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里厚重的暑气终于被一场透雨压了下去,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水光和空气里搅动着的草木腐气,混着泥腥。公子壬甫即位不久,正是踌躇满志的齐简公。他踞坐于轩敞的殿宇之上,俯瞰阶下肃立的群臣。青天白日,将殿内盘螭青铜灯柱和漆绘彩饰映照得一览无余。空气中弥漫着新漆未干的微涩,是刚刷饰不久的荣光象征。简公的手轻轻摩挲着身下桐木涂朱的厚重凭几,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落在身侧左右两个身着玄色深衣、腰悬玉玦的身影上。
“田卿,”简公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出轻微的回响,“即今日起,你为寡人左相。”他的手指向了立于文官班首那人。那人身形不算魁梧,肩背却异常厚重,仿佛积蕴着千钧之力。正是自其父田乞起便揽朝纲、权倾齐国的田成子田常。田常眼皮微阖,随即躬身出列,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凉的磨光青石板地面,深深揖下:“臣,田常,谢君上重托。万死当效犬马之劳。”他抬起头,脸庞如岸壁礁岩,刻板的线条在深深一揖下不见丝毫波澜,只那低垂的眼帘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鹰隼俯视大地、寻找猎物的光泽。
简公不动声色,目光随即移向武班一侧稍逊的位置。“阚卿,尔为寡人右相。”这一次,声音里掺杂了几乎令人难辨的暖意。被点中的那人身材挺拔如松,眉宇间一股英气迫人,立即趋步而出,朗声道:“臣阚止,敢不竭忠尽智,以报君恩!”阳光恰好穿过高窗,勾勒出他年轻面庞上毫不掩饰的激动红晕,如同初升朝阳映照,与他身上玄色深衣形成鲜明对比。
田常退回原位,双手笼在宽大的袖中。方才行礼时手背不经意间擦过腰间鲨鱼皮剑套,指尖立刻传来那青铜剑格冰冷坚硬的触感,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金属的寒与杀机,沁入皮肉。他用小指指腹,以一种极其隐秘、旁人绝难察觉的力道重重按压了一下那锋锐的剑刃之根,尖锐的寒意如针,透过薄薄的皮质直刺指骨深处。这细微痛楚带来的异样清醒,让一股沉沉的闷压感在胸肺间蔓延淤积,粘稠滞涩,连呼吸都似被裹上了一层湿重的泥浆。阚止那张因得宠而光润、因年轻而充满不驯的侧脸,像一根烧红的钉子,毫不留情地楔入他眼底的晦暗深处。
几日后,简公退朝,转入内殿侧阁小憩。此处非正殿的肃穆,略有些暖融气息。侍者燃起的苏合香,清烟袅袅于梁柱之间。阚止被单独召来。他跪坐于下方茵席,神情专注地聆听简公谈论前日城西新辟猎苑的奇闻异兽。阚止言语精当,形容宛在眼前。简公听着,不禁开怀。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个新晋权贵的腰侧,那里空空如也,除了一枚青玉珏垂落。忽然,简公目光落在不远处黑漆云纹剑架上斜倚的一柄短剑上。剑在素朴乌木鞘中,隐泛幽冷。简公略一沉吟,起身走了过去。
“卿之才干,利断金玉,锋芒难掩。”简公伸手取下那短剑,声音低沉而温煦,如同这香雾缭绕的暖阁,“可惜锋芒锐则易摧,不可无鞘。”他握住漆黑的剑柄,拇指轻轻推开卡簧,“铿”的一声清越微鸣,一抹寒光如出涧之蛇,脱鞘而出三寸!剑身狭窄细长,青金光泽流动如活水,刃尖锐利得仿佛连目光都能刺穿,映照得简公眼中也跳跃着两点冰冷的火星。“此剑名为‘鱼肠’,据传乃专诸刺王僚时所用,虽短狭却极利,锋锐无比,正合卿用。慎出慎入,可保锋芒常在。”话音落,收剑入鞘,“铿”然归位,那流转的青金光泽瞬间敛尽,只余一团沉凝的黑影。简公将剑双手递向阚止。
阚止仿佛被那道惊鸿一瞥的剑光灼伤,眸子里瞬间点燃了两簇火焰,明亮得几乎压过了整个偏殿的烛火与天光。他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积在胸口,却终究一字未吐,只是以更深的姿态匍匐下去,双手过顶,微颤着接过了那柄分量不轻又似有千钧之重的短剑。乌木鞘入手,冰凉沉实,他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君上厚恩……臣……万死难报!”声音低沉而暗哑,带着一种压抑后喷薄的哽咽,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腔滚烫能焚尽一切的血。
剑格交接的细微声响仿佛被无限放大,隔着一道厚重的云母屏风,清晰地传入外间阴影中肃立着的田常耳中。他奉命在此议事,阚止的激动声音,简公那带着温热的“鱼肠”“慎出慎入”每一个字,都如细密的冰雹,狠砸在那冰冷厚重的青铜甲胄外衣之内,落于心头的寒潭深处,激起无数尖锐的回响,在空寂的腔子里盘旋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只留下阵阵闷痛。田常的面庞在屏风投射的阴影下,纹丝不动,如同庙宇中古老的木刻神像。唯有那双紧握成拳,深藏在宽大袍袖内里的手,五指指端的指甲正狠狠地、一点一滴地刺入掌心的皮肉深处,带来尖锐而短促的痛楚,如同无声的号角,吹奏着冰冷的怒火。
自那日得剑,阚止腰悬“鱼肠”出入宫禁的身影,在田常眼中无异于一面挑衅的旌旗。那柄剑,那副新锐逼人的姿态,那被君恩笼照的光晕,无不刺痛着他日益警觉的神经。田氏族人的羽翼根深蒂固,攀附在齐国这株参天古树上,汲取着最丰厚的养料。他们或掌兵符,或踞要津,或领税赋,盘根错节。阚止深明田氏之弊,他不动声色,似无意般,在朝会时提起军尉田书强占民田、市贾田贾操纵盐市、税吏田豹增课苛捐等等诸多细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打磨精细的针尖,精准地刺向那些被田氏血脉庇护却早已恶行昭彰的位置。
“此类事体,虽系家臣所为,亦恐有污田氏清誉,长久以往,积怨非轻。”阚止陈述完毕,转向坐在左位的田常,语气平和,眼中却含着一丝审视,“不知田相以为如何?”阳光透过高大殿窗斜射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阚止年轻的脸庞在光影交错中显得锐利如刻。
殿内一时寂然。许多目光隐晦地看向田常。田常眼皮微垂,似乎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夏日蝇虫,轻微扰人却难以着力。他袍袖下的手指习惯性地捻动着袖口边缘早已磨得有些光滑发亮的古玉组佩,那温润的触感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镇定源泉。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浮起一层平湖般毫无涟漪的微笑,声音沉稳如磐石:“右相洞若观火,所言俱是实情。田氏治下不严,致使家门蒙垢,田常身为宗长,难辞其咎。”他微微停顿,目光从阚止脸上转向高踞君位的齐简公,深深一揖,“恳请君上,责无旁贷,自今日起,相关人等一概严查重处,以儆效尤。田常定当整肃家风,若有再犯者,定当亲缚于朝前,听凭发落。”
这番言辞掷地有声,谦卑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担当。简公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缓缓颔首:“田相既有此意,甚好。阚卿所举之事,便依律办理,着有司核查便是。”他语罢便将目光转向别处,开始议及他事。
朝堂的空气仿佛一下子松动了许多。然而阚止端坐在那里,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冬日原野上无声覆盖而来的冰冷寒雾,正沉沉地弥漫开。刚才还隐带锋芒的田氏党羽,那些或阴鸷或倨傲的面孔,在一瞬间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隐约察觉到无数冰冷的目光,如同丛林中窥伺的狼群,将自己重重包围于无声的中心。田常那刻板的、毫无破绽的面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张精心描绘的、毫无生气的面具,正死死挡在他与真相之间。一丝警觉的冷意,顺着他的脊梁,悄然向上蔓延。
简公近日心神颇为烦恶。左相田常的谦冲平和,右相阚止的直言不讳,似乎都合乎相臣之道。然而临淄城中无形的湍流却似日益湍急,处处能嗅到风雨将来的气息。田氏族人虽依田常之令暂时收敛了爪牙,但其府邸车马如水、门客如云的盛况,并未减色分毫。而原本依附于其他公族的士子,已有数人悄然出奔,暗地里投向田氏的怀抱。阚止那里,“鱼肠”锋芒倒是愈发显露,弹劾田氏亲信或小辈违规之举的简牍密报,几乎每过几日便出现在简公案头。
这日御苑赏花方毕,简公有几分困顿,正要小憩。心腹侍臣趋前低报:“启禀君上,大夫御鞅求见。”这御鞅平日言寡行慎,但每每言出必中利害。简公眉峰微动,略作迟疑便道:“引他到东暖阁。”
暖阁焚着淡淡杜衡香。御鞅进得阁来,依礼拜见。他年齿较长,须发染霜,穿着洗得略微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的青色深衣,腰束素带,足下是一双洁净布履。他垂目敛容,无半分僭越。
“爱卿此时见寡人,所为何事?”简公倚在铺着细藤席的凭几上,语气带着倦意。一缕日光穿过窗棂缝隙,恰巧落在阁内一架巨大的九头铜鹤灯台的鹤顶上,那冰冷的铜铸鸟喙反射着刺目的亮光。
御鞅再度深深一揖,他的声音如同风过古藤,沉缓而带着金石磨砺的喑哑质地:“微臣斗胆,窃观朝中气象已久。”他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字句的重量,“君上授田、阚二相,皆国之上才,然……鼎无二足则立,国无二主则安。一池之中,两强相峙……”
简公微阖的眼睑骤然掀开一线,那缕锐利的光芒穿过阁中明暗交织的空气,刺在御鞅低垂的头颅上。御鞅的声音不受那目光干扰,沉缓依旧:“水激则澜生,势迫则变起。二主不能并立于危墙之下。田氏之党,根深蔓广,如千年老藤,盘桓于社稷之基,非烈火利斧不足以断其根本。阚相锋芒,锐如新硎之刃。然刃过利易折,欲斩藤蔓,反惧其缠。”他微微抬首,目光并未直视君颜,只望向简公面前那片微尘浮动的虚空,“臣以为,或当……择一人而用其锋。”
“择一人?”简公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黑漆凭几边缘,“如何择之?用之何如?”
