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晚膳，在一片异样的安静中进行。精致的菜肴摆满了桌面，却仿佛失了往日的香气。
胤祚似乎也察觉到父母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再像往常那般活泼多话，只是乖巧地自己吃着饭，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沉默的额娘和面色沉静的皇阿玛。
舒云几乎食不知味，每一口食物都如同嚼蜡。她努力维持着餐桌上的礼仪，偶尔为玄烨布菜，也为胤祚擦擦嘴角，但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缺乏了往日的温度与自然。她始终低垂着眼睫，避免与玄烨有任何视线接触。
玄烨将她所有的勉强与疏离看在眼里，心中那股烦躁与怜惜交织的情绪愈发浓烈。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他几次想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解释，或许只会越描越黑，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膳后，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清茶。胤祚被乳母带去沐浴安寝，内殿中终于只剩下帝后二人。
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
最终还是玄烨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低沉：“皇后近日操持宫务，辛苦了。” 这是最寻常不过的关怀，在此刻听来，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回避。
舒云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恭谨而疏远：“臣妾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皇上南巡劳顿，才应好生歇息。”
她的话无可指摘，却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玄烨隔绝在外。
玄烨看着她那张强装镇定、却难掩憔悴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但他终究只是捏紧了手中的扳指，沉声道：“嗯。你也早些安置。”
说完，他站起身，似乎不打算在坤宁宫留宿。
这个举动，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舒云心中微弱的希望。她猛地攥紧了袖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臣妾恭送皇上。”
玄烨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大步离开了坤宁宫。
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殿外，舒云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终于难以承受地弯曲下来。
她伏在冰凉的桌面上，肩膀微微抽动，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心，像是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麻木。
他走了。
在带回那个女子之后，他甚至不愿在她这里多停留一刻。
接下来的几日，紫禁城表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
皇上南巡归来，按例应召幸后宫，以示雨露均沾。然而，玄烨除了头两日按规矩宿在坤宁宫，其余时间竟都独自歇在养心殿，并未踏足任何妃嫔的宫苑，包括那位新来的林官女子。
这一举动，让原本等着看皇后失宠、甚至期待新人得幸的各方势力，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宜妃在翊坤宫内烦躁地踱步，“既然带了人回来，又晾在一边？连坤宁宫都只是虚应故事？难道皇上对皇后……余情未了？”
“娘娘，或许皇上是顾忌着前朝和皇后的颜面，不好立刻宠幸新人？” 心腹宫女猜测道。
“哼，帝王之心，岂是常理能度之？” 宜妃冷笑，“且看着吧，本宫就不信，对着那张脸，皇上能一直无动于衷！”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婉清，在偏僻的宫院里，日子更是难熬。教导规矩的嬷嬷极其严苛，动辄打骂，吃的用的皆是最低等的份例，与她在龙舟上幻想的锦衣玉食、帝王恩宠相去甚远。
她几次想方设法打听皇上的消息，甚至试图贿赂看守的太监，想递话出去，却都被毫不留情地驳回，换来更严厉的看管和嬷嬷的斥责：“贱婢！安分待着！再敢痴心妄想，仔细你的皮！”
希望的肥皂泡一个个破灭，巨大的落差和现实的冰冷，让她开始感到恐惧和绝望。
坤宁宫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舒云依旧每日晨起，接受妃嫔请安，处理六宫事务，教导胤祚功课。
她举止从容，言谈得体，将所有情绪都深深掩藏在完美无瑕的皇后面具之下，连最细微的裂痕都未曾流露。
只有容安，在一次奉旨入宫禀报军务后，寻了个由头单独求见舒云时，才在她屏退左右后，看到了那面具下的一丝疲惫与伤痕。
“姐姐……” 容安看着舒云明显清减了的脸庞，心中酸楚，声音哽咽，“您……您受苦了。”
舒云坐在窗边，阳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她轻轻摩挲着腕上那只玄烨所赠的玉镯，目光有些空茫，半晌，才低声道：“我没事。容安，你在外当差，更要谨慎，莫要因我之事，授人以柄。”
“姐姐！” 容安急道，“皇上他……他或许……”
“不必说了。” 舒云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是皇上。” 短短四个字，道尽了无尽的无奈与心酸。
她不再看他，转而望向窗外庭院中嬉戏的胤祚，眼神渐渐凝聚，重新充满了属于母亲的光芒：“我如今，只愿祚儿能平安康健地长大。”
容安看着姐姐这般模样，知道她已将自己的心层层封锁起来，不再期待，也不再询问。他心中大恸，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深深一揖，黯然退下。
养心殿内，玄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刻意冷落后宫，独宿养心殿，并非是对舒云无情，恰恰相反，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暂时隔绝外界对那林婉清的关注，也是在给自己时间，去厘清某些事情，去布下一局更大的棋。
梁九功每日都会将坤宁宫的动静、六宫的流言，以及林婉清那边的状况，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
当他听到舒云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静时，他心中并无欣慰，只有更深的刺痛。
他宁可她哭闹，宁可她质问，也好过这般将一切伤痛都默默承受，用冰冷的礼仪将他推得远远的。
而关于林婉清，他另有重用。她的容貌是巧合还是人为？她的出现是意外还是精心设计？在她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力量，意图通过这张脸来搅动后宫，影响前朝？
这一切，他都必须查清楚。在真相大白之前，将她放在那个偏僻的宫院里，由可靠之人严加看管，是最稳妥的做法。
“江南那边，关于此女身世的核查，进行得如何了？” 玄烨放下朱笔，问侍立一旁的梁九功。
“回皇上，李光地大人已在加紧核查，只是年代久远，线索模糊，还需些时日。”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回答。
玄烨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走到窗边，望着坤宁宫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复杂。
舒云，再等等。
等朕查清一切，等朕将这潜在的威胁连根拔起。
届时，你会明白朕的苦心。
只是，这等待的过程，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煎熬。帝后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已然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影子”，而产生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这道裂痕，需要多少时间和诚意，才能弥补如初？无人知晓。
紫禁城的天空，依旧湛蓝。但笼罩在这座宫城上空的阴云，却迟迟未曾散去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着帝王下一步的举动，等待着这场因一张相似的脸而引发的风波，最终将涌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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