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人城头的晋国大旗,在血与火的夕照中愈发显得沉凝肃杀。赵鞅立于战车之上,甲胄斑驳,面容如冷铁铸就。焦黑的木料偶尔坍塌的声响,伤兵压抑的呻吟,与远处未曾停歇的零星喊杀交织成城陷后的挽歌。
“元帅,”副将韩不信步履铿锵地登上残破的阶梯,脸上溅着的血点已凝成暗紫,“城西尚有中行氏家兵百余人据守一座粮仓,悍不畏死,皆言‘宁死柏人,不辱家名’。”
赵鞅的目光越过重重黑甲锐士,投向那片尚有烟火升腾的区域,如同凝视一块即将融化的坚冰。“中行氏最后的爪牙。”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围死。断其水源粮道,不必强攻,让他们自己抉择。”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脚下堆积的尸体,其中不乏昔日晋国朝堂上的熟面孔,“曝其首于市三日,晓谕全城降者免死,匿逆者连坐。”命令冷酷如同北地寒风,预示着范氏与中行氏在故土的血脉,将被彻底抹去。
韩不信抱拳领命,转身欲行。
“等等,”赵鞅唤住他,目光投向北方愈发深邃的夜空,“通缉令……除了列国关隘,可派人散于齐境,特别是临淄左近。重赏之下,必有贪夫。齐国…哼。”一声冷笑,尽显对这位盟友的不屑。
“诺!”韩不信肃然,匆匆离去。一队队沉默如铁的黑甲士兵随着他的指令开始分流,如同冷酷的潮水,涌向柏人城最后的抵抗角落。焚烧尸骸的浓烟愈发猛烈,卷着刺鼻的焦臭弥漫天际,遮蔽了最后一缕残光,亦昭示着晋国这场延续八年的血腥内争,终以赵鞅的完胜落下帷幕。一个旧的世家格局彻底崩塌,一股全新的、更为锐利的威权如新淬的刀锋,已在浴血中崛起。
与此同时,在柏人城北那片狼藉的市肆残骸中,两辆毫不起眼的驮车正艰难地碾过瓦砾与断肢。车辕颠簸剧烈,仿佛随时会散架。第一辆车内,士吉射蜷缩在角落,青布包裹的铜鼎碎片死死抵在他胸前,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沉闷的撞击感。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有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这具空洞的躯壳,偶尔咳出的暗红血沫溅落在脏污的衣襟上。车外,中行氏残存的几名死士,在齐境向导的引领下,默不作声地清理着障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们紧张得握紧刀柄。
第二辆车的帷帘掀起一角。中行寅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后方那片被烈焰吞噬的城池,那冲天的红光映在他扭曲的脸上,如同地狱图景。柏人,他经营多年的壁垒,他权势的象征,如今化作了赵鞅王冠上最血腥的宝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肉体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翻江倒海的耻辱与仇恨之万一!他猛地放下帘子,黑暗中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家国何在?荣耀何在?只有怀中那枚象征中行氏宗主的玉环触手冰凉,这是仅存的身份标识,也是流亡命运冰冷的镣铐。车轮辘辘,将他们的余生抛向未知的齐土,一个充满未知敌意的险恶之境。
齐宫“大寝”之内,死亡的阴影已凝如实质。齐景公姜杵臼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扯着枯槁的胸腔剧烈起伏。殿内浓郁的草药气息夹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独属于生命尽头腐朽的气息,沉重得压在所有人心头。
幼子公子荼被带到榻前时,鬻姒的心腹宫女已在他耳边急语数遍:“抱紧君父!哭!一定要让所有人看到!”孩子懵懂,只觉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当他冰凉的小手被景公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时,那冰冷生硬的触感骇得他小脸煞白,本能地便放声啼哭,哭声稚嫩却穿透殿宇的死寂,敲击在每个在场者的心上。
国夏与高张入殿跪拜的刹那,正好撞见这一幕——公子荼被景公紧攥着手臂拉在榻边,景公浑浊的目光爆发出生命中最后、近乎回光返照的锐利,死死钉在两位重臣脸上。高张那雷霆万钧般的誓言率先震响,其迅猛与决绝,彻底扼杀了国夏喉头任何可能涌上的劝谏。
“臣……国夏……受命。”
这几个字落地,仿佛耗尽了国夏一生的力气。当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砖上时,榻上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仿佛终于松开了命运的缰绳。景公喉咙里最后的气流化作一连串空洞的“嗬嗬”声,胸膛剧烈地鼓动了两下,随后彻底平息。晏蛾儿的凄厉哭嚎“公上——薨了!”如同利刃划破绷紧的锦帛,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殿中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又压抑的悲声。宫女、寺人跪伏一地,恸哭声四起。公子荼被晏蛾儿搂在怀里,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和陌生的嘈杂哭声中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先前被教导的言语全都忘光,只剩下本能地涕泪交流。
国夏仍然匍匐在地,高张维持着叩首的姿势。然而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国夏宽阔的背脊剧烈起伏,压抑的悲恸与无可挽救的国事之忧撕裂着他的心。他沉重地预见到,六岁的幼主根本无法驾驭齐国这艘庞大的、内部早已朽坏且风浪欲起的巨船。那些强枝公室,那些日益坐大的强卿巨室,无一不是悬在稚嫩新主头上的利剑。
高张伏在阴影中,脑中却在飞速盘算。景公临崩前当众托孤,公子荼名位已定!但这还不够稳固。他抢先宣誓效忠,不仅是表态,更是抢占“顾命首席”的地位!国夏的“首肯”至关重要,他这位齐国土生土长、威望素着的老臣,此刻已被高张用景公的遗命和他自己的誓言,牢牢绑在了公子荼这条注定颠簸的小舟之上。田氏?想到田乞那深不可测的笑容,高张心下一凛,但随即被一股赌徒般的狠厉取代:只要快速正位,掌控中枢,以国、高二氏之力,未必不能稳住局面!