御鞅缓缓摇头,那稀疏的霜发在暗淡光线下仿佛凝着寒光:“非是去一人,而是……立一人之威权于朝堂之上,使彼等知进退,使彼等惧雷霆之怒。”他干枯的手指在膝前虚握了一下,“立威。择其一而立威。或田,或阚,当机立断,示之以不容二虎之势。如此,方能平息暗流,理顺阴阳,使刀剑入库,国中归一。”
那“立威”二字出口,仿佛一只冰冷的铁手,骤然攫住了暖阁的空气。简公感到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紧,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侧过目光,视线落向自己常坐之位侧后方一架通体漆黑的剑匣。那沉黯的漆色在暖阁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内里正静静躺着君王的佩剑——那柄由齐宫名匠耗尽心力、以烈火与玄铁锻就的利器。他仿佛能想象剑锋寒光,一旦出匣,必将断去盘根错节的田氏枝蔓,或是阚止那咄咄逼人的锐气,血雨腥风势不可免。他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地踱向那黑匣,冰凉的铜锁在指尖滑过。
御鞅垂首立于原地,如同墙角那尊静默的青铜烛台。他看着自己布履前端已被磨得极其单薄的边缘,与简公踌躇的影子在光滑的地面上交错。
过了不知多久,是杜衡香烬沉入了青铜炉底的声音惊动了沉寂。简公终是收回了悬在铜锁上方的手,那只手略显苍白。他转过身来,眉宇间萦绕着难以驱散的烦扰,只余疲惫与一丝模糊的无奈。他挥了挥手,动作显得颇为沉重:“卿言之意……寡人知之矣。然国器之用,非轻于一念,关乎邦本。此事……容寡人三思。”
御鞅深深揖伏下去:“臣所言逆耳,惶恐。唯望君上深思,社稷万民,所系于明断。”言毕,后退数步,悄然告退。他那单薄的青色背影穿过暖阁大门,消失在殿外更为明亮却也更为空旷的回廊深处。
阁内,简公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口漆黑的剑匣。他伸出手,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漆面上缓慢地抚摸着,每一次移动都如同在衡量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之重。那指尖的纹路与冰冷的漆面相触,细微的摩擦声在此刻静得仿佛凝固的空间里异常清晰。窗外,几片被雨水打湿的桐树叶,沉重地坠落在檐下,发出“啪嗒”的轻响。简公的手指顿了一瞬,终是猛地一握,旋即松开,似已做出决断。他上前一步,双手扳动铜钮,打开了沉重的剑匣,露出了那柄冷冽华美、缠绕着权力与死亡气息的佩剑。剑锋在幽暗的阁内仿佛自行闪烁着冰冷的光。简公凝视了许久,那眸光深邃如夜潭,其中千般思虑翻涌。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手臂抬起,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之意,将匣盖猛地合上。一声沉闷滞涩的撞击后,利器重归无光黑暗的囚禁。
时间悄然滑入了次年的春天。正月将尽,东风已带了点初解冻的微腥湿气,但临淄石板街上的寒气依旧料峭,侵人衣骨。朔风吹得人脸上发麻。
一大清早,阚止的车队便排开宫门外候着。青铜轺车为主驾,数乘属车护卫两厢,仆从皆面色凝肃。天色青灰,薄雾弥漫街巷。阚止端坐于盖饰华丽的青金轺车之上,身披厚重玄端朝服,脸上笼罩着一层拒人于千里的肃穆冰霜,眉宇间蕴藏的锐利气势并未被宽大的华服所遮掩。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辘辘作响,回荡在尚未醒来的寂静街巷之中。
车队行至东城“咸里”入口处,前路骤然一滞。一阵凶戾的吼叫与嘈杂的哭喊如同冷水溅入油锅,猛地撕裂了清晨的沉寂。阚止眉头骤拧,沉声道:“何事?”
一名卫甲武士自前方疾步奔回,单膝点地,甲叶铿然:“启禀相爷!前面有恶徒当街行凶杀人!” 说话间,凄厉的惨叫又起一浪,伴随着粗野张狂的呼喝,“滚开!挡吾者死!”刀兵交击的刺耳锐响紧接着刺破湿冷的空气。
阚止霍然掀开车轼前帘,冰冷的晨风扑面灌入袍袖。他利落推开车门,手按腰间紧束的“鱼肠”短剑的乌木剑鞘,目光如寒电般扫向前方。街巷狭窄,几名皂衣府卫正狼狈地与一个狂徒缠斗在一处。那人身形孔武,披头散发,满面凶戾,双目赤红如喷火,手中一柄雪亮的铜铍已染满腥红,仍疯魔般狂挥不休,口中嘶吼不似人声。地上倒卧着两名仆役装束的人,鲜血正汩汩流出,沿着石缝缓慢蜿蜒渗透,其状惨不忍睹。更有一辆小犊车倾翻在侧,车旁一位身穿寻常深衣的中年男子右臂被利刃豁开尺长一道恐怖裂口,深可见骨,血如泉涌。他瘫坐在地,面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已发不出痛呼,只身体筛糠般剧抖着。几个仆人试图扶起主人,却被那持刀暴徒的凶势逼得不敢近前。
“混账!”阚止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穿透嘈杂,带着慑人威势。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瞬时锁定了那狂徒挥舞兵器间裸露出来的腰间——赫然悬着一枚莹润的白玉环佩。那玉质温润细腻,佩的形制极为罕见,边缘是繁复得有些过分的镂空双螭蟠螭纹路——这是田氏一族嫡系子弟才有的标识!
就在此刻,那名卫甲再次上前疾报,声音压得极低:“禀相爷,小人认得此獠!他正是田氏宗族的田逆!”
“田逆?”阚止齿缝间冷冷挤出两个字,眼中寒光大炽。他猛然上前一步,厉声喝令,声震狭巷:“执金吾何在?速与我擒下此獠!生擒者重赏!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诺!”卫甲首领闻令大吼,率先挺起长戈。数名执戟卫士轰然应声,如潮水般涌上,顷刻结成一道铜墙铁壁。七八支锋利的长戟瞬间围刺过去,金铁破空之声尖啸刺耳。那田逆纵凶悍异常,然狂怒搏命之势终有衰竭之时,在一阵兵刃交击的铿铿震响后,其中一名甲士觑得破绽,手腕一翻,沉重大戟的铜鐏以千钧之力狠狠撞在他后脑下方!沉闷的“咚”一声,田逆哼都没哼出一声,赤红凶目瞬间翻白,铜铍脱手“当啷”坠地,庞大身躯如同被砍断的树木,轰然仆倒于冰冷潮湿的石板之上,再无声息。
“捆了!”卫甲首领喝道。麻索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将其五花大绑。
“速救伤者!”阚止急促吩咐了一句,旋即不再看那倒地呻吟的伤者与血泊,目光凛冽如冰,直钉在昏迷不醒的田逆身上,“人犯就于此处暂且押禁!你带一半人留下,严加看守,不得有失!伤者立即抬至附近妥善安置!”他语速极快,不容置疑,“其余人等,随我登车,即刻入宫面君!”他转身重登自己那架装饰青金铜饰的高大轺车,车轮急转,碾过犹带血迹的石板,在卫队簇拥下朝着宫廷方向疾驰而去。
当日阚止于廷前力陈田逆恶行。朝堂之上,气氛骤然凝重。田常面色如阴云笼罩的天空,未曾发一言。当廷尉奏议将田逆依律处死,以儆效尤时,简公沉默良久,最终只吐出一句:“收押司寇府严勘。”田常才缓缓出列谢恩,声音沉缓,听不出丝毫起伏。
夜幕浓墨般倾覆了整座临淄城,风却越刮越猛,呜咽着穿过宫阙深巷的每一个罅隙。司寇府高墙内特备的独立囚室,灯火通明。守卫比平日增了三倍,皆是司寇所属精锐甲士,身披重甲,佩剑持矛,按更严查,脚步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室内,田逆被套上粗重的枷锁铁链,蜷缩在角落草堆上。他那蓬乱头发下一双眼睛如潜伏黑夜中的毒兽,闪烁着幽绿的光泽,直勾勾地、死死盯着门外石甬道上被灯笼拉长变形的甲士背影。
戌时将尽,北风狂啸如鬼哭狼嚎,似乎要把府衙建筑都撼动。风声中猛地夹杂进几声更夫急促、短促到变调的嘶喊:“火!……失火了!……快……快啊!”随即,凄厉的铜锣狂敲起来,乱如骤雨!
