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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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齐宫夺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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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的齐国都城临淄,宫殿的檐角垂挂着细长晶莹的冰棱,如同指向大地的锋利矛尖。齐景公吕杵臼的生命,便在这刺骨的寒气中,如油尽的灯芯缓缓熄灭。他躺在华贵的丝褥锦被里,沉重的眼皮偶尔颤动一下,浑浊的眼珠映出跪在榻前垂泪的几位大夫身影。殿内弥漫着浓郁药味和一种不可抗拒的腐朽气息。

国惠子和高昭子立于榻旁。国惠子须发花白,神色哀痛凝重;高昭子则中年模样,目光锐利如锥,在哀戚的面具后无声逡巡,落在吕杵臼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当国君喉头发出最后一声浑浊的痰音,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后,两人眼中几乎同时闪过一道如释重负的微光。

“君上……宾天了!”司礼官凄厉的高喊撕裂了死寂,殿内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恸哭。然而,就在这片悲声的帷幕之下,一场密谋已久的权力交割已悄然启动。

数日后,景公正式发丧。厚重的梓宫停在灵堂正中,朝臣身着缟素,哭声此起彼伏。丧事未完,国惠子和高昭子避开那些暂时失势的公子耳目,避开吕氏群公潜在的窥探,在宫廷深处一处防守严密、帘幕低垂的暖阁中开始密谈。兽炭在铜鼎内轻轻爆响,熏香的烟雾蛇一般袅娜上升。

“安孺子性柔敦厚,可堪驱使,”国惠子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其母芮夫人于朝中毫无根基,正是绝佳人选。”

高昭子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案几的边缘,目光深不可测:“长幼之序?礼法?哼!诸公子长如虎狼,坐等我们俯首交权么?安孺子登位,国柄便在你我掌中。”

烛光摇曳,将两人面容分割成明暗两半。沉默中只有炭火爆开的细碎声音在回荡,彼此眼中都看见了灼热的权力之火,足以烧穿任何礼法与血缘的阻隔。窗外,寒风呜咽着席卷过空旷的宫殿,如泣如诉。

新君的立储旨意于景公薨后第七日公布。那日朔风凛冽,卷起宫道上细碎的雪粒。未被正式承认的诸位庶公子被召至正殿。殿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开启,内外冰冷的气流激烈碰撞。

齐宫正殿,空旷清冷,巨大的梁柱支撑着沉重压抑的殿顶。空气中弥漫着未曾消散的冰冷和香烛灰烬混合的气味。安孺子穿着与他稚嫩身形极不相称的宽大深衣,被高昭子引领着,小心翼翼地坐上冰凉的君位。

国惠子立于宝座下首,手持一卷诏命,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

“奉先君遗志,遵周公之礼。少子荼,虽幼冲之年,然天资聪颖,仁孝纯和,堪为社稷之主。即日起承继宗祧,立为太子!自今而后,群臣僚佐,当悉心辅弼,不得有贰!”

字句铿锵,掷地有声,每一句都如无形的铁锤,砸在殿下站立的几位公子心头。公子黔、公子骀、公子鉏……他们曾是景公膝下意气风发的王子,此刻脸色煞白,身形晃动,彼此间的目光碰撞出愤怒、惊愕与绝望的火花。

一道凌厉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高昭子上前一步,眼中迸射着毫不掩饰的杀气与警告:“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以定齐室之根本!为确保新嗣无扰,诸公子即日离京,迁往东莱,休养生息!”声音斩钉截铁。

大殿顿时死寂一片,公子黔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通红,几乎要冲破人臣的界限,但父亲冰冷的遗诏和殿外甲胄士兵隐隐反射的幽光,最终还是让他死死攥住了拳头,直到指节泛白。他听到身旁兄弟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喘。

启程的日子,仿佛整个临淄的寒冷都灌满了东去的官道。天色铅灰,鹅毛般的雪片裹着刺骨的寒气肆意飞舞。没有旌旗招展,没有仪仗护卫,只有几辆简陋的马车和数十名神情肃杀的押送甲士。

公子黔、公子骀、公子鉏等几位公子麻木地跨上车辕。他们的家眷,妇孺老小,裹着单薄的冬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年幼的孩子在刺骨的冷风中嚎啕大哭,哭声被大风撕碎,散落在空寂的宫门外。一位老仆因寒冷和恐惧跪倒雪中,再也无力起身。

车队无声地碾过结冰的道路,驶过护城河上沉重的吊桥。临淄那巍峨的城墙渐渐在漫天风雪中变得模糊。前方,唯有茫茫雪野和通往遥远东莱的漫漫险途。那些被剥夺了未来的血脉,将在那片孤悬于海滨、传说中只有狂风巨浪陪伴的地方终老余生。车轮单调地滚动,在厚重的雪上留下两道冰冷的印记。一位公子伸出手,抓住车窗外一片冰冷的雪花,看它在掌心无声地融化成一点无足轻重的水迹,如同他们被随意冻结、弃置的命运。

齐宫深处的某一扇朱窗背后,高昭子伫立良久,目送着那一行车队终于消失在风雪尽头,如同送走几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转身拂袖而去,长襟扫过冰冷的地砖。殿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极旺。安孺子正在几个内侍的围绕下习字。高昭子的嘴角终于勾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阴影覆盖了他半边脸颊,另一侧则被跳跃的炉火映得一片金黄。殿内温暖和煦,炉火毕剥,然而殿外风雪的呜咽,从未止歇。

齐宫的春日庭院里,残雪未融。假山石畔已有几簇嫩草胆怯地探头。年仅七八岁的晏孺子身着素色便服,正蹲在一株刚刚萌芽的海棠树下,用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土里的虫豸。

贴身老寺人张公公捧着裘衣侍立一旁,眼神不时担忧地向远处宫门张望,如同惊弓之鸟。

“公公,你看它动的多好。”晏孺子抬起稚嫩的小脸,指着一条挣扎的蚯蚓,“它是不是饿了?”

