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能多活几年就好好活着,能开心的时候就尽情开心。世事兴衰都是上天注定,没必要愁肠百结。心胸放宽些,遇事别斤斤计较,古往今来的兴亡之事多的根本说不完。当年金谷园的繁华如今不过是眼底尘埃,韩信的赫赫功业最终换来的是杀身之祸,临潼会上的英雄胆气早已消散,丹阳县里的箫声也早已断绝。时运若是来了,柔弱的小草都能胜过春花;时运若是去了,精炼的黄金都不如顽铁。人活一世,逍遥快乐才是最实在的,到老了才知道其中的滋味不同。粗衣淡饭是日常生活,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平凡日子就是最好的。
开篇说完,还没进入正文,先引四句唐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这诗大概是说人品有真有假,要做到讨厌一个人却能看到他的优点,喜欢一个人却能知道他的缺点。第一句说的是周公,他姓姬名旦,是周文王的小儿子,有圣人般的德行。他辅佐哥哥周武王讨伐商朝,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基业。武王生病时,周公写了祷告文向老天祈求,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代替武王。他把祷告文藏在金匮里,没人知道这件事。后来武王去世,太子成王年纪还小,周公就抱着成王坐在膝上,接见各路诸侯。武王的庶兄管叔、蔡叔想要谋反,心里嫉妒周公,就散布流言,说周公欺负年幼的君主,不久就要篡位。成王对此产生了怀疑,周公于是辞去了相位,隐居到了东国,可心里却是十分惶恐。有一天,天上刮起大风、响起惊雷,劈开了金匮,成王看到了里面的祷告文,才知道周公的忠心,于是把他接回朝中恢复了他的相位,并诛杀了管叔和蔡叔,周朝的危机这才得以解除。假如管叔、蔡叔的流言刚传开,说周公有反叛之心时,周公就一病不起去世了,金匮里的祷告文没被发现,成王的疑虑也没解开,谁来证明他的清白呢?后世不就把好人当成恶人了吗?
第二句说的是王莽,他字巨君,是西汉平帝的舅舅,为人奸诈。他凭借外戚的宠爱和相国的权势,暗中有篡夺汉朝天下的野心。担心人心不服,他就放下身段,谦恭待人,尊重贤才,假装施行公道,虚报功绩。天下各郡县称颂王莽功德的,一共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王莽这时就知道人心已经归向了自己,于是就毒死了平帝,软禁了太后,还自立为皇帝,并改国号为新,在位十八年。直到南阳的刘秀起兵恢复汉朝的基业,王莽才被诛杀。假如王莽早死十八年,不就成了一个名声完美、品德高尚的贤相,被载入史册了吗?人们不就把恶人当成好人了吗?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说“盖棺论始定”。不能因为一时的赞誉,就断定一个人是君子;也不能因为一时的诽谤,就断定一个人是小人。有诗为证:“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现在要说前朝的一个宰相,他在没有身居高位的时候,名声和赞誉都很好。后来大权在握,就开始肆意妄为,做错了事情,结果遭到天下人的唾骂,最终含恨而死。假如他在名声好的时候,睡一觉就再也没醒来,人们还会对他万分惋惜,说国家没福气,这么好的人没能得到重用,没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却也能在后世留下好名声。等到被万口唾骂的时候,再死就晚了,这倒是多活几年的过错!这位宰相是谁?生在哪个朝代?这个朝代不远不近,就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的一位首相,姓王名安石,是临川人。这个人读书一目十行,学识渊博,读遍了万卷书籍。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人,没有不惊叹他的才华并称赞他的。他才二十岁,就一举考中进士。最初担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在职期间兴利除弊,很有能干的名声。后来调任扬州佥判,常常读书到天亮不睡觉。天亮后,听说太守升堂办公,往往来不及洗漱就赶过去了。当时的扬州太守是韩琦,看到王安石脸上又脏又乱,就知道他没洗漱,怀疑他夜里喝酒了,就劝他要勤奋学习。