几乎同时,囚室正厅方向,一股浓烈的焦糊气味顺着风势呛人地猛灌入廊道!橘红色的火苗噼啪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并迅速变得猛烈起来。
守卫在田逆囚室门前的两个甲士面色大变!“出事了!”一个甲士吼着,下意识就要奔向火光冲天的正厅方向。
“站住!”另一名面色冷峻的什长厉喝,他死死抓住同伴手臂,力道之大令甲片都刮擦出声响,“守好此门!外面有兄弟!擅离者军法处置!”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指向廊道尽头,寒光在混乱的光影中凛冽如冰!但他的声音,在那震耳欲聋的混乱中细如蚊蚋。整个司寇府已如同炸开的蜂巢,呼喊、兵刃碰击、楼板坍塌的轰隆巨响、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各种声音绞成一团巨大的风暴,从四面八方汹涌地扑来。
混乱中,几条如暗夜魅影般敏捷的黑衣人踏着熊熊火焰投下的巨大阴影,诡异地出现在囚室外甬道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只有衣衫带起的微风声。守卫此处的甲士刚刚察觉到异动并厉声发出警告:“什么人!”然而对方动作更快!冰冷的弩矢如同从最深沉的地底射出的毒蛇,破风而现!
“嗖!嗖!噗嗤!”
根本来不及反应,两名靠前的甲士喉头已被三棱箭镞瞬间洞穿!力量之猛使得箭镞甚至从他们颈后带着飞溅的血沫穿出!他们如同被割断了牵线的木偶,僵直地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只发出沉重倒地的闷响。那什长目眦欲裂,吼声尚未出口,一名黑衣人已如恶虎般扑至近前,手中短戈带着幽暗的残影横抹!什长拼命架起长剑格挡,铁戈相碰火星四溅!然而另一名黑衣人趁隙从侧后方欺上,一柄闪烁着青幽光芒的匕首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地从什长颈部侧面软肋处的甲缝精准刺入!匕首拔出时带出一道近乎黑色的血线。什长浑身剧震,所有搏杀的动作瞬间凝滞,大张着嘴,却一丝声音也无法发出,随即屈膝慢慢栽倒,重甲轰然撞击地面,眼睛兀自圆睁着,不甘地瞪着那扇紧闭的囚门。
为首黑衣人猛地踹开囚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他踏着满地流淌开来的、粘稠温热的血迹大步闯入。浓重的血腥与焦烟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内室的田逆,枷锁缠身,蜷缩在角落,他抬起头看向闯入者,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冷静。黑衣人手中薄刃挥动几下,咔嚓几声轻响,厚重的木枷铁链如朽木般断裂。另一名黑衣人迅速抖开一件宽大的斗篷,将他从头到脚罩起。一行人不再停留,转身如鬼魅般没入囚室外更加浓重的黑暗与远处越来越炽烈喧嚣的火光之中。
天亮后,残火余烬未熄,司寇府内外弥漫着焦木烟火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简公在大殿上听着司寇颤抖的禀报,脸色铁青如寒冰。阚止立于阶下,脊背挺直如同铸就的铁矛。田逆在重重守卫下被救走!这无异于对简公权威、对国法公理最赤裸的蔑视和践踏!他的目光如同淬炼过千百遍的钢针,直刺向旁边沉默如山的田常。而田常垂目凝视地面冰凉的青石板,神情如同庙宇泥塑,不见丝毫波澜,只在宽大袍袖内微小的阴影中,紧握成拳的指节指端因用力过猛而显出苍白的骨色。殿中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有殿外大风卷过雕梁的呼啸声,尖利地穿透屏风间隙,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司寇府那场滔天烈焰烧焦的梁柱尚未冷却,阚止府邸深处的密室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昏黄,光线被压缩在有限的空间内,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君上,”阚止的声音如同紧绷的弓弦,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是从冰面上凿出来的,带着穿透一切伪饰的锐利,“此刻当决断!”他面向的是端坐于主位的齐简公。简公面沉如水,眉宇间的阴霾浓得化不开,在摇晃的光线下显出从未有过的焦灼与疲惫。左右无一个内侍,只有阚止心腹家宰一人,如同泥塑般垂手侍立在门外阴影里。
阚止前倾身体,那柄悬于腰侧、君上所赐的“鱼肠”短剑,即使在黑暗中似乎也自行渗着幽幽冷光:“田氏擅纵国囚于法场!已非寻常族斗,实乃谋逆欺君!田氏之势,盘根错节,如疽附骨!公宫之侧,尽是其眼线爪牙!”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踱步,厚实的锦袍下摆带起凌厉的风声,“长此以往,其祸何如?待其枝繁叶茂,足以蔽日遮天之时,君位危矣!非臣危言耸听,此祸已在眉睫之间!唯有……”
他猛地停步,转身直面简公,眼中爆发出近乎灼热的决绝光芒,压低了声音:“唯有趁其根尚在盘错,蔓未遍布之时,行雷霆手段,一举……连根拔除!清其族于朝野,逐之亡走天涯!方是彻底永绝后患之道!”