张公公弯腰,慈祥地为他裹紧裘衣:“是,君上。可天寒,玩一会儿就得回去。”

话音未落,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宫苑的宁谧。甲叶铿锵的摩擦声在回廊里显得格外冰冷、沉重而突兀。一大队手持戈矛的甲士旋风般闯入,为首者正是须发飞扬、神色森冷的田乞。

晏孺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颤,猛地站起身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抓住了张公公的袍角:“你们是谁?要做甚么?”

田乞停在院中,目光如寒铁扫过孩童,投向随后闻声追出、面色煞白的国惠子——后者一路小跑,仓促间甚至有些踉跄,官帽下花白的鬓角因惊愕而不住颤动。

“大胆田乞!竟敢持兵甲擅闯内廷,欲犯君上尊威乎?”国惠子的斥责声嘶哑颤抖。

田乞冷笑一声,声如金铁交鸣:“此幼竖,何德何能僭居君位!奸佞小人,障蔽先君血脉,愚弄天下,其罪当诛!”他猛地挥臂,手指如戟般直指国惠子,“给我拿下这老贼!”

甲士蜂拥而上。国惠子惊惧失措,狼狈躲闪,瞬间被两名力士扭住双臂按倒在地,花白的头颅徒劳地在冰冷的石地上扭动挣扎,发髻散乱,官帽滚落尘土,口中兀自嘶声叫骂:“乱臣!叛国!田氏逆……”

他的叱骂戛然而止,一柄锋利无情的短剑已从一名甲士腰间抽出,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肋下。鲜血如同一条红蛇,猛然从锦绣的官袍下汹涌溢出,在青石板上蜿蜒开刺眼的红花。国惠子眼中的愤怒和不甘迅速黯淡下去,他死死瞪着田乞的方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晏孺子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那并非恐惧,而是肝胆俱裂的剧痛。他挣脱老寺人的怀抱,不顾一切地要扑向倒地的国惠子。老寺人死命抱紧那小小的身躯,浑浊的老泪滚滚而落。孩子徒劳地在老人怀中踢打扭动,幼兽般绝望的呜咽卡在喉咙深处,化作无法哭出的窒噎。

田乞的目光越过地上的尸体,落在晏孺子身上,眼神复杂,但随即被冰冷覆盖:“伪君年幼无知,受奸人蛊惑。迁往骀宫暂避,以待天命。” 他的命令下达之后,再无半分对那幼小身躯的怜悯注视。

晏孺子被粗暴地从老寺人怀中夺过。两名甲士将他架起,半拖半提。他不哭不闹,只是回头死死盯住国惠子倒卧在血泊中的地方,小小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却似凝聚了整个世界的寒冰,然后猛地转开视线,看向田乞的方向——那眼神竟让纵横半生的田乞心头莫名地刺了一下。田乞避开了那目光,袍袖里的手悄然紧握成拳。

骀宫,临淄郊外一座久被遗忘的行苑。荒草蔓生,断壁残垣显露着时光的刻蚀,巨大的宫门布满铜绿和裂痕。暮色如一层凄凉的墨汁倾倒而下,残阳最后的余晖惨淡地涂抹在枯黄的蒿草尖上。

送晏孺子的车队一路沉寂行来,只在破败的骀宫门前停驻。车轮停转的吱呀声在空寂的荒野中格外刺耳。没有欢迎仪仗,没有迎候宫人,唯有几名穿着粗布短褐的田氏家兵默默上前,将晏孺子及仅存的两三名惊恐万状的老弱宫人推下车厢。

“就……就这里?”一个老宫女佝偻着身体,看着眼前荒凉的宫室,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的恐慌。

无人应答,也无需回答。沉重的、带着陈年朽木气味的宫门在晏孺子身后缓缓合拢,门轴呻吟如鬼泣,“轰隆”一声,将最后一丝残阳余晖彻底关在门外。空旷荒芜的庭院里,衰草凄迷,如同起伏的鬼魅暗影,迅速吞噬了这群失去人间庇护的存在。一股浓重的荒寂霉味弥漫在空气中。

晏孺子站在荒草丛中,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光秃秃的宫殿剪影所淹没。老宫女摸索着牵起他冰凉的小手。无人看到,那孩子抿紧的、失了血色的唇边,缓缓浮现一抹空洞刻板的笑意,那是冻结的心湖无法承载的汹涌寒意。他仰起头,望向骀宫高耸却残破的屋檐轮廓,剪影般的燕巢散落在黯淡天幕间,一声凄厉的嘶鸣穿透了暮色沉沉的空气。寒意从脚下冰冷的石板无声地侵袭而上。

夜色浓稠如墨,冰冷地包裹着骀宫。庭院枯草间寒蛩低鸣,更添凄楚荒凉。晏孺子蜷缩在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门窗歪斜的偏殿旧榻上,破旧的棉被难以抵御深夜沁入骨髓的湿冷寒气。

宫廊残破的尽头,值夜的两个家兵围着火盆取暖。篝火跳跃着,映着他们麻木而疲惫的脸。火盆上方悬吊的瓦罐里煮着肉羹,白气嘶嘶作响。

“呵,”稍胖的家兵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压低了嗓门,“原以为是个美差,守着个空殿清闲自在,没料到摊上这么个麻烦东西!”