“国子,”高张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悲痛从地面传来,“当务之急,止哀节变!请国子速召太史、宗伯等入内,商讨国丧之仪、告庙之礼!幼主……需尽快更衣,奉至正殿暂安!”他抬起头,脸上布满哀戚,眼神却异常锐利,“宫内诸门,需即刻换由国、高二氏亲信卫队掌控!不得有误!”
国夏闻言,沉重地抬起头。看到幼主仍在晏蛾儿怀中瑟瑟发抖,心如同被巨石碾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痛和忧虑中剥离出最后一丝清明。“高子所言极是。”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晏蛾儿!速侍奉公子更衣!关闭宫禁,非我与高子合符,任何人不得擅启宫门!召太史令、宗伯、礼官即刻入见!”
短暂的哀痛混乱之后,一套以雷霆之势稳固权力的应急程序,在这齐宫的最深处,由两位跪在亡君榻前的老臣,迅速而冰冷地启动。
临淄城东,田氏府邸深处并非华屋广厦,而是曲径通幽。一方临水的轩榭内,田乞悠然跪坐席上,面前水镜般的池面倒映着清冷月色。他刚沐浴完毕,只着素色深衣,手持一柄锋利的短匕,正在聚精会神地削切一枚刚从枝头采下的嫩梨。刀过之处,果皮薄如蝉翼,连绵不断。
“主君。”家老田豹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影的狸奴,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轩榭门口,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宫里……变天了。景公……龙驭宾天。晏蛾儿与数名宫人,已然传出确切消息:遗命,托国、高二子,奉公子荼即位。”
田乞削梨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果皮仍在盘旋坠落,薄透如同月下轻纱。“嗯。”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短匕微微一顿,将削好的嫩梨切成规整的小块,然后不紧不慢地放入旁边冰鉴中镇着的玉碗中,动作行云流水,毫无仓促。
“国子、高子已下令封宫。正急召太史宗伯议事。”田豹继续禀报,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凝重。
田乞这才慢悠悠地放下匕首,拿起雪白的帛巾擦了擦手,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投向远处宫城那片巍峨的、灯火比往昔更加密集的暗影,嘴角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冰冷而深邃。
“六岁幼童,坐在烈火烹油之鼎上…”他似在自语,又似对田豹解说,“国惠子…刚直稳重,可惜太重名声礼法,易被虚名所缚。高昭子…呵,看似恭顺,实则机心最重,想抢这定策拥立之功,做周公伊尹?怕是低估了这釜底的薪柴有多厚实。”
田豹屏息凝神。他知道,主君每每如此闲适议论之时,便是心中有筹谋已定的征兆。
田乞端起冰镇过的玉碗,拈起一块晶莹的梨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感受着那冰凉清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公子荼非长非嫡,众公子何能甘心?尤其是那阳生公子,早已成年,其母族亦在朝堂颇有根基。还有安孺子,心思深沉得很呐…”他放下玉碗,目光陡然锐利如锥,“豹。”
“仆在。”
“明日天色放亮后,‘恰巧’路过的商旅也好,‘闻讯而来’的门客也好,总之,务必将景公驾崩、遗命立公子荼为君,国、高二子奉诏辅政的消息,”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同淬毒寒铁,“传到公子阳生、公子驵等诸位公子的府上,越详尽越好。特别是…那几位性情急躁些的公子,要让他们‘辗转难眠’。”
“诺!”田豹心领神会,低垂的眼皮下掠过一丝冰冷的兴奋。
“再有,”田乞目光重新投向水中冷月,“北边的消息,可有?”
“回主君,尚未有确切回报。但渡口那边传来风声,前夜确有一艘可疑破船靠岸,疑似载着病弱逃人。按脚程推算,若确系范、中行二贼,怕是明后日便能抵达。”
“逃到齐国来了…”田乞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却更冷了,“丧家之犬,犹想苟延残喘?赵鞅的千户悬赏……可是世间难得的厚饵。”他沉吟片刻,“派人盯着那几条必经之路的驿站、陋巷。若真逃至此,不必惊动。记着他们的行踪即可。此乃两柄浸透了怨恨的毒刃,用好了,或可乱敌之阵脚。”
“是!”