王安石感谢他的教诲,完全不辩解。后来韩魏公得知他是彻夜读书才搞得蓬头垢面的,心里十分惊奇,于是更加赞赏他了。王安石升任江宁府知府后,贤能的名声就更加显着了,一直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正是:“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一心想把国家治理好,听说王安石贤能,便特意召他担任翰林学士。天子问他治理国家该用什么方法,王安石用尧舜的治国之道来回答,天子听后非常高兴。不到两年,就任命他为首相,封荆国公。满朝大臣都认为他是皋夔、伊尹、周公那样的贤臣再生,于是一同庆贺。只有李承之看到王安石眼睛里白多黑少,认为他是奸邪之相,将来一定会扰乱天下。苏洵(苏老泉)看到王安石衣服破旧,一个月不洗脸,就认为他不近人情,写了《辨奸论》来讽刺他。这两个人的看法很独特,可谁会相信呢!现在暂且不说这些。王安石担任首相后,和神宗天子两人相知相得,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他于是设立了一套新法。有哪几件新法呢?包括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
王安石专门听从一个小人的建议,这个人名叫吕惠卿,还有他的儿子王雱,日夜和他们商议政事,排斥驱逐忠良大臣,拒绝直言进谏。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天灾接连发生。王安石却自以为是,还提出了“三不足”的说法: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为他性格固执,主意定了之后,就算是佛菩萨也劝不回来,因此人们都叫他“拗相公”。文彦博、韩琦等许多之前称赞他的名臣,到这时也后悔自己当初说错了话,一个个上书争论新法的弊端,王安石不听,他们就辞官离开了。从此,王安石推行新法的意志更加坚决了,祖宗的制度被纷纷更改,无数百姓失去了生计。
有一天,王安石疼爱的儿子王雱生毒疮去世了。王安石悲痛万分,便召集天下的高僧,举办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斋醮法会,为儿子超度。王安石还亲自上香跪拜。到了第四十九天,斋醮法会结束时,已是四更天,王安石焚香送佛时,忽然昏倒在拜毡上,身边的人呼唤不醒。直到五更天,他才如梦初醒,流着泪说:“太奇怪了!刚才昏迷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到了一个地方,像是大官府的样子,府门还关着。我看到儿子王雱戴着一百多斤重的大枷锁,实在承受不住枷锁的重量,头发散乱、满脸污垢,浑身是血,站在门外对我哭诉苦楚:‘阴间因为父亲长期身居高位,不想着行善,一味任性固执,推行青苗法等新法,损害国家和百姓的利益,怨气直冲上天。我不幸阳寿已尽,在这里受极大的罪,不是斋醮法会能化解的。父亲应该及早回头,不要再贪恋富贵了!’话还没说完,府门就被打开了,然后听见有人吆喝,我就被惊醒了。”王安石的夫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也听到外面议论纷纷,都在怨恨相公。你为什么不趁早急流勇退?早离开一天,也能少受一天的咒骂。”王安石听从了夫人的话,一连上了十几道奏章,以生病为由请求辞职。天子也听到了外面的舆论,对王安石也有了厌倦之意,索性就批准了他的请求,让他以“使相”的职衔担任江宁府知府。宋朝时,凡是宰相离职,都会授予一个地方官职,让他到那里享受俸禄养老,不用处理具体事务。王安石想到江宁是金陵古迹之地,是六朝帝王的都城,那里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以安心居住,心里很是得意。夫人临行前,拿出房中的钗钏、衣饰和所藏的珍宝古玩,价值约数千两银子,把它们都施舍给各个庵院寺观,让他们打醮焚香,为死去的儿子王雱祈求阴间的福气。选定离去的日期后,王安石便辞别朝廷起身前往金陵。文武百官还为他准备了饯行宴,王安石借口生病,都没有相见。府中有一个亲信官吏,姓江名居,这个人很会办事。王安石只带了他和几个僮仆,跟着家眷一同出发。