另一瘦个子啃着半块冷饼:“上头啥意思?总不会让这小崽子真住下去吧?这骀宫,耗子来了都得含着一包眼泪走。”

“想啥呢?”胖子嗤笑,眼神瞄向黑暗深处晏孺子所在的那间偏殿,声音更低了,“‘待天命’,嘿嘿,上头的人嘴里的话,哪一句是人话?让咱哥俩在这儿守着,你以为真守着个活祖宗?”他伸手在脖子比划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眼中闪烁着一种接近兽性的残忍寒光。

瘦个子闻言一哆嗦,饼屑掉落在火上,激起几点火星:“当真?可……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胖子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进火堆:“孩子?呸!在这位置上的东西,哪怕才断奶,就不是孩子了!是碍事的石头!挡道的祸根!不把他弄清净了,阳生公子能安安稳稳地坐上那个位子?”

瘦个子沉默下来,目光呆滞地望着盆中灼烧跳跃的火焰,脸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影子。殿宇深处,风吹过朽败的雕花隔断,发出呜咽般的长声,像是谁在绝望而无力地悲泣。

深秋最后的光景里,枯黄的叶片覆盖了骀宫斑驳的地面和死气沉沉的池塘。晏孺子如同被彻底遗忘的影子,在破败的行苑里无声息地挪移。他极少开口,眼神空洞,常常整日枯坐在积满灰尘的窗前,望向宫墙外灰暗空寂的天空。陪伴他的两位老宫人,衰老得像两张枯萎的落叶,整日里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任何不可预知的灾难。

一个初冬的清晨,空气冷得凝滞。那两名已和囚徒无异的家兵奉命送来些过冬的粗劣粟米、炭薪和少许腌菜。他们将东西冷冷地堆在偏殿门口,转身欲走。其中瘦个子家兵脚下突然趔趄,被台阶上厚厚的冰凌滑倒,肩上的一袋粟米重重摔落在地,洒出不少。

“没用的东西!”胖家兵骂道,一脚踢在那袋子破口上,米粒飞溅得更远。瘦个子慌忙趴在地上徒劳地用手往破口处拢。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晏孺子穿着唯一一件略显单薄的旧裘衣,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内阴影处。他不看门外狼狈的家兵,目光落在那一粒粒金黄的粟米上,又缓缓抬起眼皮,望向洒米的家兵。

那双眼睛!被派来“守备”的数月间,几乎没人看清晏孺子完整的眼神,他瘦削的脸颊总是低垂在暗影中。但此刻,他的眼睛沉静地穿透了清冷的空气,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惯常的空洞,只有一片洞悉万物的、冰封千尺的彻骨冷然。这一瞥,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的凝视,清晰地、无声地预言着必然降临的结局。

胖家兵对上这目光的一刹那,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猛地攫住心脏,竟不由自主地向后小退了一步,脸色微变,骂人的话也生生噎在喉咙里。

“小……小人该死!”瘦个子家兵被晏孺子那冰冷寂静的注视定住,身体颤抖得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败叶,竟慌乱得不知如何收拾,抓起地上的米袋,又掉落,又慌忙再去捧,语无伦次,“小人……小……”

晏孺子默默地站了片刻,久到门外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冻结。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又退回了殿内那片更深的阴影之中。裘衣下摆拂过冰冷的门槛,悄无声息。

胖家兵狠狠咽了口唾沫,强压着心底涌起的不安和不祥感,粗暴地推了瘦个子一把:“收拾干净!快走!”他不敢再多看那黑洞洞的殿门一眼。

米被草草扫起,仓促的脚步声消失在骀宫荒芜的回廊尽头。殿宇重新陷入死寂。

仅仅两日后,残月隐匿,星光寂灭,铅灰色的沉重天幕低低压在骀宫荒凉的屋脊上。凌晨寒意入骨,滴水成冰。

殿门“哐当”一声被暴力撞开。黑魆魆的殿内,瘦个子家兵的身影提着昏暗的风灯,映在墙上如同鬼魅般摇动。他身后跟着另一个模糊的人影。瘦个子举灯照向破榻的角落——那里蜷缩着小小的裘袍身影。

没有挣扎,没有哭泣。那单薄的身影被两个黑影如同对付一束干柴般轻易地架起。晏孺子的眼睛在昏暗的风灯光芒下一闪而过,圆睁着,空无一物,仿佛早已穿透了此生此身的牢笼,望向一个没有寒冷、也无须挣扎的终结之地。他被提离地面,如一件无足轻重的包裹。

他瘦小的双脚悬空,踏过满地狼藉的草铺,踏过冰冷凹凸的地板砖石。黑影裹挟着他,匆匆向外面的寒夜深渊奔去。殿内角落,年老体衰的仆役被惊醒,发出最后一声凄厉而破碎的尖叫:“君……”

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剪断喉咙的夜枭,只留下更加浓稠死寂的黑暗在殿内疯狂弥漫。