密室中只余油芯灯花炸开时极其微弱的“毕剥”声,以及烛火受气流影响不稳的飘动光影。齐简公的嘴唇抿成一道坚硬冰冷的直线,两腮肌肉在灯影晦暗中微微鼓动了几下。田常那张刻板无波的面容,御鞅沉缓喑哑的嗓音,以及昨夜司寇府冲天的火光和淋漓鲜血的幻象……在他脑海中剧烈地翻腾、撕扯。死寂中,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脉在太阳穴深处急促鼓动的低沉轰鸣。
终于,简公深深吸入一口滞重得几乎凝滞的空气,仿佛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一下,眼中射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寒芒,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阚卿……”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便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在密室的死寂里。两人目光如同实质般碰撞在一处,一股冰冷的默契在无声中流淌交汇。再无多余一字,却已道尽千万杀伐。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在那沉重石门外几乎完全融于暗影的角落里,那低眉顺眼的家宰陈豹的身体曾微不可察地猛然一震,瞬间又恢复如初,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他那双低垂着、藏于阴影里的眼睛深处,方才阚止低语时所说的“清其族”、“连根拔除”那几句充满凛冽杀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冰锥,凿穿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犹豫的浮冰。一点寒光骤然掠过他眸底,那是豁出一切的疯狂光芒。
翌日暮色苍茫时,临淄城东郊一座普通的民院柴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来人身材不高,却十分敦实健壮,头裹深色幅巾,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穿一身浆洗得发白、毫无特点的短褐麻衣,活脱脱一个进城赶集、暮归未晚的粗壮乡民模样。他警惕地四下快速张望,确认无人尾随后,迅速闪身进院,反手带上了门,动作干净利落。
正堂无灯,昏黑一片。窗纸破损处透入微弱的幽蓝天光,勉强勾勒出堂内简陋的陈设轮廓:一方矮几,几张蒲团,靠墙堆着几个蒙尘的陶瓮。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朽木的阴冷气息。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被更深沉的黑暗所吞噬,像一尊等待已久的雕像般背对门口而立。
“属下陈豹,叩见主人。”来人——陈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布满尘灰的泥地上,前额重重叩响,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堂屋中激起轻微、压抑的回声。他称呼这黑暗中的人为“主人”,语气中充满压抑不住的恐惧与献祭般的狂热。
那黑影缓缓转过身。正是田常。他今日未着相服,只着一件深青色暗纹的普通深衣,衬得脸色在残光映照下愈加深沉晦暗如寒潭之水。
“说吧。”田常的声音低沉平缓,波澜不惊,却似带着千钧重量,沉沉压在陈豹的肩头与心头。
陈豹浑身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嗬”声,拼命吸着凉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终于努力从胸腔里挤出嘶哑的、如同垂死喘息般的声音:“昨晚……君上……亲临阚府……密室……”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那般沉重冰冷,“……阚止力谏……道……道田氏已成大患……根深……为祸……非……雷霆万钧……不能绝……”他又急促喘息几下,猛地抬头,额上沾满黑灰,眼中迸发出亡命徒般的红光,“他说……他说……要将田氏……全族……连根……连根拔除!……一个不留!……驱逐尽绝!……就在……就在近日……就要动手了!主人!”最后“主人”二字已带上了尖锐的哭腔和彻骨的恐惧。
整个废弃的堂屋,刹那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屋外呼啸的夜风都在此瞬间凝滞不动。
过了无比漫长的一刻,或许是几息,或许是天地倾覆的永恒。田常终于向前挪动了一步。他脚步落在地上的枯草败叶上,发出极其轻微却令人心惊胆战的碎裂声。他踱至破窗投下的那一片微蓝的幽光边缘,身体上半部分被残光模糊照亮,下半身仍然沉在浓稠的黑暗里。他缓缓抬起手。陈豹的目光被死死吸住,不由自主地惊恐追随着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嶙峋、肤色微深,动作异常沉稳,从深衣的宽袖中探出,掌中赫然紧握着一柄样式极其古拙的短剑!剑身宽厚,寒芒内敛,即使在微光下也显得暗淡无光,唯刃口一条线,隐约透出阴森的冷锐。
田常的拇指轻轻抚过那朴实无华、布满久握磨出微痕的青铜剑柄,动作缓慢得令人心悸,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他凝视着锋刃,那眼神专注而悠远,仿佛透过这冰冷的金属,穿透了重重宫阙围墙的血与火,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唇边,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笑意渐渐如墨染的霜花般凝结、扩散开来。
“好。一个不留?甚好。”
他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幽冥私语。掌中那柄古拙沉重的短剑微微一沉,剑锋在微弱光线下不动声色地折射出一丝转瞬即逝、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光。
五日后的清晨,天光未曾破晓。田府庭院深处,不见一个寻常仆人。百余名劲装汉子早已集结完毕,如同鬼魅般悄然无声地融于未散尽的浓厚夜雾之中。他们人人紧扎腿脚,玄色劲装外紧束薄甲,面上皆覆狰狞的青铜兽面獠牙鬼面护具,只露出一双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同样冰冷无情、噬血光芒的眼睛,仿佛一群自地府黄泉蹚出的冥军。兵刃或是短小锋锐、刺击灵便的断刃铜矛,或是厚背沉重、利于劈斩劈杀的短斧铜戈,在朦胧晨雾中凝着幽沉寒气。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牛油涂遍甲片和兵刃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沉埋于土壤深处铁锈般的血腥暗示。
几乘极其坚固、轮裹厚铜钉板的战车稳稳地停在大院深处甬道上。辕马是精挑细选的悍马,通体漆黑油亮,马首套着狰狞的兽面铁甲,只露出冒着腾腾白气的鼻息和狂野的眼睛,烦躁地用前蹄刨着地面,碎石子飞溅。驭手紧握缰绳,身形彪悍如铁塔,亦是覆面重甲。田常立于为首一辆车驾之上。他并未覆面,只着一身紧窄玄青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兽皮软甲,腰佩那柄古拙厚重的短剑。他的脸在熹微的青白晨光下,毫无表情,宛如一尊被冰封的古老石像,唯有双眸深处似有万年冻土裂开时迸射出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毒焰在无声燃烧。
府院大门悄无声息地朝两边滑开,并未发出丝毫喧噪。门轴涂抹了厚厚的油脂,开合如死域般寂静。冰冷的晨风猛烈倒灌而入,吹得人面上覆的青铜面具和软甲边缘呜呜作响,刺骨寒意直透肌里。田常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滚落玉盘,在肃杀寂默的空间中撞击出回响:“起。”
车轮滚动,裹铜的厚实车轮碾过府前青石板路,发出沉钝而节奏分明、仿佛敲打命运之门的声响。数乘车驾前后相接,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巨蟒,向着齐国宫廷的心脏滑行而去。
他们竟毫无阻滞地穿过宫墙外围戍卫。宫门值守的卫尉士卒远远望见这支队伍森然的气象,那熟悉的兽面覆甲驭手和为首车驾上沉默的身影,竟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敢上前盘问阻拦。田相入宫奏事,天光未亮之时,固然罕见,但也并非全无先例。只是今日相府的车阵队伍格外肃杀……一名年轻卫士握着戟杆的手心已全是冷汗,他看着田常那冰冷得仿佛剥离了所有人气的侧脸,以及其后覆面甲士兵刃上无意间滑落的点滴寒光,喉头急剧地滚动了一下,终究在队正一个严厉隐晦的眼色下,将到了嘴边的喝问死死咽了回去。
巨蟒般的队伍在宫墙的暗影下无声游弋,车轮碾过空旷宫道的回音被高高宫墙压迫得沉闷压抑。前方就是矗立于高台之上、象征着齐国最高权力的公宫主殿——其飞檐如钩,在渐明的天宇背景下勾勒出森严的轮廓。巨大的殿门紧闭,门扉上镶钉的巨大铜兽首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冷寂幽光。
然而田常的车驾丝毫未有减速之意!为首那匹口覆狰狞面甲的黑马被驭手狠狠一鞭抽在臀股,发出一声负痛的狂嘶,拉着车骤然加速,铁甲轮毂碾过青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锐响!直直地撞向那两扇巨大的宫门!驭手疯狂挥鞭的动作、战马扬蹄冲锋的姿态,在尚未彻底明朗的晨光中扭曲成一幅无比暴烈的画面!
“轰!!!”
沉重包铜的门轴承受不住这蓄意亡命的冲撞力量,发出令人心脏骤停的断裂巨响!半边门扉应声向内折断砸落,另一扇也歪斜开裂,发出“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垂死般的呻吟。宫门洞开!
刹那间,殿内尚未来得及熄灭的数十盏硕大的青铜盘螭高脚灯的火光,如同被狂风掀起的赤金浪潮,猛烈地泼洒而出,瞬间吞噬了殿外残存的黑暗!滚烫的热浪混杂着燃烧油脂和灯烟的焦糊气味,伴随着无数被惊起的尘埃、碎屑猛地喷涌出来,狠狠拍打在冲在最前的覆面甲士冰冷的青铜面罩上!
殿宇之内,景象更是惊心动魄:巨大的殿柱间,无数手持矛戈、刚刚轮值抵达位置、尚未完成整备的宫廷卫队甲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变故惊得措手不及!许多甲士才刚刚转身朝向巨响传来的殿门方向,动作凝固成一幅幅惊愕万状的剪影。唯有少数人条件反射般嘶吼着挺起戈矛,试图建立防线,但队形瞬间被撕裂!
“诛阚氏逆党!清君侧!”为首的驭手纵声怒吼,声震殿宇!
他身后的覆面甲士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汹涌冲入!他们的青铜面具反射着大殿四壁熊熊燃烧的火光,狰狞獠牙的造型与殿柱上蟠螭神兽的纹饰在光影交错中彼此呼应,如同地狱恶鬼闯入人间的盛宴!兵刃的寒光被火焰点燃,挥舞劈砍、突刺!刃锋撕裂甲叶,破开皮肉骨骼的恐怖声响瞬间取代了死寂!惊骇的惨嚎、愤怒的吼叫、垂死的闷哼、兵刃撞击的碎鸣以及铠甲践踏倒地者的沉重闷响……疯狂绞织在一起,淹没了整座大殿!
田常昂然立于疯狂冲锋的车驾之上,纹丝不动。他如同激流冲击下的礁石,目光穿透殿内蒸腾的血雾与混乱厮杀,牢牢锁定了殿上那座突兀矗立于尸横血泊中央的位置。
公宫主殿最高处的王座基台下方不远处,侍立着右相阚止。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被殿门灌入的狂猛气流和扑面而来的灼热灯油气味催逼,陡然涌上一种近乎病态的血红!他那柄时刻悬在身侧、君上所赐的“鱼肠”短剑已在第一声巨响炸开殿门时便离鞘而出,青金剑刃在翻腾的火焰光照下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毒蛇,闪烁着致命的寒芒!他持剑的手背青筋暴凸,骨节发白,几乎要捏碎那乌木剑格。身后十余名心腹武士也早已拔剑相向,以身为盾,将他们的右相围护在中心。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因为绝境下的疯狂而布满血丝!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那数乘战车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死亡狂潮,撞碎殿门、践踏甲士、直捣核心!当“诛阚氏逆党”的吼声震动殿宇时,已有数名覆着可怖青铜鬼面的敌人冲破了混乱的屏障,如同闻到血腥的饿狼,扑向阚止所在!