田豹躬身退出,重新融入阴影。轩榭内,水波不惊。田乞拈起又一块冰梨放入口中,缓缓阖目,似乎在品味着清甜中蕴藏的无尽寒意。池中月影破碎,如同这风雨欲来的齐国未来。
齐国东南边境的荒野小径上,一行数人蹒跚而行,如同风化的枯石在人迹罕至的沟壑中移动。中行寅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溅起污浊的水花。逃亡的颠沛摧毁了他曾经的威仪,干粮耗尽带来的饥饿更是在腹中绞成一股持续不断的钝痛。
“咳…咳咳咳…”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士吉射几乎佝偻成了虾米,由一名同样枯槁的家兵勉强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他怀中那个青布包袱更加污秽破烂,如同附骨之疽粘在胸口。咳嗽稍歇,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痰液滚动、如同风箱漏气的“嗬嗬”声。
“公…主公,前方…有个小村…”一名探路的家兵喘着粗气,指着不远处几缕稀薄柴烟的方向,眼中透出一点求生的光芒。
中行寅疲惫地抬眼望去,眼神里的凶戾和怨恨被浓重的灰败取代。他知道,所谓的村子,不过是荒野求生者的草棚聚落。但他也清楚,再找不到食物和水,他们这群惊弓之鸟,必死无疑!
一行人踉跄着走近那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舍。村口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追逐,看到这群形容可怖的陌生人,吓得尖叫着躲回屋里,柴门砰砰作响。一个须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者拄着木杖走出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来客,目光尤其在几人身上破烂却还能看出料子不错的衣袍和腰间的兵刃上停留。
“老丈…”中行寅强撑着身体,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但那刻入骨髓的矜持和疲惫沙哑的声调依旧突兀,“我等…行商遇匪,辗转流落至此…可否…施舍些粥水?或…卖予我们些食水也可…”他摸索着腰间,才想起最后的钱币早已在渡船前给光了。
老者警惕地看着他们,尤其在中行寅干裂的嘴唇和士吉射那死人般的脸色上停留。“行商?”他显然不信,眼神扫过搀扶士吉射那家兵手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印记。“粥…家里也无甚存粮…前日雨水,接了些檐水,倒是有几瓢…”他犹豫了一下,“进院喝点吧。但…没有吃的。”
这已是极大的善意。几名幸存家兵眼中迸出渴求的光。众人进了这破败的土院。确实家徒四壁。一名老妪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歪斜的陶盆,里面是浑浊的雨水。家兵们顾不得许多,轮流接过陶盆咕嘟咕嘟猛灌。
中行寅扶着木桩坐下,只觉得头重脚轻。他接过家兵递来的陶碗,勉强喝了几口那带着土腥味的水。这时,旁边茅屋里隐约传来老者和老妪压低的声音。
“……你管这些外乡人作甚?看那样子就不是好人……”
“……唉,看着可怜啊……那个咳的,怕是害了大病……”
“……咳?我看像瘟病!前两天渡口那边过来的游走贩布的说,北边晋国打仗死了好多人,正闹瘟疫呢!我看这几人,怕不是……”
“瘟疫”两个字钻入中行寅的耳朵,如同滚烫的火炭!他猛地抬头看向士吉射。士吉射正被一名家兵喂着水,喝得太急呛了一下,又剧烈地咳起来,脸憋得青紫,一口浓痰咳出,里面带着明显的暗红血丝!
那茅屋里的老妪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看你看!吐血了!瘟神!瘟神上门了!快走!快走啊!”
老者也变了脸色,拄着杖出来,脸上满是恐惧和厌恶:“各位…这…实在是…家里还有孙儿…请…请走吧!莫给我这小村招祸!”
家兵们还想恳求,中行寅猛地站起身,一个趔趄,扶住了墙壁才稳住。他死死地瞪着那群惊恐躲避的村民,又看了看咳得快昏厥的范吉射,还有家兵们同样惊恐又绝望的脸。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愤怒冲击着他。曾几何时,他身居晋国六卿之列,挥斥方遒,一言可决千人生死;如今,竟被这荒野贱民视为瘟疫源头驱赶!
“走!”中行寅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看也未看那些村民,艰难地扶起范吉射一只手臂,“扶好范公!离开这里!”
一行人如同被鞭笞的败犬,再次被驱赶进冰冷的荒野。身后,村门死死地关上,仿佛生怕沾染上半分厄运。这一次,连那浑浊的雨水也没喝上几口。沉重的包袱压在胸前,如同命运的枷锁,冰冷、绝望,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们成了真正被嫌弃、被驱逐的不祥之人。而齐国的都城临淄,在那地平线上,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带着诡异光晕的海市蜃楼。
临淄宫城内,巨大的悲伤如同粘稠的浓雾尚未散去,冰冷而庞大的政治机器却已开始高效运转。国丧的礼仪繁琐如同枷锁,一层层套在公子荼幼小的身躯和每一个人的精神之上。
公子荼被安置在一处相对独立的偏殿——原属他生母鬻姒的清晏殿。殿内焚着厚重的柏香试图驱散不祥,却更添压抑。他换上了粗麻制成的斩衰丧服,过于宽大的衣服套在小小的身体上,显得空空荡荡。从景公薨逝那日的惊天变故之后,这孩子便一直处于巨大的惊吓与哀伤之中,吃不下,睡不宁,原本尚有些活泼的性子彻底沉寂了,小脸苍白凹陷,眼神里只有茫茫然的恐惧和对周围一切的疏离。当沉重的麻衣穿在身上时,巨大的生麻布片摩擦着他娇嫩的皮肤,更是痒痛难忍,他不自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小的肩膀无声地抽搐着。
鬻姒跪坐在旁,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难掩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晚景公仓促托孤,国、高二子被迫接受了事实。但这接受,如同筑在流沙上的高楼!她清楚地看到国夏眼中那沉重如山的忧虑,看到高张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更可怕的是,那个田乞,他始终没有现身!这沉默比咆哮更令人窒息!她的心腹今日悄悄回报,已有流言在几位成年公子府邸间悄然流转!