从东京到金陵,有水路可走。王安石不用官船,穿着便服出行,乘坐一艘小船,从黄河逆流而下。快要开船时,王安石叫来江居和众僮仆吩咐:“我虽然曾是宰相,但现在已经辞官归隐。沿途凡是码头歇船的地方,如果有人问我的姓名官职,你们只说我是过往的游客,千万不要说实话,以免惊动当地官府前来迎送,或者征调民夫保护,骚扰百姓就不好了。如果泄露了风声,一定是你们向地方索要常例钱,敲诈百姓的钱财。我要是知道了,一定重重责罚你们。”众人都回答:“谨遵相公的吩咐。”江居禀报说:“相公您现在是微服出行,隐瞒姓名。如果沿途有不懂规矩的人诽谤您,该怎么处理呢?”王安石说:“常言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从来人言不足恤:说我好的,不值得高兴;说我坏的,也不值得生气。就当是耳边风,过去了就算了,千万不要惹事。”江居领命,并把这些话转告给了水手们。之后水路行程顺利,没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多天,已经到了钟离县。王安石原本就有痰火病,在小船上住了很多天,加上心情郁闷,导致痰火病又复发了。他想弃船登陆,看看市井风景,稍微舒缓一下内心的愁绪,于是就吩咐管家:“这里离金陵不远了。你要小心伺候夫人家眷,从水路经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走,约好在金陵江口会合。”王安石打发家眷开船后,自己只带了两个僮仆和亲信江居,主仆四人上岸。正是“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
江居禀报:“相公走陆路,需要脚力。是拿您的公文到县衙驿站索取,还是自己花钱雇佣?”王安石说:“我之前已经吩咐过,不许惊动官府,自己花钱雇佣就好。”江居说:“如果自己雇佣,需要找个中介人家。”当下,僮仆带着包裹,江居领着王安石来到一个经纪人家中。主人迎接他们坐下,问道:“客官要去哪里?”王安石说:“要去江宁,想找一顶轿子,或者三匹骡马,立刻出发。”主人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急不得啊!”王安石问:“为什么?”主人说:“一言难尽!自从那个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耗费钱财、残害百姓,很多人都逃亡了。剩下的几户穷人家,只能忙着应付官府的差役,哪里有空闲的人可以雇佣?而且百姓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饱,根本没闲钱养马骡。就算有几头,也不够官府差使的。客官您坐好,我去帮您找找。要是能找到,您也别高兴;要是找不到,您也别见怪。只是现在的价钱比往常贵一倍,要付两倍的钱!”江居问道:“你说的那个拗相公是谁?”主人说:“叫做王安石。听说他长着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王安石垂下眼皮,叫江居别管别人的闲事。主人去了很久,回来回复说:“轿夫只能找到两个,要三个是不可能了,而且没有替换的,得用四个人的工钱雇佣他们。马是没有了,只找到一头骡和一头驴。明天五更天到我店里来。客官如果能将就着走,就先付些银子给他们。”王安石听了之前那么多坏话,心里也很不耐烦,巴不得赶紧上路,心想:“就算只有两个轿夫,慢慢走也没关系。只是少了一头牲口,没办法,一头让江居坐,另一头让两个僮仆轮流坐吧。”他吩咐江居,任凭主人定价,不要和他计较。江居称了银子付给主人。当时天色还早,王安石在主人家觉得烦闷,便叫上一个童儿跟着,走出街市闲逛。果然看到市井萧条,店铺很少。王安石暗暗伤感。走到一个茶坊,看起来还算干净。他走进茶坊,正想叫茶来着,却看到墙上题着一首绝句:“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馀黎乐太平。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落款是“无名子慨世之作”。王安石看后默然不语,连喝茶的兴致都没有了,于是慌忙走出茶坊。
又走了几百步,看到了一所道院。王安石说:“去里面逛逛,消遣一下吧。”走进大门,里面是三间庙宇。他正想上前祭拜,可还没等他跨进殿门,就看到红色的墙壁外面贴着一张黄纸,纸上有诗句:“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