“护主!”阚止心腹武卫首领嘶声狂吼,迎上一名扑来的敌手。双剑相交,火星猛烈爆溅!然而另一名沉默如影的覆面甲士已从他侧翼死角贴近,手中厚背短斧带着低沉的破风声横扫而过!那首领怒吼格挡,剑刃竟被沉重斧势震得偏向!电光石火间,雪亮的斧刃狠狠斫入了他的胸腹!厚实的皮甲竟如同败絮般被豁开!内脏与滚烫血液瞬间喷溅而出,溅了那覆面甲士一身!首领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血迅速漫开。
“大人快走!”另一名悍勇家臣拼死架开迎面刺来的短矛,顺势前冲撞入敌人怀中,竟张口狠狠咬在对方咽喉处!血水狂喷!两人纠缠着重重摔倒在地。但他这以命换来的片刻空间,终于让阚止寻得一丝突围缝隙!更多的敌人已经疯狂拥来!
阚止眼底的惊骇化为一片燃烧的冰霜!他知道此刻殿内已无生路!“随我来!”他一声断喝,声震四壁!手中“鱼肠”短剑化作一道青金霹雳,瞬间点开一支自侧面刁钻刺来的戈援!剑锋所至,铜戈应声断裂!他一剑又格开另一柄劈砍而至的厚背短斧,借力疾退!“轰——”身后一盏丈许高、铸成展翅铜鹤形态的巨大灯台,被双方交击的力量和混乱中奔逃的家臣猛然撞到!沉重的铜鹤倾倒,其上粗如儿臂的灯柱和滚烫燃烧的灯油轰然倾泻!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刚刚惊起身、尚立足未稳的齐简公袍角之上!
“嗷——!”简公猝不及防,凄厉痛吼!华丽的锦袍遇油即燃,金色的火焰瞬间腾起!那帝王象征的十二章纹饰在火焰中扭曲变形,焦黑一片!浓烟与刺鼻的皮肉焦臭味瞬间弥漫!火光冲天!熊熊烈焰将简公那张因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恐慌而扭曲的脸照得如同厉鬼,那深不见底的眼瞳里,映满了跳跃的金红火焰和疯狂厮杀的狰狞人影,再无半点君王威严,只余被烈焰地狱焚灼、被死亡阴影紧紧攫住的无限仓惶!
“君上!”无数声音嘶喊着。但就在这短暂的惨烈混乱中,阚止借着身后大火和殿内更加混乱的局面,由数名最后幸存的心腹以血肉为遮蔽,终于撞开侧面一道紧急小门,消失在甬道的黑暗之中!
阚止只身撞入一条幽深甬道。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烟混合成的刺鼻气味紧紧裹缠着他,每一次喘息都如同吸入刀刃,刺激得喉咙阵阵痉挛。沉重的脚步在死寂的通道里撞击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仿佛身后有无数追魂索命的恶鬼在狞笑逼迫。身后遥远主殿方向,那由喊杀、惨叫、兵器撞击组成的地狱之音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厚重的石壁,持续地、恶毒地啮噬着他的神经。身上繁复厚重的右相深衣早已被划破数处,臂膀处一道尺长的裂口,鲜血汩汩渗出,浸湿了内里素白的中衣,染出一道不断扩大的刺目暗红。
这条甬道异常漫长且曲折,几盏将熄未熄的油灯在壁龛里摇曳着幽微的光晕,将他奔跑时投射在冰冷石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变形、扭曲、疯狂抖动,如同舞踊的鬼魅。前方终于隐隐透来一丝微弱的灰白光线,带着外界清晨的湿气和草木气味。是甬道的另一出口!阚止心头一紧,强压住粗重的喘息,脚步放得更轻更快。然而就在他即将触及那片微光时,出口附近阴影处突然传来清晰的甲叶摩擦声!
“逆贼在此!”一声暴喝炸响!两个奉命埋伏于此、全身重甲的殿卫如同暗影中猛然跃出的猛虎,挺戈横截!两柄锋利长戈带着刺耳的破风声,交叉着封死了前方狭窄的出口!
阚止瞳孔骤缩!没有丝毫犹豫!他受伤的左臂猛地用力一撑冰冷潮湿的石壁,整个身体借助这股力量,如同一头矫健的猛兽,迎着那交叉劈来的戈刃下方不足两尺的空隙骤然扑了过去!风声擦着他头顶的束发金冠掠过!就在这生死交错的瞬间,他腰间的“鱼肠”短剑已在他扑出姿态的刹那,如同灵蛇出洞!那剑身狭细,青金锋芒在幽暗的光线下只留下一道快得模糊的残影!
“嘶啦——”“噗嗤!”
两声刺耳的皮革割裂和皮肉切入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一个甲士捂着骤然裂开、鲜血狂涌的咽喉,嗬嗬作响地踉跄栽倒!另一名甲士刺出的戈援在阚止肩背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巨大的力量带得他向前扑倒!就在他将要倒地之时,阚止那只握剑的手诡异地反手后撩!“鱼肠”那细窄绝伦的锋刃如同地狱探出的毒牙,精准狠毒地从其颈侧唯一未被重甲覆盖的缝隙刺入!那甲士浑身剧震,动作凝固,重重扑倒在阚止身旁,砸起一小片尘土。
阚止自己也因力道反噬和肩背剧痛闷哼一声,滚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跌撞扑进那片灰蒙蒙的光线之中。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走他全身汗湿的热气,冷得如同针刺。他踉跄着冲出那道隐于藤蔓遮掩的侧门,闯入一片林园荒地。身后,公宫方向陡然爆发出更多混乱的喧嚣和人声呐喊,追兵显然已循血迹追来!
天色愈发阴沉,浓厚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临淄城上,寒风呼啸着卷过荒郊野外,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呜咽。阚止如同被追逐得筋疲力竭的孤狼,在野地中亡命奔逃已不知多久。剧烈的奔跑和不断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头脑如同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沉重浑浊。方向早已混沌不清。开始他还记得向着城西北、尚有少许公室卫戍可能的区域逃窜,但数次遭遇零散田氏爪牙的伏击堵截,每一次浴血搏杀都将他推入更加荒僻险峻、人迹罕至的地域。寒风似刀,刮在脸上如冰针扎刺,身上的裂口被冷风一激,疼痛深入骨髓。更可怕的是那片萦绕不散的、由杀伐哀嚎和烈焰焦味混合成的绝望气息,如同跗骨魔魇,紧紧缠裹着他,几乎要将残余的理智也搅得粉碎。
脚下是一条被疯长野草和荆棘几乎完全吞噬的古旧驿道,泥泞湿滑。他每一步踏下,都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能从粘稠的泥淖中拔起另一条腿。粗重的喘息在喉咙里拉出风箱般刺耳的声响。又不知奔了多远,前方终于出现一道连绵起伏、怪石嶙峋的山梁,其上林木在风中发出连绵不绝的呜咽之声。道路在杂乱巨大的石块间变得更为崎岖难行。阚止停下脚步,剧烈咳嗽,呕出一口带血丝的咸腥之物,茫然四顾。天色愈发昏暗,风雪的气息仿佛已在鼻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冷汗,强迫自己混乱的头脑去辨认方向。这是何处?记忆深处艰难翻搅,似乎……此处当为弇中之野?此地林木幽深,路径盘绕如同迷宫,极易迷失。
“大人!”一声夹杂着剧烈喘息、充满了狂喜和惊惶的呼喊自身后猛然传来!
阚止如遭电击,瞬间转身,“鱼肠”短剑已然横在胸前!青金剑刃在昏晦天光下映照出一张沾满泥浆和凝固血块的脸庞。那人踉跄着奔近,竟是主殿突围时一个幸存的阚府心腹卫士!他衣衫破烂,身上带伤,但眼神中燃着绝处逢生的火焰:“大人……是小的!谢天谢地!……前方……前面便是丰丘!是丰丘城啊!”
“丰丘?!”阚止心头骤然一跳!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猛地激起了他那几乎被疲倦和麻木冰封的希望!丰丘!没错!他记得在舆图上匆匆一瞥,就在弇中野边缘!更关键的是,那丰丘城……据传城宰乃齐桓公庶支一脉,与田氏素无往还!若能逃入城中……或许真有一线生天!一股热流蓦然冲上顶门,驱散了片刻的眩晕!
“快!带路!”阚止声音嘶哑急促,带着重燃的生机!
“大人随我来!”那家臣精神一振,不顾伤痛,奋力在前方荆棘乱石中开道。阚止强提一口残存的气力,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随。脚下的乱石和疯长的荆棘藤蔓似乎成了这条求生之路上最后的考验。穿过一片更加密集的荆棘丛林,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地势略略下沉,在一片苍茫野原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邑!黑压压的夯土城墙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实厚重。最清晰不过的,便是那高大厚重的城门门楼轮廓!阚止几乎能看清城楼上持戈戍卒的小小黑点!