“荼儿…乖,忍一忍…”鬻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抚,声音却干涩异常。她伸手想帮儿子整理一下垂下的粗麻腰带。岂料惊弓之鸟般的公子荼被母亲突然伸过来的手刺激,如同炸毛的小兽,猛地瑟缩一下躲开,小嘴一瘪,终是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呜咽。
这一幕恰巧被踏入殿内的国夏看在眼里。老臣身披重孝,神情悲戚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凝重。他止住脚步,心中长叹一声,仿佛看到了齐国公室衰微、幼主孱弱的具象图景。他深知大礼将行,此刻更需强硬手段,沉声道:“请夫人暂且移步暖阁安歇片刻。公子必须更衣就位!礼官在外候着了!”
鬻姒脸色微微一白,看向国夏,在他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得强撑着站起身,深深看了孩子一眼,满是不舍与担忧,一步三回头地被侍女搀扶着离去。
国夏走近,尽量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老臣特有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公子,随老臣来。”他亲自牵起公子荼因恐惧而冰冷的小手。孩子微微颤抖着,但在国夏坚实而稳定的大手裹挟下,感受到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怯怯地、一步一步地被牵引着,走向殿门外等候多时的礼官和即将到来的滔天仪轨。
太庙是齐国立国根基所在,庄严肃穆到了极点,巨大的青铜礼器沉默地承载着数百年国祚的兴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燎烟气、牺牲血气和一种岁月的沉重感。
庄重威严的祭乐缓缓响起,低沉而宏大,如同远古神灵的叹息,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主祭太史令穿着繁复玄端的祭服,手持祭文,站在香案后高唱:
“惟王……嗣王孙荼……受命于大行景公,率循礼制,承袭天命……”
声音在空旷的太庙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祭文冗长难懂,听在公子荼耳中如同天书,只觉那太史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巨大的牺牲皮毛上那凝固的血块和空洞的眼睛在烟气中扭曲晃动。他站在国夏身后,小小的身子几乎被粗麻丧服完全淹没,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四肢发冷麻木。脚下冰凉坚硬的地砖透出的寒意,通过薄薄的麻布鞋底一点点爬上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小腿。
“跪——!稽首——!”
礼官高声唱礼。殿中乌压压一片,朝臣、宗室、勋贵尽皆匍匐于地,额首触砖,如同山峦倾覆。那沉重的声响汇聚成一片死寂的浪潮。
公子荼完全僵住了!这山呼海啸般的跪拜不是为了他那个刚刚死去的威严君父吗?他小脸煞白,茫然不知所措,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却被身后的礼官轻轻却又坚决地按住肩膀。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
“公子!”礼官压低而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跪!跪下!”
巨大的恐慌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坝。公子荼吓得浑身剧烈哆嗦,双腿发软,几乎是被身后的礼官架着才没有瘫倒。在被硬按着跪下、额头贴向冰冷地砖的刹那,浓烈的血气和燎烟的焦糊味直冲口鼻,那过于压抑、充斥着死亡和巨大权力的氛围终于超出了幼小心灵的承受极限。
“哇——!”一声压抑不住的、尖锐刺耳的惊哭声猛地爆发出来,撕裂了太庙中沉重无匹的肃穆!稚嫩的哭声在大殿里无助地回荡,伴随着孩子因剧烈惊吓而无法控制的、带着奶气的、细碎而急促的抽噎。
这声音在匍匐跪拜的群臣耳中无异于惊天霹雳!
匍匐在最前列的高张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眼神在众臣无法看见的阴影下骤然变得无比阴鸷!成何体统!在大祭之上,在先君灵前,在列国可能存在的观礼者之前!这简直是在打他这位“定策元勋”的脸!更是动摇幼主即位合法性的巨大隐患!
