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坤宁宫内的烛火比往日燃得更明亮些，却依旧驱不散那股盘桓不去的清冷。宫人们都被舒云早早挥退，她需要这绝对的安静，来舔舐白日里被反复撕扯的伤口。
她坐在梳妆台前，卸去了繁复的钗环，如墨的青丝披散下来，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手中握着一柄温润的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动作迟缓，眼神空茫地望着菱花镜中那个模糊的、带着倦意的自己。
指尖被针刺伤的地方已经仔细包扎过，并不碍事，但那心口的闷痛，却一阵阵袭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宜妃那些刻薄的话语，妃嫔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尤其是……他册封林常在的旨意，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旋。
她不是不懂帝王后宫，也不是不能容人。只是……那个女子，那张脸……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在了她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她可以接受他纳任何别的美人，却无法接受一个自己的“影子”。这感觉，像是她整个人、她与他的过去，都被一种无形的方式亵渎和否定了。
眼眶一阵阵发热，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她却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它们掉落。她是皇后，不能哭，至少……不能让人看见她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梁九功刻意提高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舒云握着玉梳的手猛地一紧，心脏也随之骤然收缩。他……他真的来了？在白日那般维护她之后，在刚刚册封了新人的当晚？
她慌忙站起身，想要整理一下仪容，却已是来不及。玄烨高大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内殿门口，他挥退了想要跟进来的梁九功，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色的龙袍，显然是刚从养心殿处理完政务过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踏入殿内、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眼圈微红却强忍泪意的模样时，瞬间变得无比幽深复杂。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迈步走近，目光如同最细致的笔，描摹着她脸上每一寸强装的镇定与难以掩饰的脆弱。
舒云垂下眼睫，依礼福身：“臣妾恭迎皇上。”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玄烨没有叫她起身，而是直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并非扶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没有受伤、却冰凉一片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舒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看着朕。”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舒云被迫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心疼，有愧疚，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绪。泪水在她眼眶中积蓄得更多，视野变得模糊，她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傻姑娘……” 玄烨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无奈。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终于忍不住滚落的一滴泪珠，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受了委屈，为何不问？为何不闹？就只会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难过吗？”
他的语气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带着丈夫对妻子的疼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责备她的不信任，责备她的独自承受。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与理解，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舒云心中那道死死封锁的闸门。所有的委屈、痛苦、不安和恐惧，在这一刻决堤而出。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玄烨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像是被狠狠揪住，痛得无以复加。他不再多言，手臂用力，将她打横抱起。
“啊！” 舒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
玄烨抱着她，大步走向那张象征着中宫尊荣的龙凤喜床，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与温柔。他将她轻轻放在铺着柔软锦被的床榻上，自己则坐在床边，依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她泪痕斑驳的脸。
“别哭了。” 他低声哄着，指腹一遍遍擦过她的脸颊，“听朕说，好不好？”
舒云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迷茫。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玄烨俯下身，在她因哭泣而微微红肿的眼皮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然后缓缓下移，最终，覆上了她冰凉而颤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往日的强势占有，而是充满了安抚、怜惜与深深的思念。他极有耐心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吮去她的泪水，用他的温热，一点点驱散她周身的寒意与绝望。
舒云起初是僵硬的，被动地承受着。但在他温柔而坚定的攻势下，在他那熟悉的气息包裹中，她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那颗冰冷麻木的心，似乎也找回了一丝跳动的力量。她开始生涩地、试探地回应他。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玄烨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舒云，” 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而郑重，“朕带那林氏回来，册封她为常在，并非你心中所想的那般不堪。”
舒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泪眼望他。
玄烨看着她眼中的疑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继续低声解释道：“她的出现，太过巧合。那张脸……更是蹊跷。朕怀疑，她的背后，有人刻意安排，意图利用这张与你相似的容貌，来离间你我，搅乱后宫，甚至……影响前朝，影响祚儿。”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舒云耳边炸响！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哭泣。离间？搅乱？影响祚儿？！
“朕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给她名分，是为了稳住她，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玄烨的眼神变得锐利，“朕已命李光地在江南详查她的身世，在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之前，朕需要她‘得宠’的假象，需要这后宫因她而起的风波。唯有如此，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才会放松警惕，才会露出马脚。”
他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与恳切：“所以，后面一段时日，朕或许还会对她有所‘眷顾’，或许还会有其他让你难受的举动。舒云，朕需要你信朕。信朕对你的心，从未改变，也绝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改变。朕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清除潜在的威胁，是为了更好地护住你，护住我们的祚儿，护住这得来不易的安稳。”
舒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原来……原来竟是这样？！他不是移情，不是厌倦，而是在下一盘棋，一盘以她为诱饵，以那林氏为棋子的棋！而他，将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风险，都坦诚地告诉了她，只为了求她一个“信”字！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潮水般涌来的释然、愧疚与心疼。释然于他的心意未变，愧疚于自己对他的怀疑与不信任，心疼于他身为帝王，却要独自承担这般算计与风险，还要承受她的误解与冷待。
“皇上……” 她哽咽着，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却不再是委屈和痛苦，而是混合着感动与后怕的复杂情绪，“臣妾……臣妾不知道……臣妾不该疑您……”
“傻话。” 玄烨搂紧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和依赖，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他亲吻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缱绻，“是朕不好，没有早些告诉你，让你平白受了这许多委屈。”
他托起她的脸，看着她哭得红红的眼睛和鼻子，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兔子，心中爱怜之意大盛，忍不住又低头，轻轻啄吻她的唇瓣，呢喃道：“舒云，朕想你……南巡路上，每每夜深人静，朕都想你想得紧……”
他的话语，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舒云心中所有的情感。她不再犹豫，不再矜持，主动仰起头，回应着他的吻，用行动诉说着她的思念、她的信任、她全部的爱意。
床帐不知何时被放下，掩住了一室春光。
夜色深沉，坤宁宫内却暖意融融。激烈的浪潮过后，是温存的相拥。舒云慵懒地趴在玄烨怀中，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玄烨把玩着她散落在枕间的青丝，低声道：“今日吓着你了？”
舒云轻轻摇头，将脸更紧地贴着他：“只要皇上心里有臣妾和祚儿，臣妾什么都不怕。”
玄烨心中一动，将她搂得更紧，许下承诺：“等此事了结，朕定会妥善处置那林氏，绝不让她再碍你的眼。”
舒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经过这一夜的坦诚与缱绻，那些因“影子”而产生的芥蒂，似乎已在悄然消融。她信他，正如他需要她信他一样。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只要他们彼此信任，携手同行，便没有什么不可逾越。
帝后之间那曾岌岌可危的信任，在这一夜，被重新小心翼翼地粘合起来，虽然裂痕犹在，但那份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而那个被置于风口浪尖的林常在，她的命运，早已在帝王的棋盘上，被标注好了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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