镐头撬棺材盖。腐朽的木板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盖子被撬开一条缝,一股恶臭冲出来,四人齐齐后退。
月光照进棺材里。
空的。
棺材里只有一些破布,没有碎骨头。
“这......”陈大勇脸色煞白。
李长根的心沉到谷底。坟是空的,那东西果然跑出来了。它在哪儿?在村里?在他家附近?还是......
就在这时,孙二狗突然尖叫一声,手里的瓦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狗血溅了一地,腥气弥漫。
“怎么了?!”李长根猛地转头。
孙二狗指着来时的路,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月光下,山脊上,站着一个人影。不,不是站着,是飘着。离地三尺,静静悬在那里。一身白衣,在风里微微飘动。看不清脸,只有一团模糊的黑。
“跑!”李长根大吼一声。
四人转身就跑,没命地往山下冲。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谁也顾不上了。耳边是风声,是粗重的喘息,是自己如雷的心跳。李长根跑在最前面,斧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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