跪在公子荼不远处的国夏,内心痛苦地闭了闭眼。老臣额角因极度忧虑而暴起的青筋跳动了一下。悲哉!齐国!幼主泣于太庙,这兆头……何其不祥!他能清晰感觉到身后宗室勋贵中,尤其是那几位年长公子所在的位置,似乎传来几缕压抑不住、冰冷刺人的目光。
而跪在卿大夫群列中较为靠后位置的田乞,此刻依然恭顺地匍匐在地,姿态无可挑剔。无人能看见,他深深埋下去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一撇,勾起一个无声却又饱含深意的冷笑弧度。这稚嫩的哭嚎,在他耳中,竟如同最美妙的乐章开场前那一声撕破寂静的号角。
太庙的哭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临淄城。公子荼在太庙失声痛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宫墙内外、市井坊间飞速流传。添油加醋之下,竟演变成“幼主见先君显灵,惊怖不能自持”的荒诞版本。
城西,公子阳生府邸。这位景公庶长子,年近三十,身材魁梧,性情刚烈。他正焦躁地在厅堂内踱步,脚下是打翻的青铜酒樽和泼洒的酒渍。他刚刚“意外”得知了父亲驾崩和幼弟继位的消息,此刻又闻听太庙啼哭之事,怒火如同岩浆在胸中翻腾。
“竖子!无知小儿!”阳生一拳狠狠砸在漆柱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父君老迈昏聩,竟将社稷托付于黄口孺子!国、高二人,名为辅政,实为窃国!我阳生身为长子,岂能坐视宗庙倾颓!”他猛地转身,对着跪伏在地的心腹家臣咆哮,“去!给我联络安孺子、公子寿!还有……城东的田氏!告诉他们,齐国,绝不能落在一个只会啼哭的稚子手中!”
城北,公子驵的府邸则显得安静许多。他年岁稍长于阳生,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水。他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面前摊开着一卷竹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
“公子荼……六岁……”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国惠子刚正,高昭子机巧……田乞蛰伏……”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城方向那片肃穆的灯火,“太庙一哭,人心浮动。阳生兄怕是按捺不住了……也好。”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且让烈火先烧起来吧。待其焦灼,方显真金。”他唤来心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备厚礼,分别送往国府、高府,还有……田府。言辞务必恳切,哀悼君父,恭贺新君,唯国、高二公马首是瞻。”
临淄城东,田府深处。田乞听完田豹关于太庙啼哭及城中流言的详细禀报,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清晰起来。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温润玉璧。
“阳生公子,性如烈火,可引为前驱。安孺子,静水深流,不可不防。”他站起身,踱步到轩榭边缘,望着池中因风而起的涟漪,“国、高二人,此刻想必如坐针毡。高昭子急于稳固权位,必行雷霆手段。国惠子忧心忡忡,却囿于名分礼法,进退维谷……此乃天赐良机。”
“主君之意?”田豹躬身问道。
“火上浇油。”田乞目光幽深,“阳生公子那边,不必我们亲自出面。让依附于我们的那些小族、门客,去鼓动,去献计,去表达‘义愤’。告诉阳生,公子荼年幼无知,国、高专权跋扈,齐国宗室血脉岂容轻慢?他身为长子,振臂一呼,必有应者!至于安孺子那边……”他顿了顿,“继续示弱,示忠。他送的礼,加倍奉还,言辞更要谦卑恭顺。让他以为,我田氏只求自保,无意争锋。”
“那……国、高二府?”田豹问。
“国惠子那边,”田乞沉吟道,“遣一稳重门客,代我前去吊唁景公,贺新君即位。言辞务必恳切,表达田氏世代忠贞,唯国子之命是从。至于高昭子……”他嘴角露出一丝玩味,“我亲自去。”
“主君亲自去高府?”田豹有些意外。
“高张此人,心思活络,最重实利,也最易被权势迷眼。”田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刻他正需盟友,以对抗国惠子的‘保守’和宗室的‘不满’。我亲自登门,一则示其尊重,二则探其虚实,三则……许之以利,诱其入彀。”他整了整衣冠,“备车。带上那对刚从东海得来的夜明珠。”
高昭子高张的府邸灯火通明,与宫城的肃穆哀戚形成鲜明对比。虽也挂了白幡,但府内仆役行走间步履匆匆,神色间并无多少悲戚,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与亢奋。高张已换下丧服,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坐在正厅主位,面前案几上摆着几卷刚刚送来的各地邸报和军情简牍。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太庙啼哭的余波未平,公子阳生府邸异动的消息又已传来,让他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主君,田乞田子求见。”管家快步而入,低声禀报。
高张敲击案面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精光一闪:“田乞?他亲自来了?”他略一沉吟,嘴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快请!开中门!备宴!”
田乞在管家恭敬的引领下步入高府正厅。他一身素服,神色沉静,步履从容,见到高张,立刻深深一揖:“高子节哀。国丧期间,本不该叨扰。然公上骤崩,新君初立,国事如麻,田乞忧心如焚,辗转难眠,特来拜会高子,略陈愚见,以求教益。”
高张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哀戚与热忱:“田子太客气了!快快请坐!值此危难之际,正需田子这等国之柱石共商大计!”他亲自引田乞入座,吩咐上酒宴。
酒过三巡,寒暄已毕。高张放下酒樽,叹了口气,眉宇间愁云密布:“田子也知,公上遗命,托付社稷于国子与我,辅佐幼主。然……唉,新君年幼,骤逢大丧,太庙失仪,已惹物议。更有甚者,”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阳生公子府邸,近日门庭若市,恐有异动!国子虽忠直,然行事未免过于持重,长此以往,恐生肘腋之变啊!”