后苑深池的湖面并未完全冻结,边缘漂浮着细碎的、粘稠的冰碴。瘦个子家兵和他的同伙架着那小小的身体奔至池边。他不敢低头看那张脸,闭上眼睛,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微微打颤,手臂用力狠狠一推。

冰冷的、覆盖着薄薄冰碴的池水,瞬间吞没了那件暗色的衣袍,仅留下一个微小的水涡,无声地漾开一圈涟漪,旋即迅速复归于平滑的暗色水面。细微的涟漪,如同投下了一枚小小石子后消失无踪的痕迹。湖水仿佛从未有过这般微小的惊扰,平静地倒映着天上最后几颗残星微弱的寒光。

两个黑影在池边站了片刻,粗重的喘息在寒夜里凝结成白气。然后,没有一句言语,他们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赶着,慌忙转身,脚步错乱地逃离了这吞噬了一个幼小生命的漆黑角落。风中只剩下远处更夫沙哑模糊的梆子声,仿佛在低低报着时辰,提醒着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结束,如同碾碎一只尘埃般的小虫。湖水依然死寂,缓缓凝聚的边缘薄冰在暗处反射着若有若无的微光,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

齐悼公吕阳生登基两年后的又一个寒冬来临,宫廷的朱墙金瓦皆覆上了一层厚重灰白的霜雪。鲍牧站在自家府邸前庭的回廊下,望着漫天飞雪。他宽大的氅衣上沾了雪粒,身形在飞雪中显得格外萧索。他正对一位门客低声吩咐,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刮得断断续续:

“门庭冷落……人心浮动……田氏爪牙……爪牙已探得我府中来客……”他眉宇深锁,手指下意识地捻着氅衣的貂毛滚边,“如虎在侧,岂能安枕?去查,近日哪些人在田府走动频繁?盯紧每一个出入的人!”

门客拱手应诺,迅速消失在被风雪搅成一团的灰白色天地里。鲍牧伫立良久,庭院中几株虬枝老梅在风雪中倔强地绽开了点点猩红花瓣,冷冽的幽香弥漫。红梅映着残雪,红是血色,白是丧幡。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宫城内,一座临水而建的暖阁被壁炉烘得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面风雪。齐悼公吕阳生斜倚在厚厚的锦茵榻上,面前小案上温着酒,鼎中热汤微沸,香气袅袅。田常垂手恭立于阶下,身上玄色锦袍纹丝不动。

“大王。”田常声音沉静,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切,“如今内忧已靖,然外患……”他抬起头,目光清冷如寒水,“吴、鲁二国,蛇鼠一窝,陈兵于我齐境之南,虎视眈眈!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悼公眼皮半阖,饮了口杯中温酒,语气听不出喜怒:“寡人知之。吴王夫差,豺狼也;鲁君庸儒,不足虑。唯需得力之人统御南境。”

“力挽狂澜者,”田常的声音微微扬起,充满真挚的激赏,“非鲍大夫莫属!牧者,国之干城,忠勇无匹,深孚众望!以其盛名,统摄南境大军,必能慑服宵小,阻敌于国门之外!”

悼公握着酒杯的手指轻轻转动,眼角的余光落在田常平静无波的脸上。沉默在暖阁中流淌,只闻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作响。过了半晌,悼公才点了点头,声音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滞:“嗯。鲍牧之名,确能安南境之心。传寡人谕旨,命鲍牧即刻南下督师。”

他挥了挥手,田常立刻深躬:“大王英明!此乃齐国洪福!”脸上不见喜色,唯有眼中精光如冰锥刺破镜面,一闪即逝。他垂下视线时,目光落在自己投射于光洁地砖上的漆黑投影上,影子的边缘模糊不定。

风雪怒号,齐都通往南境的大道上,积雪深可没踝。鲍牧的车驾艰难行进,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中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两旁护送的武士铁甲上亦沾满了冰霜。

“大人,”马车内,门客为鲍牧裹紧厚重的狐裘,语气满是忧虑,“前方传讯,大雪封路,南境隘口几近不通!这般天气强行赶路,护卫兄弟恐冻伤不少……”

鲍牧端坐车内,手指紧抓着膝上温热的铜手炉,指节泛白。他掀开车帘一角,外面风雪混沌一片,看不清前路,唯有刺骨寒气冲入。“大王之命,岂容踟蹰?”他的声音异常冰冷,仿佛被风雪浸润过,“大军在南,敌在境边,朝夕事也!吾便是步行,也须到南境!传令下去,不得片刻延误!走!”他猛地拍了一下车厢内壁。

车马再次在风雪中强行前行。雪片如密雨般扑打着车篷,发出沙沙声响,似是万千蚕啮食桑叶。鲍牧凝望着车窗外混沌翻滚的风雪世界,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沉重的寒冰,仿佛预感着自己正被无形的绳索,一点点拉向命运预设的深渊。

鲍牧风尘仆仆赶到战火纷飞的南部边境,几座城邑已被吴鲁联军烧杀抢掠得面目全非,焦土处处。他立刻召集残军,昼夜督战布防。前线帅帐中烛火彻夜长明。

“报——!东门告急!鲁军架起云车数十!”

“报——!吴人箭阵已破西门外垒!请援!”