“快!”两人拼尽最后力量,几乎是从山坡上手脚并用地冲下,向着那救命的城门狂奔!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城楼上已有戍卒发现了这两个狼狈不堪、从荒野中冲来的人影,似有骚动。厚重的城门,那两扇巨大的、镶嵌着巨大泡钉的木质门板,此刻在阚止眼中如同天神敞开的庇护所!他甚至看到门内那幽深的门洞中透出的微光!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突然!
“哐啷啷——轰!!!”
一阵沉重无比、带着巨大惯性的金属锁链绞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这片荒原的寂静!如同地狱大门落锁!随即那扇近在咫尺的厚重城门,竟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猛地向着门洞中央——对着阚止——轰然关闭!两扇沉重如山的门板狠狠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足以让大地也为之颤抖的巨响!
城头上,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显现!那人影站在城门最高处凸出的箭楼垛口旁,晨风吹拂着他未戴冠的头发。田常!纵然隔着风雨尘埃,阚止依然在一瞬间认出了那具如山般厚重、静立如石像的轮廓!
一切希望仿佛脆弱的琉璃摔碎在眼前冰冷的城门之下!冰冷的绝望如同最原始的沼泽,瞬间攫取了阚止的心脏与四肢百骸!他狂奔的脚步戛然而止。那股支撑着他亡命逃至此处的、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气力,如同骤然拔除水底的塞子,瞬间流逝得干干净净。他握着剑的手再也无力抬起,那柄曾劈斩无数荆棘险阻、沾满敌手与自身鲜血的“鱼肠”,此刻重逾千斤,缓缓从指间滑落,“当啷”一声坠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
身后,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如同暴涨的怒潮,已经清晰地迫近!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兵刃刮擦声、疯狂的吼叫声……如同一个飞速收拢的铁桶,骤然间便已将这小小的丰丘城门前空地彻底包围!无数身着与攻入公宫时一般无二的覆面甲胄的鬼卒,从四面八方各个隐蔽的角落、土坎、树后无声地涌出,手持染血的利刃,如同一圈圈由寒铁与死亡构成的巨大绞盘,向着中间那个孤零零的、失去了一切反抗力量的身影,缓慢而坚决地碾轧过来!那无数的青铜面具之下,空洞的眼眶后射出的是冰冷嗜血的光芒,仿佛一群嗅到血腥的饿狼正缓缓张开獠牙利齿。
丰丘城门紧闭时发出的那一声沉重的、如同世界终焉丧钟的巨响,似乎也断绝了齐简公最后一线幻想的余地。当阚止在城门前万念俱灰的那一刻,临淄宫城深处,齐简公也正经历着一场同样绝望的奔逃。
田氏爪牙彻底控制了公宫。肃杀的甲士踏着狼藉遍地的血迹,接管了每一处宫门、回廊、庭室。那些忠诚于公室的内侍和零星卫队,或遭屠戮,或被驱如牛羊囚禁一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血腥和一种更深刻的、权力倾覆的铁锈味道。
简公已换上了一身低贱奴仆的污浊短衣。他从未如此狼狈。在两位心腹内侍拼死以命掩护下,才得以从早已备好的一处宫墙秘道钻出。秘道出口连接着宫城外围一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深巷。两个内侍引着他,在迷宫般的狭窄街巷间亡命穿梭。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泞和湿滑的青苔之上。每一次拐角都仿佛能撞见甲士的影子。
天光终于惨淡地露了出来,却又迅速被更浓重、更凶险的铅灰色云层压住,北风如刀割面,低沉的雷声在云层上方隐隐滚动,仿佛天地也在酝酿一场清洗旧物的风雨。
“君上!这边!码头上……或许……或许还有小船!”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虚妄的期望。前方是一座废弃的木桥,桥下是奔流湍急的汶水浊流。河边零散泊着几艘破旧的小渔船。
就在三人踉跄着冲上腐朽不堪的桥面时!
“在那里!”
“围了!”
一声厉喝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惊雷在身后炸响!十余名重甲军士如同自地狱涌出,堵死了退路!更可怕的是,前方通向河滩芦苇荡的小路上,也有数支田氏队伍像闻到血腥的猎犬般,迅速向木桥包抄而来!长戈和断矛的锋芒在昏暗的天色下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两位内侍面无人色,互相看了一眼。简公停下脚步,胸腔剧烈起伏,绝望地环顾这片天地——身后是紧逼的追兵,脚下是汹涌的浊流,前方是不断压上来的死亡之网。他那张曾经尊贵无比的、沾染了泥污的脸上,终于只剩下一片冻结的空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余下无边无际、仿佛连灵魂也一并冻结了的死灰。
天穹如同一口翻转的巨大青铜釜,沉沉压在临淄城头。铅灰色的云层密不透风地堆积,缝隙里透下几缕惨淡得毫无热气的死光。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草木腐坏和新雨欲来的土腥气,灌入肺腑如同冰碴割锯。风似无形的钝刀,贴着阡陌田垄和荒弃的村舍刮过,呜咽声如同无数亡魂的低啜。
桥,腐朽不堪的木桥,勉强凌驾于轰鸣湍急的浊流之上。桥板残破,许多地方的木柱被流水掏空基座,朽烂乌黑,仅靠几根腐朽的横木勉强勾连着两岸。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腐臭不明的漂浮物,狠狠冲撞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桥柱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水沫飞溅。
齐简公被两个仅存的心腹内侍半架半拖着奔逃至此。他身上那件为了掩人耳目而换上的深褐色粗麻短衣,早已被汗水和泥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出那份失魂落魄的消瘦狼狈。原本梳理整齐、象征身份的顶冠早就不知遗落何处,几绺濡湿的乱发黏在沾满尘土和惊恐冷汗的额角鬓边。脚上勉强趿着的一双磨烂了边的旧草履,在湿滑的桥面上踉跄蹒跚,几乎每一步都踩在滑腻的青苔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急流。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剧烈拉扯,喉咙深处发出撕裂的“嗬嗬”声响,浑浊的目光仓惶四顾。眼前是滔滔奔涌、隔绝生路的巨水;回首望去,来时那条狭长的土路尽头,已腾起漫天黄尘!
“君……君上……快!桥……桥那边!船……”搀着他右臂的老内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干枯的手指指着浊流对岸芦苇荡隐约露出的几根桅杆影子,眼中迸射出最后一点狂热的求生光芒,“老奴……豁出命去……拖……拖住他们!”
话音未落,杂沓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相互刮擦的刺耳碎响、以及粗野的呼喝斥骂声,如同汹涌的潮头,已然猛地拍打在桥头的土坎上!
“逆贼休走!”
“围死了!弓弩手!”
十数名覆着狰狞青铜面甲的田氏甲士,动作迅猛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分作两股,左右包抄着冲上桥头!为首一人身形尤为剽悍,手中厚背长刀反射着晦暗的天光。几乎是同时,更远处的河滩芦苇深处,也有数支小队呼应般显现,迅速朝着桥的另一端切近!霎时间,这座残破的木桥被无形的铁钳死死钳在中间!
“嗷——”左边的老内侍陡然爆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嚎!这年迈枯瘦的身体不知哪里迸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疯癫的野狗,竟朝着左侧桥头那个冲在最前、最为魁梧的刀手猛扑过去!他张开枯瘦的双臂,似乎想用那具衰老的身躯死死抱住敌人!刀光如闪电般扬起!鲜血瞬间泼洒在朽木和浑浊的水中!简公甚至能听到利刃劈开骨肉那令人牙酸的“嚓”声!
“君上!跳!”右边那年轻些的内侍几乎是哭着吼出来,他拼死将简公猛地向栏杆外侧湍急的水面一推!随即自己转身,赤手空拳地迎着右侧桥头数把明晃晃的矛戈扑去!
简公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肋下,耳边是部下绝望悲鸣和兵刃入肉的恐怖声响!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冰冷的朽木栏杆撞在后背剧痛钻心!半个身体已悬空!脚下是轰鸣咆哮的浊流!就在这千钧一发、他本能地死死抓住了那段腐朽的栏杆试图稳住身形时——
脑后一股恶风袭来!
沉重坚硬如铁锤的金属猛地砸击在后脑下方!眼前瞬间金花狂舞,漆黑一片!所有挣扎的力量、所有的意识,如同被瞬间抽空的水袋,倏然离体而去!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软塌塌地顺着那段断裂的栏杆歪倒下去,“噗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混着泥沙的水花,毫无挣扎地被湍急水流裹挟着向下游飘去。浊浪翻涌,迅速抹去了落水者最后的身影,只留下一圈浑浊的水纹急速扩散。
那个手持长刀、面上青铜兽口獠牙狰狞反光的甲士,面无表情地收回用刀背挥击的手腕,朝着那浑浊的河面啐了一口:“娘的,便宜他了!头儿!人落水了!”