田乞静静听着,脸上始终带着谦恭而忧虑的神色。待高张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恳切:“高子所虑极是。田乞虽位卑言轻,然食齐之禄,忠齐之事,岂敢不尽愚忠?新君年幼,正需高子与国子这等股肱之臣匡扶。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阳生公子性情刚烈,若受人蛊惑,铤而走险,确为心腹大患。”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高张:“田乞以为,当此之时,唯‘快’‘狠’二字可解危局!”
“哦?愿闻其详!”高张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闪烁。
“快者,当速定名分!”田乞声音清晰,“新君即位大典,宜早不宜迟!告庙、朝觐诸侯之礼,需尽快举行!名分既定,则阳生等辈,再行妄动,即为叛逆!天下共讨之!”
“狠者,”田乞的声音陡然转冷,“则需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阳生府邸异动,无论虚实,皆不可不防!高子手握宫禁卫戍之权,国子亦掌部分城防兵马。当以‘护卫新君,防备晋乱波及’为名,调集精兵,掌控临淄各门要冲!对阳生、安孺子等成年公子府邸,增派‘护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若有异动,即刻扑灭,绝不可姑息养奸!”
高张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狠厉的光芒。田乞所言,正中他下怀!他需要的就是这种快刀斩乱麻的狠辣手段!国夏的顾虑和犹豫,此刻在他眼中显得如此迂腐可笑。
“田子高见!真乃金玉良言!”高张抚掌赞道,“只是……调兵遣将,牵涉甚广,国子那边……”
“国子乃社稷重臣,深明大义。”田乞微微一笑,语气笃定,“值此社稷存亡之秋,国子岂会因小仁而废大义?高子只需将其中利害,尤其是阳生公子可能作乱、危及新君之险,向国子陈明,国子必无异议!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诚恳,“田乞虽不才,然田氏一族,在临淄左近亦有数百家兵,皆愿听候高子差遣!若高子有令,田氏之兵,即为高子之兵!”
此言一出,高张眼中光芒大盛!田氏虽非国、高这等顶级世卿,但近年来广施恩惠,收买人心,其私兵之精悍、财力之雄厚,在齐国已是人所共知!田乞竟主动提出将私兵交予他调遣!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田子!”高张激动地站起身,对着田乞深深一揖,“田子忠义,高张铭感五内!有田子鼎力相助,何愁国事不靖!”
田乞连忙起身还礼,姿态谦卑至极:“高子言重了!此乃田乞分内之事!唯愿追随高子,共保幼主,安我大齐社稷!”
两人重新落座,气氛更加热络。高张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觉得有了田氏臂助,自己这“定策首功”之位更加稳固,对付国夏的保守和宗室的蠢动也更有底气。他频频举杯,与田乞畅饮,浑然不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田乞含笑应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寒。他看着高张那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冷笑:借你之手,搅动风云。待这潭水彻底浑浊,便是我田氏渔利之时!那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此刻正静静躺在高府库房之中,如同两颗无声的眼睛,见证着这场权力交易的开始。
齐国东南边境的荒野,连日阴雨让本就泥泞不堪的小路彻底变成了沼泽。中行寅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冰冷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拔腿都异常艰难。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刺骨的冰冷直透骨髓。饥饿像一只贪婪的虫子,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胃囊,带来阵阵绞痛。
“咳…咳咳…呕…”身后传来更加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士吉射几乎是被两名家兵架着在走,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吐出的秽物里带着刺眼的暗红血块。他怀中的青布包袱早已被泥浆糊得看不出原色,沉重地坠着他本就佝偻的身躯。
“主公…前面…有个破庙…”一名家兵喘息着,指着雨幕中隐约可见的一处坍塌了大半的土墙轮廓。
中行寅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嘶哑道:“快!扶范公过去避避雨!”
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那处废弃的土地庙。庙宇早已荒废多年,神像坍塌,蛛网密布,屋顶多处漏雨,地面也积着水洼。但好歹能遮蔽些风雨。家兵们立刻在相对干燥的角落铺了些干草,将奄奄一息的士吉射放平。
“水…水…”士吉射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如同蚊蚋。
一名家兵解下腰间的水囊,摇了摇,里面空空如也。他面露难色,看向中行寅。
中行寅看着范吉射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再看看仅存的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疲惫不堪的家兵,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怨毒再次涌上心头。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身虽沾满泥污,却依旧寒光闪闪。
“你们几个,出去找水!找不到水,就找吃的!野菜、树皮、鸟兽!什么都行!”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狠厉,“再找不到,就用你们的血来喂范公!”