飞骑如同滚水泼豆子,连串而来。鲍牧立在巨大破损的防御地形图前,连续几昼夜未休,鬓发散乱,双目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下达的指令简洁有力,每每险中求生。士卒们看到他立于阵前的冷肃身影,眼中才恢复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帐外杀声震天,火光在暮色中如同地狱喷出的烈焰。一名斥候飞马滚落帅帐前,血染半身:“大……大人!敌军似得我调度之秘,于雁鸣谷设下重伏,王猛将军一部前锋……尽……尽没了!”斥候说完,气绝当场。

鲍牧猛地一掌击在地图上,地图震颤,连带着整个帅案上的灯烛剧烈摇曳:“尽没?!”那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扎入心窝。一股气血直冲上脑,连日苦撑的疲惫和此刻遭逢重大挫折的打击化作一声爆裂的咆哮冲出喉咙:

“是田老匹夫!定是田常老贼于内构陷!泄我军机!此獠不除,国无宁日!我鲍牧纵然万死,也定要斩下这贼之首级,悬于国门!!!”

帅帐内所有将领瞬间噤声。那“悬于国门”的狂怒之言如同惊雷炸开在沉凝空气之中,令人心跳骤停。亲兵赶紧掩上帐门,脸色已是惊怖煞白。

这场惨烈的南部边境拉锯战持续了大半年,耗尽了齐军元气和鲍牧的心力。吴、鲁两国终因后方不稳和内讧退兵。边境暂时获得喘息。当战报飞马传回都城,齐悼公吕阳生的反应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眼神彻底沉下,如同寒潭冻结。他手中捏着的是一份与战报同时密送来的急报,上面只有简短两行字:“鲍牧南境之言:‘斩田常首,悬国门’。” 字字如铁钉凿入悼公眼中。

“悬国门?” 悼公声音低沉而危险,手指几乎要将密报捏碎成屑,“好一个鲍牧!”烛火跳动在他眼中,映出两簇冰冷的杀意火焰,“即刻召他回都述职!南境……另行委任。”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即将搅起暗流的深潭。

悼公心中,那个在南境烽火中苦苦支撑的老臣形象已彻底碎裂。田常递上的刀子,以及“悬于国门”这四个如同魔咒般的大逆之言,终于织成了一张严丝合缝的网,牢牢套死了这个功勋老臣的命运。

鲍牧的马车带着一身仆仆风尘与挥之不去的硝烟气息,驶入熟悉的临淄城门。城内喧嚣繁华依旧,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在空气中弥漫。他的府邸显得更加沉寂,门可罗雀。

刚踏入大门,一队神情冰冷、披坚执锐的宫中禁卫已紧随其后涌入院中,甲叶在冬日的寂静里发出刺耳的锵鸣,如同丧钟前奏。统领手捧一份黄绫卷轴,展开,高声宣读:

“大王口谕:宣大夫鲍牧,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语气毫无温度,如同此刻屋外低垂的铅灰色天穹。

鲍牧的心猛地一沉,寒意从脚底瞬间冲顶。他缓缓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亲随,抬眼扫过满院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了然与冰冷的悲怆光芒。

“臣,鲍牧……领旨。”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的霜雪降临。他不作任何犹豫,解下征尘未洗的佩剑,递予亲随,抚平因长途颠簸而略显褶皱的深色官袍,迈开步伐,随禁卫而出。脚步沉稳,走向那座曾经让他心怀敬惧,如今只觉深不可测的宏伟宫城。

夕阳最后的余烬在地平线处挣扎,如同濒死君王呼出的最后一点腥热气息。宫阙巨大的剪影逐渐吞噬了鲍牧的身姿,也无情地吞噬了仅存的光明。

宫门在厚重的“隆隆”声中沉沉关闭,隔绝内外。那一夜,宫墙以内,注定是一场彻骨的清洗之寒。

齐悼公五年,初春。临淄城内积雪初融,沿街屋檐垂落的水滴敲打着石板,发出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嗒嗒声响。然而在这料峭春寒中,王宫深处的一座暖殿,却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温软的春风带着熏人欲醉的花香在殿中流淌。

宫宴设在这装饰华美的“春煦殿”,殿名应景,暖意融融。悼公吕阳生高居宝座之上,面色红润,眼含喜色,亲自举盏频频向阶下宾客示意。今日设宴的主因是犒赏御医署几位尽心救治王后顽疾的医官。玉盘珍馐罗列于案,美酒醇香四溢,舞姬长袖翩翩,一派君臣同乐的太平盛景。

上大夫田常亦在席中,位近王座。他嘴角挂着温和得体的笑意,举杯时仪态从容。只是在每一次王上举盏畅饮、目光望向别处时,田常那温润如暖玉的眼神深处,便有一线难以捕捉的冰冷流过。席间,他不动声色地与坐在稍远处的大夫鲍息交换过几次眼神。鲍息面容沉静,与旁人无异,举杯饮酒的姿态也显得毫无戒备。两人目光相遇,只是极其短暂地交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移开,如同微风偶然掠过平静水面不起一丝涟漪。坐在田常身侧的一位大夫正为其斟酒,金樽映照出的倒影里,田常垂下的眼帘完全遮蔽了眸中任何异样的光华。

大殿中央,一排身着轻薄霓裳的舞姬正旋转腾挪,裙裾飞扬,云袖舒展如烟如雾,腰间的环佩随着她们的舞步发出悦耳的叮咚清响。鼓点密集,笙箫和鸣。侍女们穿梭于席间添酒布菜,裙裾悉索,巧笑软语,将这场盛宴点缀得如梦似幻。暖阁深处,兽口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是合欢暖帐的味道。

宴至中酣,殿内气氛愈加热烈。悼公面上喜色更甚,已有几分醺然醉意。

“当饮!”悼公笑着,对阶下的御医首领扬了扬手中的玉爵。忽而,他似乎想起什么,侧过身,对着侍立在一旁的田常提高声量:“田卿!”他眼中醉意微醺,却又带着一种君王的随意审视,“寡人听闻……那南海之滨,有奇物唤作‘春虾’,其味至鲜?可有耳闻?”

