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是被冷醒的。
柴房地面硬得硌人,后脑勺还留着磕到竹席的闷痛。他眼皮动了动,没敢立刻睁开,只觉眼眶里像是塞了两团烧红的炭,一跳一跳地烫。他缓缓吸了口气,鼻尖掠过干柴和陈年药渣的气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是当归泡久了渗出的汁水。
他终于睁眼。
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清晰。
柴堆缝隙间浮着细小的光点,像夏夜萤火,却不会飘散。他盯着看了两息,那光点忽然扭动起来,聚成一条细线,往墙角那捆干姜爬去。齐昭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姜堆里钻出个巴掌大的小人,通体赤红,披着薄如蝉翼的火袍,正缩在柴缝里打盹,脚边还蜷着一缕青烟,像条温顺的小蛇。
他猛地闭眼。
心跳撞得肋骨发疼。
再睁眼,小人还在。
他想往后退,可脊背已经贴上湿冷的土墙。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缩进了柴堆最深处,半截劈了一半的木头横在身前,斧头还卡在裂口里,锈迹斑斑的刃口对着他。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发抖。
不是幻觉。
不是发烧。
他记得那道红光,记得眼睛被烧穿的感觉,记得脑子里炸开的星海。可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快死了。现在他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师父,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他想起老姜头常念的那句“药香能驱邪”,便用力吸了口气,想借这口气稳住心神。
可这一吸,更不对劲了。
空气里飘着的不是单纯的药味,而是一缕缕细如发丝的光流。他“看”见黄芪的辛味化作金线,白术的苦气凝成灰雾,薄荷的凉意像银针一样扎在鼻腔里。那些光流在他眼前交织,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听不清词,却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抬手捂住眼,指缝里却透进金光。
“别看了……别看了……”他低声念,像是在劝自己,又像是在求那些东西别再出现。
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姜头拄着拐站在门口,影子拉得老长。他没看齐昭,先扫了眼院中翻倒的药筐和散落的药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的布鞋,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走到齐昭藏身的柴堆前,不说话,只把手里那碗热汤放在旁边一个破木墩上。瓷碗磕在木头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躲什么?”他说,“喝完汤,把新到的药材分类。”
齐昭没动。
老姜头也不催,只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柴堆,震得几片干叶簌簌落下。
齐昭终于伸手,指尖碰到碗沿,热气扑上来,烫得他一缩。他咬牙又抓回去,捧起碗,低头看着汤面。
汤是普通的姜枣汤,浮着几片姜,几颗红枣。可他在汤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眼瞳深处,有极淡的金光在流转,像水底的沙金,一闪一闪。
他猛地抬头。
老姜头正盯着他的眼睛。
两人对视两息,老人忽然低声道:“你这双眼睛……或许不是坏事。”
话音落,他转身就走,拐杖点地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稳,没回头,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柴门又被拉上,只剩一道缝透光。
齐昭还捧着碗,手抖得厉害,汤面晃出一圈圈波纹。他不敢再看倒影,只能低头小口喝汤。姜味冲上来,辣得他鼻子发酸,可这辣是“看得见”的——他看见一缕红丝从喉咙滑下,直通胃里,像条暖路。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腰间药囊。
还在。
他哆嗦着从里面摸出一把当归,干枯的根须握在掌心。
眼前景象一变。
一个披着黑袍的老者站在他手心,拄着根弯曲的木杖,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温和。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齐昭,像在等他开口。
齐昭喉咙发紧:“你……是药的一部分?”
老者性灵微微点头。
齐昭差点把手甩出去。
可他没甩。
他想起师父那句“喝完汤,分类药材”,想起那碗汤的温度,想起老人盯着他眼睛时那一句“或许不是坏事”。
他深吸一口气,把当归放进左边竹筐。
又伸手去抓黄芪。
黄芪堆里立刻跳出个火袍小人,冲他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跳到筐里。
他硬着头皮抓起白术。
背冰匣的老头冷着脸,慢吞吞挪步,路过他手边时,袖口扫过他指尖,一股寒气直钻骨缝。
他抖得更厉害了,可手没停。
一把,又一把。
丹参拿起来时,那个披血斗篷的影子忽然开口,声音像从井底传来:“疼……”
齐昭手指一颤,差点扔了药材。
可他咬住牙,还是把丹参放进了对应的筐。
“我……我也知道疼。”他低声说,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
窗外天色渐暗,药香如常弥漫。院子里传来阿蛮追着鸡跑的声音,还有赵员外家仆役搬货的吆喝。一切都没变。
可他知道,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当归的碎屑。那碎屑在他眼里,正泛着微弱的黑光,像炭火将熄时的最后一缕火星。
他忽然想起昏迷前看见的那条光路——从他脚下延伸出去,穿过镇子,翻过山,通向天脊山脉深处。路边站着许多人,有阿蛮,有老姜头,有三个吃糖的孩子。
那些人身上的光,现在想来,和药材性灵的光不一样。
更暖。
更稳。
像是……人心。
他正出神,忽然听见柴门又被推开。
老姜头站在门口,这次没拿汤,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齐昭,看了两息,然后抬起拐杖,往药铺方向指了指。
齐昭明白意思。
他慢慢站起身,腿还有些软,手却稳了些。他把最后一把药材归类,拍了拍衣角,拎起空药筐。
刚走出柴门,他忽然顿住。
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那捆干姜。
火袍小人不见了。
可那捆姜的断口处,有一小片灰烬,形状像只张开的手掌,正缓缓飘起,融入暮色。
他没出声,也没回头。
只是把药筐夹在腋下,跟着师父的背影,一步一步,往药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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