之前英宗皇帝在位时,有位隐士叫邵雍,别号尧夫,这个人精通术数,能看透天地间的规律。他把自己的住处取名“安乐窝”,常和朋友在洛阳天津桥上游玩。有一次听到杜鹃鸟的叫声,他就感叹道:“天下从此要大乱了!”朋友问他原因,邵雍回答说:“天下要太平,地气就会从北向南移;天下要动乱,地气就会从南向北移。洛阳以前没有杜鹃鸟,现在突然出现,正是地气南移的征兆。不久天子一定会用南方人做宰相,更改祖宗的法度,宋朝这辈子都别想太平了。”这个预兆,正好应在了王安石身上。
王安石默默念完道院墙上的诗,转头问看香火的道人:“这诗是谁写的?怎么没落款?”道人说:“几天前有个道士来这儿要了纸题诗,贴在墙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王安石把诗纸揭下来藏在袖子里,一言不发地走了。回到经纪人家,闷闷不乐地过了一夜。
五更天鸡叫时,两个轿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头驴来了。王安石本来就不怎么讲究梳洗,于是直接上了轿子。江居骑驴,骡让两个僮仆轮流骑。走了四十多里,快到中午时到了一个村镇。江居下驴禀报:“相公,该吃午饭歇脚了。”王安石因为痰火病发作,随身便带了清肺干糕、丸药和茶饼,这时吩咐手下:“给我拿一碗开水就行,你们自己去吃饭。”他用开水冲了茶,吃了点点心,手下还没吃完饭,他见屋旁有个厕所,要了张手纸就去了。没想到厕所的土墙上,有人用白石灰写了八句诗:“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
王安石上完厕所,趁没人注意,立马脱下左脚的方头鞋,用鞋底把墙上的字迹抹得乱七八糟才罢休。众人歇完脚,王安石重新上轿赶路。又走了三十里,遇到一处驿站,江居禀报:“这官舍宽敞,能住宿。”王安石说:“昨天特意叮嘱你们什么!现在住驿站,岂不是惹人盘问?还是往前村找个僻静的民家投宿吧,这样才安稳些。”又走了五里多路,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发现了一户人家,这家人有竹篱笆茅草屋,柴门也是半掩着。王安石让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开门就往里走,这时里面一位老汉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问他们的来历。江居说:“我们是游客,天色晚了,来不及找客栈,想在您家借住一晚,房钱按规矩给。”老汉说:“随你们便吧。”
江居领着王安石进门见了主人,老汉请王安石上座,见江居三人站在旁边,老汉就知道几人是随从,就请他们去侧屋坐。老汉去准备茶饭时,王安石看到新粉刷的墙上写着一首律诗:“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强辨鹑刑非正道,误餐鱼饵岂真情。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王安石看完,心里凄惨极了。不一会儿老汉就端来了饭菜,随从们都吃饱了,他只吃了一点。转头问老汉:“墙上的诗是谁写的?”老汉说:“往来的游客写的,不知道名字。”王安石低头寻思:“我曾辩解‘帛勒’是‘鹑刑’,还有误吃鱼饵这两件事,不少人都知道。但儿子在阴间受刑的事,我只跟夫人说过,没第二个人知道,这诗怎么会提到!真是太奇怪了!”这句诗戳中了他的痛处,让他满心疑惑。于是又问老汉:“老人家,您高寿多少?”老汉说:“今年七十八了。”王安石再问:“您有几个儿子?”老汉听到这个问题,眼泪直流,哽咽着答道:“四个儿子都死了,我和老伴儿独自住在这儿。”王安石惊问:“四个儿子怎么都夭折了?”老汉说:“这十年,全被新法害的!儿子们在家照应门户,有的死在官府差役手上,有的死在路上。我幸好年纪大,才勉强活了下来,要是年轻,恐怕也早不在人世了。”
王安石惊讶地问:“新法有什么不好,竟然到这种地步?”老汉说:“官人你看墙上的诗就知道了。自从朝廷用王安石做宰相以来,更改祖宗制度,一门心思搜刮钱财,拒绝劝谏还掩饰过错,赶走忠臣任用小人。先设青苗法残害农民,又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乱七八糟的。官府只往上讨好,往下欺压百姓,整天打人抓人。小吏士卒夜里上门吆喝,百姓都睡不安稳。抛弃家产、带着妻儿逃进深山的,每天都有几十个。这个村子以前有一百多户,现在只剩八九户了!我家原来十六口人,现在只剩四口了!”说完哭得更厉害了,王安石也觉得心酸,又问:“有人说新法方便百姓,您却说不便,能说说具体怎么回事吗?”