田常立即离席,躬身至宝座阶前,神态恭敬而欣然:“回禀大王,臣素有耳闻!此乃海中绝品,须快船急送,取其活气,肉质才甘美异常,滑腻如膏腴。”他语气热切,仿佛这奇珍是他珍藏已久预备随时为君上效力的宝物,“臣虽不才,但府中正好新得此法,有得力之人知晓烹制之道。若大王欲尝此天鲜,臣即刻传召此庖入宫!”

“哦?”悼公眉峰舒展,眼中流露出浓厚兴趣,似是被“滑腻如膏腴”几个字所吸引,举起的酒爵都忘了放下,笑道,“快宣!速速烹来!寡人今晚便要尝此珍馐!”

“诺!”田常欣然领命,脸上浮现出为主分忧的诚恳笑意,立刻转身招手召来自己的心腹侍从,俯身快速吩咐了几句。心腹侍从频频点头,迅速领命而去。田常直起身,依旧保持着那份恭谨而热切的姿态。

不一刻,后殿深处已隐隐飘来一阵淡淡的、奇特而诱人的咸鲜香气,若有若无,不同于殿内已有的浓郁酒肉之味,宛如春日海风拂过舌尖的新鲜气息。丝竹声稍歇,席间宾客们也都嗅到了这股奇异的鲜香,纷纷停箸交耳,露出好奇期待之色。一时间,整个春煦殿的焦点,仿佛都凝聚在那尚未来到的、传说中“滑腻如膏腴”的南海春虾羹上。

等待的时间不长。殿外廊道上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那名被召来的庖人双手稳稳捧着一个硕大的纯黑厚陶深钵,亦步亦趋趋近殿门。田府管事引路在前。黑陶厚壁上凝结着细小密集的水珠,显示其内容炙热非凡。

管事在殿外高声通报:“大王!南海春虾羹至!”

“进!”悼公的声音带着期盼的兴奋,大手一挥。殿门次第而开。

庖人年约三十许,一身洁净的短褐粗布衣袍,低着头,脚步极其恭敬小心,将黑陶深钵捧得平稳。黑陶的厚壁上,水珠仍在不断渗出、滚落,沿着器壁上的刻痕蜿蜒向下,在摇曳的宫灯光芒里显出几道诡异微亮的痕迹。一股更加清晰、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刺激性的腥鲜香气,瞬间随着开门的对流风扑满了整座大殿,几乎盖过了酒肉与香薰的氤氲之气。不少席间大夫都吸了吸鼻子,被这奇异馥郁的香气吸引,纷纷投来目光。

黑陶巨钵被恭敬安放在悼公面前的御案之上。沉重的陶器与紫檀木案发出轻微的碰撞闷响。管事立刻双手奉上一柄同样色泽乌黑的陶勺。

悼公带着探索美食的兴致,身体微微前倾,看向巨钵之中。乳白色的浓汤蒸腾着炽热的白气,汤面飘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油珠和翠绿的芫荽末。几尾颜色赤红如珊瑚、体型饱满奇特的虾身隐隐露在汤中,果然如田常所述,前所未见。

“色似白玉,虾红如血……好!好!”悼公龙心大悦,醉意下抚掌称赞,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柄黑陶长勺伸入钵中,舀起满满一勺浓羹——汤汁如融化的雪脂,大块剔透的虾肉点缀其间,鲜气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

悼公看着勺中这热气腾腾的奇珍,不禁深深吸了一口那奇鲜的气息,朗声笑道:“甚妙!待寡人亲尝此鲜!”说罢,将那勺雪白浓羹凑近唇边,就着腾腾热气,毫不犹豫地张口吸吮了下去。

浓羹入口烫热滚烫,鲜味奇绝,然而在这令人几乎融化骨头的鲜美之下,悼公品尝时似乎眉头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可醉意和强烈的食欲压制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异样感。他放下黑陶勺,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对着阶下侍立的田常笑道:“果然非同凡响!田卿荐此珍馐,当记一功!”说话间,他脸上红晕更盛,拿起案上金樽,豪迈地灌了一口冰镇酒浆,试图压下口中那股因滚烫和浓烈鲜味带来的短暂冲击感。

“臣惶恐!”田常忙深躬行礼,掩去脸上所有的复杂神色,笑容愈发谦卑热切,“大王能享口腹之欢,乃臣子之本分!”他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在身后铺展开,衣袖内衬里精致银线纹路暗藏其中。

田常说完,眼神极快地扫过大殿一侧。那个低头站立在角落影子里、等待收拾残羹的庖人,腰背挺直纹丝不动,如同一尊没有呼吸的石像。他的指尖用力地抠进了掌心,仿佛正极力压住身体里某种东西使其不发出丝毫异常声响。