时间流逝变得毫无意义。
浑噩。冰冷彻骨的冰冷。身体好像浸在万年玄冰之中,每一寸皮肤、骨髓都在尖叫。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力气,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晕,水淋淋的晃动。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如同潮水,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冲撞着胸腔的堤坝,咸涩腥臭的液体不断地从鼻腔、口腔里倒灌进去。四肢沉甸甸地、毫无知觉地悬挂着,随着某个无法抗拒的力量飘荡、碰撞……骨头碎裂的声音?不,好像更远,是自己的躯体砸在什么坚硬冰冷之物上发出的闷响。
疼痛是随后才迟钝地复苏的。像无数根点燃的钢针,从后颈和后背被重击的地方猛地蹿起,顺着脊椎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牵扯着那些破碎的神经,带来新一轮痉挛般的剧痛。咽喉火烧火燎,仿佛吞下了烧红的木炭。耳鸣如同尖锐的哨子持续嘶鸣,掩盖了所有其他声响。意识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剧痛、窒息和无边的黑暗中沉沉浮浮,时而清醒得可怕,时而又被拉扯着堕入更深、更粘稠的黑色泥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纪元。一道刺目的光柱猛地刺破粘稠的黑暗!光线如同冰冷的针尖,狠狠扎进瞳孔深处!简公的身体在巨大刺激下猛地一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像破洞的皮囊在漏气。强烈的咳嗽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每一次都撕心裂肺,吐出更多的冰冷苦咸的粘稠液体,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血丝。
眼前眩目的光影终于慢慢凝聚、定型。冰冷的巨大青砖墙壁,粗糙潮湿的表面爬满了深绿的霉斑和水迹滑痕。空气里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腐烂的稻草味、长久不见阳光的霉味、还有伤口化脓和排泄物沤在一起发酵的难以名状的恶臭,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意识在这一刻骤然回笼!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铁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还活着。没有溺毙在冰冷的河水里。但这活着本身,此刻却如同最绝望的酷刑!
身下的地面传来彻骨的寒意,坚硬得像一块巨大的石板。他试图动弹,身体却不听使唤。借着高窗外狭窄缝隙投下的一线惨淡光线,他看清了。
这并非寝殿,亦非华堂。这是一个极其低矮、压抑的囚笼。四壁、屋顶都由沉重的、巨大如磨盘般的青条石堆砌而成,缝隙里渗出冰冷的湿气。仅有的光源来自墙上高悬、离地面足有两三人高、窄得只能塞进一条手臂的狭窄石窗缝隙。他所躺的所谓“地面”,不过是这冰冷石室中央略微凸起的一块巨大的、整块开凿出来的平整青石板,潮湿得能掐出水来。四周墙角堆着些颜色早已发黑、霉烂变形的稻草捆,一只肥硕如拇指大的土黑色蟑螂在稻草边缘慢悠悠地爬过,几根断裂的铁链和锈迹斑斑的脚镣堆在角落,像等待噬人的怪兽。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迟钝的、却又极其清晰的束缚感和摩擦的剧痛!简公艰难地、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想要抬头去看——冰冷的,带着粗粝锈迹的铁链,紧紧捆缚着他同样冰冷而细瘦的脚踝,连接处是沉重的铁制镣铐。另一条同样的锈迹斑斑的长链,一端紧锁在他皮开肉绽的手腕上,另一端则深深嵌入他身下那块巨大石板的某个坚硬固定锁扣之中!
他被锁在了这囚室的中央!像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呃啊——”极致的屈辱、恐慌和随之而来的剧痛,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利嚎叫!这声音在冰冷的巨石囚室中来回撞击、反射,扭曲变形,凄厉如同末路的鬼号!他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物,拼命挣扎扭动!沉重的铁链被带动,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撞击声,火星在手腕脚踝处的皮肉与镣铐间迸溅!鲜血和脓液瞬间从绽开的伤口里涌出,混合着锈迹涂抹在冰冷的石板上。
徒劳的挣扎只换来更深的绝望和锥心刺骨的疼痛。嚎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化作喉咙深处连续不断的、压抑不住的“嗬……嗬……”喘息,如同破旧不堪的风箱艰难推拉。每一口气吸入,都带着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霉烂腐臭。囚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的铅块,死死压在心口肺腑,沉得无法呼吸。
时间在永恒的死寂与绝望的恐惧中,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渗入石头缝隙,每一滴都带走一丝微不足道却无比清晰的生机。囚室里唯一能感知的昼夜更替,便是那高悬石窗外狭窄缝隙里投射下来的一线光亮。光线由极淡的灰白转为正午时分片刻刺目的惨白,随后又迅速沉沦为一种暧昧昏沉的青蓝色,最终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彻底吞噬。
简公的身体彻底麻木了。后颈和背脊的剧痛稍缓,化作一种无处不在的、蚀骨销魂的酸胀和沉重。冰冷石板渗出的寒意无时无刻不侵袭着四肢百骸,如同无数冰针穿刺骨髓。锁着手脚的铁链沉重得如同无形的山峦,将他死死镇压在冰冷的祭坛石上。意识在漫长的煎熬和饥饿的折磨下,时而清晰得如同浮冰,锐利地刺痛每一根神经;时而又被无边无际的混沌迷雾吞没,昏沉欲死。
不知是第几次的黄昏降临。微弱的光线斜斜投入窄窗。一只小小的蜘蛛正沿着那唯一的光柱顽强地向上攀爬,细弱的八足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就在这一刻,囚室沉重的石门发出了第一声异响。“滋嘎嘎——”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被强行分开的滞涩摩擦声,缓慢、沉重、拖着长长的回音。一丝微弱、却截然不同于囚室腐朽阴寒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搅动了死水般的空气。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开启的缝隙投下的扭曲光暗交界线上。身形挺拔如山岳,步伐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稳定、清晰、如同鼓点般叩击心弦的声响。沉重的门在他身后被守卫无声地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和声音。
脚步声走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每一步落下,仿佛都有无形的重量加诸在囚室里本已沉重的空气之上。
简公艰难地、缓缓地转动着几乎要粘在冰冷石板上的头颅。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双质地极好的皂色厚底锦缎朝靴,靴面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土碎屑和草梗。视线艰难地向上爬升——深青近黑的锦缎袀衣,下裳绣着繁复而低调的黼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毒蛇。最后,定在了一张毫无波澜、如同冰封千载古潭的侧脸上。田常。
他连眼睑都未曾抬起,目光落在那狭窄石窗外仅存的一小片灰蓝色天空上。左手随意而稳固地按在腰侧那柄厚重宽大、剑格雕刻着繁复饕餮兽纹的古拙青铜短剑剑柄之上。那只抚摸着剑柄的手,骨节如同千年老树的虬根,稳定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简公的喉咙深处如同被滚烫的沙砾磨砺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猛地冲上喉头,几乎呕吐出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提醒着镣铐的冰冷和沉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按在剑柄上的手,那粗糙指节包裹下的冰冷剑身,仿佛已经隔着空气刺穿了他的喉咙。这无声的压迫,比他曾经亲历的战场杀阵、朝堂倾轧更加锐利!它无声宣告着一个事实:眼前这个人,才是如今掌握他生死的主宰!昔日的王冠朝服、万乘之尊、威仪权柄,此刻都如同被踩入泥泞中的腐草!
“噫……”一声极其低微、如同垂死野兽牙缝中挤出的嘶鸣,终于从简公扭曲干裂的唇缝间漏了出来。这声音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在这之前,他曾设想过千百种局面,如何痛斥此獠的欺君罔上,如何以天子威仪慑服其心,如何痛陈其必将遗臭万年……然而此刻,在这座冰冷的石牢里,在这个近在咫尺的身影前,所有曾经赖以支撑的尊严与想象都如同遇汤的冰雪,坍塌消融得无影无踪!