家兵们被他狰狞的面目和冰冷的剑锋吓得一哆嗦,不敢怠慢,慌忙冲出破庙,消失在凄风苦雨之中。
破庙里只剩下中行寅和昏迷不醒的士吉射。中行寅拄着剑,靠在一根尚未完全倒塌的廊柱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砸在他的脸上、颈间,带来阵阵寒意。他望着庙外灰蒙蒙的雨幕,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之火。
赵鞅!赵鞅!这个名字如同毒刺,反复扎刺着他的心脏。晋国的万里江山,范、中行两族的百年荣光,尽毁于此獠之手!如今,他中行寅竟如丧家之犬,在这异国的泥泞中挣扎求生!这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赵鞅…我中行寅…不死不休!”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似乎不止一人!中行寅猛地警醒,眼中凶光毕露,握紧长剑,悄无声息地潜到破庙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
只见雨幕中,几个身着齐国驿卒服饰的人,正围着一名倒在地上、浑身泥泞的骑士。那骑士似乎是从马上摔下来的,马匹在一旁不安地打着响鼻。
“喂!醒醒!怎么回事?”一个驿卒大声问道。
那摔下马的骑士挣扎着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声音带着惊惶和急切:“快!快报与临淄!晋国…晋国赵鞅元帅的悬赏令!范吉射、中行寅二逆贼,已逃入我齐国境内!赵元帅有令,凡献其首级者,赏食邑千户!千户啊!”
“千户?!”驿卒们发出一阵惊呼,眼中瞬间迸射出贪婪的光芒。
“消息确凿!告示已贴到边境关隘!赵元帅亲笔手令!”那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卷被油布包裹、却仍被雨水浸湿大半的羊皮纸,急切地展开,“看!上面画着二贼的图形!还有赵元帅的印信!”
驿卒们立刻围拢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认着。虽然图像模糊,但那悬赏的数额和赵鞅的威名,足以让他们热血沸腾!
“范吉射…中行寅…”一个驿卒喃喃念着名字,眼中凶光闪烁,“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兄弟们,还等什么?赶紧上报!若是能抓到……”
“对!上报!通知各处关卡、驿站!严密盘查过往行人!特别是病弱狼狈的!”另一个驿卒兴奋地嚷道。
中行寅躲在门后,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悬赏!千户!图形!赵鞅!这恶贼竟如此赶尽杀绝!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握剑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将那几个驿卒斩杀!
但他强行忍住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刻冲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指甲深深抠进门板的朽木之中。他死死盯着那几个驿卒翻身上马,朝着临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溅起的泥点如同溅在他脸上的毒液。
他缓缓退回庙内,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下来,混合着屈辱、恐惧和滔天恨意的泪水。他看着角落里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范吉射,看着怀中那冰冷沉重的包袱,再看看自己这身狼狈不堪的泥泞。
丧家之犬……瘟疫之源……千户悬赏的猎物……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身份!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不!绝不!
中行寅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像野狗一样死在这荒郊野外!他要活下去!他要复仇!赵鞅!齐国!所有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他挣扎着爬起身,走到范吉射身边,用力拍打着他冰冷的脸颊:“范公!醒醒!范公!”
士吉射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听着!”中行寅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狠厉,“赵鞅的悬赏令已经传到齐国!我们成了千户食邑的猎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改变身份!丢掉一切可能暴露的东西!包括……”他的目光落在范吉射怀中那个沾满泥污的青布包袱上。
士吉射下意识地抱紧了包袱,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
“命都没了,还要这些死物何用?!”中行寅厉声低喝,“你想抱着它被齐人割了脑袋去领赏吗?!想让它成为赵鞅炫耀战功的战利品吗?!”
范吉射浑身一震,眼中那点微弱的抗拒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绝望。他颤抖着松开手,任由中行寅粗暴地扯下那个沉重的包袱。
中行寅解开包袱,里面是几块锈迹斑斑、沾着干涸泥浆的青铜碎片。他拿起其中一块最大的,上面依稀可见模糊的铭文痕迹——那是范氏先祖宣子所铸刑鼎的残骸,象征着范氏曾经的立法权威。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深的狠厉取代。他猛地举起碎片,狠狠砸向旁边一块坚硬的庙基石!
“铛!”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破庙中回荡!碎片上崩落几块铜锈。
“你…!”士吉射发出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中行寅充耳不闻,继续狠砸!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那块象征范氏荣光的刑鼎碎片彻底扭曲变形,铭文模糊难辨,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将其他几块碎片也如法炮制,然后一股脑地将这些扭曲的废铜烂铁塞进破庙角落一个积满污水的鼠洞里,用碎石烂泥死死堵住!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虚脱般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铜锈的双手,又看向同样狼狈不堪、眼神死灰的范吉射。
“从今往后,”中行寅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冰冷而决绝,“没有范吉射,没有中行寅!我们是流落至此的晋国破落行商!你姓范,我姓荀!记住!我们是来齐国贩马的!路上遇了匪,丢了货物,染了风寒!谁问都这么说!若有人盘问细节,就装病!装糊涂!”