悼公不再多言,食欲被彻底激发。他拿起黑陶勺,这次直接探入巨钵深处,连续舀起两大勺浓羹,再次送入口中,吞咽得近乎有些急躁,喉结上下翻动。他的脸颊在热羹和酒液的双重作用下,泛起一层病态的通红光泽,眼神也显得更加亢奋迷离起来。额角竟有细小的汗珠悄然渗出,沿着鬓角缓缓滑落。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丝竹声悠扬再起,舞姬踏着节拍重新在殿中回旋。悼公连吃了好几口虾羹,动作渐渐放缓下来。他放下那柄乌黑冰凉的陶勺,转而握紧了案上的金樽,又连续饮了两口酒液,似乎是试图压下口中某种逐渐浓重起来的奇怪味道。他重重呼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和奇异腥鲜味道的气息,额角那细密的汗珠变得愈发明显,在宫灯照耀下闪烁出细碎光芒。两颊不正常的红晕迅速加深、扩散,呈现出一种如同丹霞染透、触目惊心的艳紫之色!脖颈处和持金樽手背上的血脉根根贲张凸起,如同无数条紫黑色扭曲细虫在皮下疯狂游走、蠕动!

悼公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一个极其突兀的声音从喉间挤出,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的窒息声响——“呃……喀……”。金樽“哐当”一声失手坠落在地,残余的酒液泼溅在他绣金的云龙纹王袍下摆上,染开一片湿漉漉深色污渍。

这声异响不大,却如同雷霆瞬间炸裂在笙歌宴舞的春煦殿!

殿内舞乐未停,离得最近的几个舞姬却已惊觉,舞步骤乱,手中长袖险险缠绊在一起!靠近王阶前排的大夫们最先发现异状,席间欢笑声、劝酒声戛然而止!

“大王?!”

“大王您怎么了?”

“快!快叫太医!!!”

惊叫与混乱声猛然爆发!有人离席欲冲上御阶。田常离悼公最近,此刻脸色骤变,第一个做出反应。他用一种近乎失控的巨大力量撞开了身前的几案,酒杯、盘盏“稀里哗啦”滚落一地!他冲上御阶,不顾一切地扑到悼公身边,一把托住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惊惶裂帛的哭腔:“大王!大王振作!”他宽大的袍袖在抱住悼公的一刻紧紧覆住了王上的口鼻。

被田常全力撞开的几案撞歪了紫檀御座边的案几,案上那盛着春虾羹的黑陶巨钵剧烈一晃!“咣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硕大的陶钵竟从案上翻倒坠落!滚烫浓稠的乳白羹汤、碎裂的珊瑚红虾身、鲜绿的芫荽末、黑陶碎片……全都泼溅而出!

滚烫的羹汁和碎片泼洒了一地,热气如白色的鬼手蒸腾而上,如同地狱熔炉里喷出的不祥气息!强烈的腥鲜气味混合着热腾腾的焦灼气浪,猛烈地灌满了整座春煦殿!

就在这浓郁到诡异的气味和令人窒息的热浪包围下,被田常死死抱住悼公的身体猛地在他怀中剧烈弹动了几下!那双凸出的瞳孔如同死鱼,瞳孔深处是混沌的黑暗,死死盯着殿顶藻井深处繁复扭曲的彩绘蟠龙图案,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喉头发出最后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痰鸣,如同被割断喉管的禽类发出的绝望闷响。随即,头颅重重地向一侧垂落下去,紫黑僵硬的脸颊猛地砸在田常玄色锦袍的臂弯上。一切挣扎骤然静止!

整个春煦殿仿佛被冰封。丝竹尽绝。舞姬们僵立原地,面无人色。端坐的大夫们如同泥塑木偶,一个个瞠目结舌,凝固在席位上,死寂无声。只有地板上泼洒出的那滩粘稠雪白的羹汤,混合着鲜红的虾块和狰狞的黑陶碎块,在无声地向四面八方缓缓流淌、扩散……蒸腾起的白烟扭曲盘绕,如同索魂的勾命无常。

御医署的几位医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御阶。当他们颤抖着的手指触碰到齐悼公已开始僵冷的颈脉时,脸色瞬间变得如蒙尸布般惨白!

“大王……大王……宾天了!”

那一声带着极度惊恐、如夜枭啼血的嘶喊,终于撕裂了大殿死一般的沉默,如同利爪抓碎了美梦最后一层薄纱。死寂如堤坝崩塌,恐慌与悲鸣的狂澜瞬间吞没了整座春煦殿!

“啊——!大王!!!”

“天塌了!!!”

一片混乱的哭号、惊呼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爆发!席间杯盘被疯狂起身涌向御阶的人流撞翻踩碎,叮咣乱响!惊骇过度的宫女直接晕倒在地。大夫们有的捶胸顿足失声痛哭,有的六神无主呆立当场,有的惊恐万状地推搡着想逃离这瞬间沦为地狱的殿堂!桌椅碰撞倾倒的声音、衣袍被撕裂的“嗤啦”声、凌乱的脚步声和尖锐的嚎叫撕心裂肺,彻底撕裂了“春煦殿”的名字。

台阶下那片狼藉之地尤为刺目。泼洒出的春虾羹汤乳白浓腻依旧,汤汁缓缓流淌的边缘,几块赤红的虾肉块混合着黑陶碎片,在宫灯光下反射着油亮而狰狞的光泽,触目惊心。

混乱的洪流中心,田常依旧死死抱着悼公尚温热的尸身,玄色锦袍上沾满了溅出的羹汁和呕吐的污渍,显得格外污秽。他抬起头,脸上涕泪交错,涕泪之下却透出骇人的青白之色。他扯开喉咙,声音穿透了疯狂的喧嚣,凄厉而破碎:“定是……定是鲍氏!鲍息!鲍氏一族怀恨大王诛除鲍牧之事,投毒弑君!来人啊——!”