田常的目光终于缓缓从窗外那片死寂的灰蓝天幕移开,如同两道实质的冰棱,落在了囚徒惨白污浊、刻满了恐惧和绝望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嘲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彻骨髓的漠然。
囚室陷入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铁链因细微颤动发出的、几乎听不清的金属嘶鸣,像濒死者最后的哀鸣。
田常向前略略挪动了半分,高大厚重的身影几乎完全挡住了那一线微弱的光亮,将囚徒彻底笼罩在自己带来的、如同铅石般沉重的阴影之下。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深渊底部相互碾压研磨,每一个字都穿透了囚室的死寂,清晰地砸在简公的耳膜和心上:
“君上。臣,将奉行前誓。齐国……需一新君了。”
舒州地牢的日子如同石磨般缓慢碾磨,昼夜在永恒的湿冷和黑暗中更替不清。然而在某个极其寻常的清晨,毫无征兆地,一场冰冷的处决降临了。
没有公廷会审,没有诏令宣示,没有所谓“名正言顺”的仪式。时间,被一个穿着最底层狱卒皮甲、面无表情的男子选择为午时过后。一日间光线最强、囚室角落的黑暗最淡薄之际,亦是人心最容易懈怠松弛的时候——尤其是对于已经彻底陷入绝望深渊的囚徒而言。
没有过多的言语。几个粗壮的狱卒踏入冰冷腥臭的囚室,如同拖拽一只沉重破败的麻袋,动作粗暴地将简公拖离那块禁锢了他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冰冷石板。镣铐摩擦着早已结痂又破裂、遍布腐烂创口的腕踝,带来新一轮深入骨髓的锐痛。
他被架起,双腿虚软地拖过地面,几乎无法自行移动。穿过一条狭窄幽长的地下甬道,墙壁上苔藓滑腻冰冷,仅靠零星光点反射微光。甬道的尽头,连接着地面。当冰冷的、带着浓重雨前腥气的新鲜空气骤然冲入肺腑时,简公被刺激得一阵剧烈呛咳,几乎呕吐出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
这是一片紧挨着舒州低矮土城墙根的空地,荒草丛生。昨夜或今晨刚下过雨,地面上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映着同样灰蒙蒙的天空。草叶湿漉漉地垂着。周遭空无一人,连鸟雀的叫声都消失了,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
前方不远处,两名身着普通皮甲、面孔如同石雕般毫无表情的甲士垂手肃立,如同两尊矗立在天地间的冰冷墓碑。他们的眼神避开了被拖来的人影,望向远处烟雨迷蒙的荒原。一名身材高大、覆着半片冰冷青铜面具的甲士如同幽魂般立于一侧,默不作声地按着腰间的刀柄,仿佛在等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
押送简公的狱卒毫无预兆地松开了钳制。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软软地向前扑倒在地。脸颊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洼地里,腥臭的泥水和腐烂草茎瞬间涌入口鼻。视线里最后的景象,是被浑浊的脏水模糊了的天空和眼前湿漉漉的草根。
没有宣读罪状。没有象征性的仪式。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只有风穿过枯草的细微呜咽。
一只沉重的、蹬着厚底硬革军靴的脚,裹挟着湿泥,带着一股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终结意味,狠狠踹在了简公的腰肋侧!力量是如此之大!伴随着几声沉闷清晰的、骨头断裂的恐怖“咔嚓”声!剧痛在脊椎深处炸裂!他的身体被这股狂暴的力量踢得横滚出去数尺,翻滚着沾满了更多的泥浆、草屑和垃圾的混合物!所有的空气连同生命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强行挤出体外,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和剧痛的麻木!
紧接着,一道身影笼罩了他翻滚的视线——那个覆着半片青铜面具的甲士,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身前。此人并未弯腰,只极其随意地反手向上,从腰后厚重的皮质刀鞘中抽出了一把形制极为怪异的短刀!刀身长不过一尺,宽厚敦实如同铁尺,刀尖却异乎寻常地向下弯曲着,呈现出一种如同镰刀般钩状的锋刃!刀身灰暗,看不出锋锐光芒,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屠宰禽兽般的腥臭!
简公的意识在剧痛中骤然清醒!极度的恐惧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全身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他用尽最后力气想要扭动、避让!然而那只沉重的军靴如同铁钉般,毫不留情地、精准地死死踏在了他的后颈上!冰冷坚硬的靴底深深陷入皮肉,将他的脸再次狠狠按进污秽冰冷的泥水洼中!窒息感骤然降临!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视线被污浊覆盖!连挣扎都成了奢侈!
模糊扭曲的视野边缘,只看到那把如同地狱钩镰般的弯头短刀扬起了!
噗!噗嗤!噗!噗噗!……
一种极其沉闷、极其钝重的切割声响了起来!声音如此之近,几乎就在他的耳膜深处炸开!如同在屠宰砧板上反复劈斩着筋肉的钝口厚柴刀!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他脖颈间被重物碾压、骨骼碎裂、筋肉撕开的恐怖感觉!一次!又一次!再一次!钝重的切割感清晰无比地传递到每一根麻木的神经末梢!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如同开闸的溪流,从他颈间的创口奔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泥浆,浸透了他身下的土地!意识,连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痛感,随着脖颈间反复砍剁所带来的剧震,如同被风卷走的尘埃,迅速沉入一片无边无际、彻底断绝了所有感知的、粘稠冰冷腥甜的黑暗深渊之中。
那把特制的弯头厚背短刃最后一次扬起又落下,完成了它的使命。血水无声地渗入雨后的大地,将一小片浑浊的水洼彻底染成了浓浊的褐红。雨水从低垂的天幕洒下,连绵成线,敲打着尸身旁荒草和泥泞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天地落泪,又似在为这短暂而血腥的齐氏国祚画上最终的句点。
十四天的煎熬如同一场冰冷冗长的噩梦,终于归于绝对的沉寂。舒州地牢的腥臭血痕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千里之外的临淄宫城却已然开始了新的一轮朝会。
新君册立的消息如同春日惊蛰第一声闷雷,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朝野,震动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临淄公宫大殿之上,经内府巧匠昼夜赶工,战乱的血渍已被巧妙遮掩,重新铺设的金砖地反射着天光与烛火,竟显出几分新润光泽。大殿侧翼那些曾被撞毁、倾塌的梁柱被粗壮的松木临时支撑起来,用朱漆彩绘细细妆点过,远远望去倒也有几分气派堂皇。只有空气里尚未散尽的桐油、丹漆气味隐约浮动,提醒着这里不久前才经历的风暴。巨鼎炭火无声燃烧,喷薄出驱散寒气却更显沉闷的热流。
田常今日冠服严整,深紫色的朝服上绣着繁复的玄鸟纹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徐徐行至阶前玉陛之下,站定。他身形沉稳如同中流砥柱,神色肃穆庄重,脸上再也寻不到丝毫往日的刻板阴鸷痕迹,只余一派关乎国家兴亡的沉痛凝重。他深深揖礼,动作一丝不苟,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地砖。声音清晰地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上启吾君。前君简公,遭逢乱逆阚止,为奸佞蛊惑,致行差踏错,祸起萧墙,危及宗庙社稷……终致不幸!暴殄于途,邦国大恸!”他的声调陡然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铿锵,“然!天命在齐,不可无承!国不可一日无主!臣与诸卿共议,简公之弟公子骜,聪睿仁和,深肖祖宗,可承宗祀,继统为大!”
话语如同石落入潭水,激起一圈圈无声而汹涌的暗流。阶上锦帷之内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旋即,新任的侍臣趋步而出,声音尖细却清晰地穿透殿宇:
“奉旨——公子骜入殿——!”
殿门轰然洞开!齐国的未来,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穿着簇新明黄朝服的少年在一众服饰簇新却面含戚色的侍臣簇拥下,步入了这片余温尚存、肃杀之气仍未彻底散尽的殿堂。他大约十二三岁年纪,面颊犹带着未曾消去的稚气,脸色在殿内无数目光的汇聚下微微有些苍白,那身象征最高权力的华丽朝服挂在他瘦削的骨架上显得有些过于宽大空洞。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白玉般细腻的皮肤上投下淡影,脚下新制的云头履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那高处如同巨大龙口般张开、覆盖着玄色锦缎的盘螭雕漆宝座。
在那少年即将步上最后一阶玉陛的瞬间,宝座侧后方那尊巨大的、刚刚重新修复过、还散发着新鲜桐油气息的鎏金盘螭铜灯台,灯火光影倏然跳跃了一下!火苗拉扯投射的光幕,在那少年君侯的侧脸上一扫而过!
瞬间!
那双被浓密睫毛遮掩下的眼眸,正透过垂下的缝隙望向田常肃立的方向!那是一双极其清冽的眼眸!如同春日冰消雪融后,高山上遗留下来的一潭最深、最静的寒水!清澈到几近透明,却又深不见底!瞳仁深处没有丝毫登临大宝的狂喜或荣宠,反而沉淀着一种冰彻入骨的静默!更深处,一抹极其锐利、复杂到难以言喻的光芒一闪即逝!仿佛看透了这殿宇森严背后的所有权力纷争与血腥气息,却又选择了最深沉的缄默!
田常的身躯依旧挺直如山岳,目光只投向少年即将落座的御座,面上是沉痛与恭顺交织的完美表情。然而,在那宽大肃穆的朝服袍袖之内,微垂的右手拇指指腹,正极其缓慢而稳定地、一遍又一遍地重重碾过腰间那柄古拙厚重的青铜短剑剑格之上饕餮兽纹冰冷凸起的獠牙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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