老汉说:“王安石性格固执,民间叫他拗相公。谁要是说新法不好,他就发怒贬官;要是说新法好,就提拔重用。那些说新法便民的,都是谄媚小人,其实害民不浅!就说保甲轮流上番的法令,百姓家每个男丁都要去教场训练,还得另派一个男丁早晚伺候。虽说五天训练一次,但做保正的整天待在教场,只有收了贿赂才放人,没贿赂就说武艺不熟,把人扣着不放。导致农时全被耽误了,很多人因冻饿而死。”说完问:“现在那个拗相公在哪儿?”王安石骗他:“还在朝中辅佐天子呢。”老汉往地上啐了一口大骂道:“这种奸邪之人,不杀了他还重用,还有什么公道!朝廷为什么不任用韩琦、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这些君子,偏偏用这个小人!”
江居等人听到屋里吵嚷,进来见老汉说话太冲,于是呵斥道:“老人家别乱说话,要是王丞相听到,你可担不起这罪责!”老汉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我快八十了,还怕一死!要是见到这个奸贼,我一定亲手砍了他的头,挖出他的心肝吃了,就算被下锅砍头也不后悔!”众人都吓得吐舌头。王安石也是脸色惨白,不敢说话,走到院子里对江居说:“月色这么亮,还是赶路吧。”江居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付了饭钱,又安排好轿马。王安石向老汉拱手告别,老汉笑道:“我骂奸贼王安石,跟官人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生气走了,难道你和王安石有亲戚?”王安石连声说:“没有,没有!”于是赶紧上轿,吩咐轿夫快走,一行人开始踏着月光赶路。
又走了十几里,到了一片树林下,发现这儿只有三间茅屋,没有邻居。王安石说:“这儿清静,能歇会儿。”于是让江居前去敲门,不多时来了一位老婆婆开门,江居说明是游客赶路错过客栈,想借宿一晚,明天道谢。老婆婆指着中间一间屋说:“这儿空着,你们住吧。就是草房窄,放不下轿马。”江居说:“没事,我们有办法。”王安石下轿进屋,江居把轿子放在屋檐下,骡驴赶到树林里。王安石坐下后,见老婆婆衣衫破烂、头发蓬松,草屋虽然简陋却很干净。老婆婆点了灯,就去睡觉了。
王安石看到窗边有字,拿着灯一看,发现也是一首律诗:“生已沽名衒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王安石看完,心里像被万箭刺穿,特别难受。心想:“一路走来,茶坊、道院,还有村镇人家,到处都有诗讥讽我。这老婆婆独自居住,谁会来这儿题诗?可见百姓的怨恨都刻在骨子里了!第二联提到‘吴国’,是我夫人;‘叶涛’是我的老朋友,这两句诗的意思真让人费解。”想叫老婆婆来问问,却听到隔壁打鼾声,江居等人赶路辛苦,都睡着了。王安石翻来覆去,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我只信吕惠卿那福建子的话,说百姓都觉得新法方便,所以才违背众人意愿推行。没想到天下人怨恨我到这个地步!都是福建子害了我!”(吕惠卿是福建人,所以王安石这么叫他)这一夜,王安石长吁短叹,和衣躺下睡不着,偷偷流泪,把袖子都浸湿了。
天快亮时,老婆婆起身,蓬着头和一个光脚的傻丫鬟赶两头猪出门。丫鬟拿着糠秕,老婆婆取水倒进木盆,用木勺搅拌,嘴里喊:“啰,啰,啰,拗相公来!”两头猪听到就过来吃食。丫鬟又喊鸡:“喌,喌,喌,王安石来!”一群鸡都跑了过来。江居等人看到都很惊讶,王安石心里更难受了,就问老婆婆:“老人家为什么这么叫鸡和猪?”老婆婆说:“官人你难道不知道?王安石就是当今丞相,浑名拗相公。自从他做了相公以后,立新法祸害百姓。我守寡二十年,没儿没媳,只和丫鬟一起过。我们两个女人,也要出免役钱、助役钱,钱交了,差役却没少。我靠种桑麻过日子,蚕还没吐丝,就得借丝钱先用;麻还没上机,又得借布钱。桑麻亏了本,只能养猪养鸡,等着小吏、保长来收役钱,要么把猪鸡抵给他们,要么杀了招待他们,我自己一块肉都没吃过。所以百姓怨恨新法,恨到骨子里,养鸡养猪都叫它们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当成畜生。现在没办法收拾他,就盼着他下辈子变成畜生,煮了吃了,才能解心头之恨!”王安石只能偷偷流泪,却是不敢说话,手下人都很震惊。他拿出镜子一看,头发胡须全白了,两眼也肿了,心里又惨又悔,这都是忧愁愤怒造成的。想到诗里“一夜愁添雪鬓毛”,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他让江居付钱谢了老婆婆,收拾东西赶紧上路。