他凄厉的嘶喊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巨大力量压过所有悲鸣——“拿下鲍息!一个也不许走脱!封锁宫门!查抄鲍府上下!!诛除鲍氏一族!!”

这“诛除鲍氏一族”的毒咒如同引信,引爆了新一轮的混乱与血腥!无数禁卫如同黑色的潮水,铠甲摩擦爆发出金属的死亡乐章,从四面八方向殿内涌入!他们的兵刃闪烁着刺骨的寒光,目标直指此刻尚在席间脸色惨白、因惊愕而陷入短暂凝滞的鲍息。

鲍息如梦初醒!他的脸上血色尽褪,瞬间明白了自己身陷何等的绝杀陷阱!他下意识地想抓住腰间佩剑,但为时已晚!田府一名魁梧如铁塔的家将如同扑食的恶虎,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冲上去,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扭住了他的双臂!剧痛瞬间自肩臂处袭来!

“逆贼鲍息,弑君巨恶!伏法受死!”禁卫统领的怒吼如同催命符在鲍息耳边炸响!

鲍息剧烈挣扎着,身体被数名士兵强按着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脸被死死按向冰冷刺骨、还沾染着春虾羹湿滑油腻的地砖上!牙齿硌破了嘴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与那依旧萦绕鼻端的、催命夺魂的羹汤腥鲜气息混在一起,直冲脑顶!他那因极度愤恨与不甘而扭曲的眼睛,透过人腿的缝隙,死死盯住台阶之上——那里,田常正缓缓松开怀中悼公的尸体,站起身,他那玄色袍袖上沾满污物,如同披着死亡的斗篷。两人目光在尸骸之上短短相接了一瞬!田常脸上泪痕犹在,哀痛欲绝的表情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深处,却清晰映出一片彻骨、冰冷而毫无遮掩的深渊!

“啊——!”鲍息喉底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但只嘶吼出一半,便被一块塞入口中的破布堵死!

混乱中无人注意,那个负责端送春虾羹的庖人,身形在疯狂拥挤的人群角落里如鱼般一滑,悄无声息地退入帷帐深处最浓重的阴影里。身影完全没入黑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空气里蒸腾的羹汤白汽渐渐消散,残余的腥鲜气息,被越来越浓烈的、来自御阶之上尸体开始散发的死亡气息彻底覆盖。

五日后,深夜。田常书房内仅燃着一盏孤灯。铜灯树的光芒只吝啬地照亮案桌周围几尺之地,墙壁和角落皆隐没在昏沉沉的暗影里。

门扉轻开,一个影子无声无息滑入书房。正是那夜在春煦殿消失的庖人。他的脸上不复那日的卑微木然,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他在暗影处站定,对着灯下阅简的田常躬身行礼,动作沉稳利落,没有半分声息。

“小人告退。归东海,不复还。”庖人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日常小事。他从怀中摸出几枚形态独特、材质黝黑的贝币,显然是来自遥远海域的稀罕物,轻轻放在田常案角边缘的光亮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田常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竹简上。他只随意地挥了挥手,袖袍在昏黄的灯火前掠过一道模糊的弧影。

庖人直起身,毫无留恋,转身退出书房。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融入门外的黑暗中。那几枚沉甸甸的异域海贝静静地躺在灯火边缘,幽幽反照着冰冷的光泽。

书房内重新陷入沉寂。只闻灯花在青铜盏里极轻微地爆了一声“噼啪”。烛火随之晃了几晃。田常放下了竹简。他缓缓抬手,捻起案角那枚最光润的海贝。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贝体纹路,目光投向无尽的黑夜深处,不知落向何方。贝币上天然生成的螺旋纹路触手生凉,像永远缠绕着亡灵的漩涡,永无终结。

朝堂之上,金殿庄严肃穆,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沉重的殿顶。年仅十二三岁的吕壬穿着那身对他而言仍显过于宽大沉重的墨黑蟠龙朝服,坐在冰冷的王座之上。他那张异常稚嫩、尚未脱去孩子气的脸,在那顶巨大华丽的旒冕冠冕之下显得苍白而瘦小。冰冷的黑玉珠旒轻轻垂荡下来,几乎遮挡住了他迷茫而不安的眼神。

阶下是山呼海啸般的参拜之声:“新君受命!大王万年!大王万年——!”这排山倒海的呼声,在空旷高耸的殿宇中激起沉闷的回音,一波波撞击着殿壁和耳鼓,裹挟着巨大的力量汹涌而来。

少年国君的手,在王座宽大冰冷的扶手边缘紧紧扣住。他极其微小地、几乎是难以觉察地朝左手下方站立着的田常投去一瞥。目光相触的刹那,田常对着那稚嫩不安的面容,微微颔首。他的眼神沉静如渊,既非凌厉,也非温顺,只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水。

就在这充满巨大声浪和冰冷仪轨的登基大殿上,少年齐简公吕壬的心底,一丝无声的、冰线般的寒意,伴随着阶下那如山高呼的“大王万年”之声,悄然爬上脊背,深入骨髓,缓慢冻结。他仿佛听见无数过去的亡灵在遥远的宫殿角落哀鸣低泣,看见血色在冰冷的黑玉珠帘中幽幽反光。而田常沉静的目光,如同覆盖其上永远无法消融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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