他撕下自己衣袍相对干净的内衬,蘸着地上的泥水,胡乱地抹在范吉射和自己脸上、身上,让两人看起来更加肮脏不堪,如同真正的流民乞丐。
“活下去!”中行寅死死盯着范吉射空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才有机会让赵鞅!让所有轻视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破庙外,凄风苦雨依旧。庙内,两个曾经显赫的卿族领袖,如同被剥去所有华彩的凶兽,蜷缩在泥泞与绝望之中,眼中只剩下最原始、最黑暗的求生欲望和复仇烈焰。他们抛弃了最后的身份象征,将自己彻底沉入泥潭,只为在猎人的罗网下,觅得一线渺茫的生机。这生机,注定沾满血腥与剧毒。
临淄城内的空气,随着景公的驾崩和幼主的啼哭,变得愈发诡异而紧张。表面上的哀悼仪式仍在进行,宫城内外素缟如雪,钟磬哀鸣不绝于耳。然而,在这片肃穆的白色之下,暗流涌动,权力的棋局已然铺开,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
国夏府邸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国惠子国夏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卷《尚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他浓眉紧锁,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忧虑。白日里,高张派人送来一份关于“加强宫禁及临淄城防,以防晋乱波及及宵小作乱”的详细方略,言辞恳切,理由充分,甚至主动提出将部分高氏私兵纳入城防体系。国夏无法反驳,只得在方略上加盖了自己的印信。但他心中那份不安却愈发沉重。高张的动作太快、太狠了!这哪里是防备,分明是借机掌控全城兵权!更让他忧心的是,田乞今日竟亲自去了高府!这两人搅在一起……
“父亲。”长子国书轻轻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忧色,“方才收到密报,阳生公子府中,今日有数名来历不明的武士出入,行迹诡秘。安孺子府上虽无异动,但其心腹今日频繁出入几家小宗卿大夫府邸。”
国夏长叹一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高子欲行雷霆手段,田乞暗中推波助澜,阳生按捺不住……这临淄城,已成火药桶矣!”
“父亲,我们该如何应对?”国书问道,“难道就任由高子……”
“名分已定!”国夏打断儿子的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公子荼是君上遗命所立,你我受命辅政,此乃大义名分!纵有千难万险,亦不可自乱阵脚,行那废立之事!否则,齐国必乱!你我亦将成为千古罪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然,高子所为,亦不可不防。你立刻持我符节,密令城外大营的国氏部曲,分批以‘换防’之名入城,驻扎于靠近宫城的几处营房。记住,动作要隐秘,不可与高氏兵马冲突!”
“是!”国书领命,匆匆离去。
国夏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调兵入城,如同抱薪救火,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威望和高张、田乞尚存的顾忌,能暂时维持这脆弱的平衡,撑到幼主稍稍长大,局势或许能有转机。然而,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与此同时,高张府邸的后堂密室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高张与田乞对坐,几案上摊开着一张临淄城防图。烛光映照下,高张脸上带着一丝亢奋的红晕。
“田子妙计!”高张指着地图上几处关键位置,“我已按计,以‘护卫新君’之名,将宫城卫戍尽数换为我高氏亲信!临淄四门,三门守将亦已换上可靠之人!只待国子那边‘换防’的兵马入城,我便以‘协防’之名,将其分散安置于无关紧要之处,使其难以形成合力!”
田乞含笑点头,姿态谦和:“高子运筹帷幄,田乞佩服。只是,阳生公子那边……”
“哼!”高张冷哼一声,眼中杀机毕露,“那莽夫!我已在其府邸周围布下眼线,增派了数倍‘护卫’。他若安分守己便罢,若敢轻举妄动……”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正好杀鸡儆猴!”
“高子英明。”田乞赞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忧虑,“不过,国惠子威望素着,其在军中根基深厚。若强行压制,恐激起兵变……”
高张眉头一皱,这也是他心中隐忧。
“田乞有一愚见,”田乞缓缓道,“与其硬碰,不如分化。国惠子最重名声,最惧社稷动荡。高子可寻一适当时机,将阳生公子可能作乱、甚至勾结外敌的‘证据’,‘不经意’透露给国子。国子为保幼主和齐国安稳,必会支持高子对阳生采取断然措施!届时,高子行雷霆手段,便是奉国子之命,为国除奸!名正言顺!”
高张眼睛一亮,拍案叫绝:“妙!妙计!田子真乃吾之子房也!”他看向田乞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和信任,“如此一来,国子便与我绑在了一起!阳生一除,其他公子必然胆寒!齐国大局可定矣!”
田乞谦逊地低下头,掩去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光芒。他心中冷笑:借你高张之手除掉阳生这个莽夫,再借国夏之名行杀戮之事,将国、高二人一同拖入宗室血仇的漩涡。待你们手上沾满公子们的鲜血,威望扫地,民心尽失之时,便是我田氏振臂一呼,以“清君侧”、“安社稷”之名,行改天换地之实的时刻!那对送出的夜明珠,不过是抛出的第一块诱饵。
“只是,”田乞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那逃亡入境的范吉射、中行寅,终究是隐患。赵鞅悬赏千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被宵小之辈擒获,献于赵鞅,恐损我齐国威名。若被有心人利用,更是祸患无穷。”
高张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两条丧家之犬,何足挂齿!我已传令各处关卡,严加盘查。若发现踪迹,就地格杀!取其首级,正好作为我向新君献上的第一份贺礼!也可堵住赵鞅那厮的嘴!”
田乞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心中却已了然:高张已入彀中。这盘棋,他田乞已悄然占据了先手。接下来,只需静待猎物入网,静观国、高与宗室公子们斗得两败俱伤。临淄城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而那两个在泥泞中挣扎的晋国亡魂,或许将成为点燃这场风暴的最后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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