江居走到轿前说:“相公为天下推行善政,愚民无知反而怨恨。今晚别再住村舍了,还是住驿站官舍,少受点闲气。”王安石没说话,只是点头同意。走了很久到了一个邮亭,江居先下驴扶王安石进亭坐下,安排早饭。王安石看到亭壁上也有两首绝句,第一首:“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杀羿是逢蒙!”第二首:“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王安石看完勃然大怒,喊来驿卒问:“哪个狂妄之徒,敢这么诽谤朝政!”一个老驿卒答道:“不光这个驿站有诗,到处都有题的。”王安石问:“为什么写这些诗?”老驿卒说:“因为王安石立新法害民,百姓恨他入骨。最近听说他辞了相位,去江宁府任职,肯定会从这条路过。每天都有几百个村民在这附近等着他。”王安石说:“等他来是要拜见吗?”老驿卒笑道:“都是仇人,还拜见什么!百姓拿着木棍,等着他来就打死,分着吃了!”王安石吓得魂都没了,饭没熟就跑出邮亭上轿,江居赶紧叫众人跟上,一路只买干粮充饥。
王安石再也不敢下轿,吩咐人日夜赶路,直到金陵见到夫人。他不好意思进江宁城,就在钟山半山腰住了下来,把住处取名“半山堂”。从此只在堂里念经念佛,希望能抵消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他本来就过目不忘,一路看到的诗都记在心里,私下写出来给夫人看,这才相信儿子王雱在阴间受刑不是偶然。从此整天忧愁愤怒,痰火病也加重了,还得了气膈,吃不下东西。过了一年多,他就病得奄奄一息,骨瘦如柴,只能靠在枕头上坐着。
夫人在旁边流泪问:“相公有什么遗言要吩咐?”王安石说:“你我夫妻一场,不过是偶然相遇。我死了,你也别挂念,把家财都散了,多做善事就行……”话没说完,就有人通报老朋友叶涛特意来探病,夫人回避后,王安石请叶涛到床头相见,握着他的手嘱咐说:“你聪明过人,应该多念佛经,别写那些没用的文章,白费力气。我这辈子浪费精力,想靠文章胜过别人,现在快死了,后悔也晚了。”叶涛轻拍他的手安慰道:“相公福寿还长,千万别这么说。”王安石叹气道:“生死无常,我怕大限一到说不出话,所以今天跟你说这些。”叶涛走后,王安石突然想起老婆婆草房里诗的第二联:“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
今天这话正好应验,他拍着大腿长叹:“凡事都是命中注定,绝非偶然!写这首诗的,不是鬼就是神,不然怎么知道我未来的事?我被鬼神这么讥讽责备,怎么还能活的长久呢!”
没过几天,王安石就因病情加重,开始说胡话了,还用手抽自己的脸骂道:“王安石上负天子,下负百姓,实在是罪该万死!到了九泉之下,有什么脸见唐子方这些人!”就这样,一连骂了三天,呕血呕了好几升,然后就死了。唐子方名叫唐介,是宋朝的直臣,苦苦劝谏新法不便,王安石不听,他也是呕血而死的。同样是死,唐介死得有名声。直到现在,山里人家还有把猪叫做拗相公的。后人说宋朝的元气,都是被熙宁变法耗尽的,所以后来才有靖康之难。有诗为证:“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还有一首诗惋惜王安石的才华:“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可怜覆餗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可惜!可悲!可叹!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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