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56章\/谎言的铸币,仇恨的军队\/
天光像被一把钝刀从夜里慢慢划开。秤台的影收了回去,横梁上那个“衡”字仍冷,像一只压住众声的手。三榜在风里微微颤,墨香与昨日的血腥在营门外混成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刚开模的铸币,热气未散,边缘还有毛刺。
粥棚再次开锅。唐樱用勺背敲桶沿,发出一记短促的“当”。人群不再躁,队列像河。小儿端着碗,伸长脖子去看那块写着“粥以众施,法以众立”的木牌,指尖沾了一点墨,被母亲一巴掌拍回怀里。高顺带甲巡过粥棚,目光落在木牌上停了一下——那墨昨日才补过,黑得正,像一口刚起模的字。
然而另一种“铸币”,也在悄悄起模。
——
邺城北巷,残祠之后,一间废弩坊被临时清扫出了“字室”。窗纸破,风能从裂缝里钻进来,把墙上新糊的榜角吹起半分。案上铺着漆黑的墨,墨盘里倒映出人的眼,黑而深。两名笔吏挽袖执笔,一人描,另一人拓。拓到三十张时,一只小木箱被打开,里面是一枚枚薄木牌,木牌上刻着“汉命在许”“魔王改名”“骨秤血秤”等字样,粗糙、直白、毒。木牌被绳串成串。串木牌的少年手上缠了布,手背有被火炙过的疤,他低头不语,只有绳从指缝里“嘶嘶”地走。
暗处有人咳,两声,短,硬。审配靠着墙坐着,黑袍在破风里微浮,眼窝深,眼里却像两点冻不住的火。他看着那些木牌,看了一会儿,道:“再刻一条——‘许都禁众,王夺人名’。”
逄纪在旁冷笑,捻了捻胡须:“再加一条‘张合高览今夜被杀’,文书有凭,令人以尸换粮。”他拍一下木匣,声音短促,“谎要粗,要硬,要能抠出恨。你刻得太细,百姓识不出。”
笔吏应诺,刻刀在木上“喀喀”响,木屑一丝一丝落下,落在地上像落在旧年的雪上。审配抬眼,盯着墙上挂的一段旧旗。旧旗上“袁”字半隐半现,像被灰埋了半截的骨头。他把身子挪正,声音压得更低:“城外‘粥市’‘书市’‘罚台’三市开了,我们也开三市——一,‘血市’,收袁氏旧部家眷的哭声,以三斗米换一声‘冤’;二,‘骨市’,收旧兵断指,以一袋盐换一段指骨;三,‘魂市’,收祠下死者的牌位,以一枚木牌换一张‘伪令’。——仇恨是兵,只要有人把它装进口袋,它便能当钱花。”
“谎言是币。”逄纪笑,笑意发寒,“越花越值钱。”
他拨了拨匣中的木牌,木牌彼此撞出很轻的声,像野狗牙齿在夜里轻轻相磕。门口出现两条瘦影,青州旧卒脱了甲,只穿粗布,拱手:“二位军师,白茅渡的乡民愿以‘袁本初’之名起火,点粟仓、砸粥棚、毁罚台,候令。”
“白茅渡?”审配眼睛里那两点火亮了一瞬,“好。白茅渡是河口,商贾往来之地,易传也易乱。”他侧头看逄纪,“再写一则‘哭檄’,署袁氏孤魂以告天下:‘魔王劫名,骨秤倾汉,平军立祸,愿天下义士,执匕见血’。”
逄纪唇角一挑,拿起狼毫蘸重墨,笔在纸上走,墨似乎比平日更黑。笔尾轻轻颤动,像一尾蛇。
——
谎言像新铸的币,自有它的面与字、重与薄、响与光。
郭嘉在营中见到第一枚“木币”,是午后。唐樱从粥棚底下的柴堆里抖出一串,木牌翻着面,面上刻的字粗鲁得几乎粗俗。他把木牌捻在指间,木纹粗细一览无遗。他笑了一声,把木牌交给吕布:“谎言,起模了。”
吕布接过,指尖在“骨秤血秤”四字上按了一按,木屑被按起,又被他指腹抹平。他把木牌放在案上,“叮”的一声,轻,响,空。
“它会流通。”贾诩半倚案侧,袖中指尖如旧,时宽时窄地拈着无形的绳,“先在哭声里,后在酒肆里,再上祠台、巷口、乡会、渡口。——仇恨是最不缺找零的买卖。”
“堵?”陈宫站在榜前,眉峰紧,“先抓,先杀,先禁。‘哭檄’与‘木币’皆按盗名处理,立三条:造谣者斩、传谣者笞、用谣者逐。以重法逼止。”
“堵不如贬。”郭嘉轻咳一声,拈起那枚木牌,轻轻一掷,木牌在案上转了一圈,像一枚铜钱,转到边沿停住,“给它一个值——贬到它不值钱。谎言既然是币,我们便出‘真币’与‘法币’。”
“法币?”陈宫一怔。
“‘众券’。”郭嘉指向营门外,“开‘工市’:修堤、修渠、修仓、清沟、筑台,凡出力者,给‘众券’。‘众券’者,以‘众’为名,以王之印信为纽,以粥、盐、布、木为兑。券上刻一秤,明一对一、一对二之值。——让人用手挣来的‘券’,在他们手里响过你这木牌。”
吕布看着他,眼里浮上一线很淡的笑:“铸币之术。”
“谎言铸币在黑处,我们铸币在阳间。”郭嘉淡淡,“让人能拿着走、拿着兑、拿着传。券一多,谎自贬。再配一‘辨市’——书市前设台,列‘谎之十条’,请士与工对辩,每辩胜一条,便以券兑米一斗。——让人说,且让人吃。”
陈宫缓缓点头:“券要有秤,秤要有绳,绳要直。”他抬眼,看吕布,“主公,券印在何处?”
“印在民心。”吕布道,“也印在我‘死权’背上。——券若亏,先背在我。”
贾诩在袖里笑:“既然出‘券’,那谎也得‘通货膨胀’。”他伸手把那枚木牌翻过来,在背面写下极小一行字:“传此木者,罚券二张”。他举起木牌,给众人看,“此后凡巡城、巡巷之卒见木牌,皆以墨在背书此一句。——只要一半木牌背上有这行字,谎言的‘币’便会自己抬价到没人用它。”
“再添一条,”郭嘉道,“粥棚旁设‘秤桌’,凡拿木牌者,令他当众把木牌放在秤上,再用‘券’压上去:一张压木牌上一角,两张压两角——让他看见,木牌会被压得翘起来、被折断、被当众丢进火里。——这叫‘让谎言在众前消失’。”
“你们这些术,真把人心当铁打。”陈宫喟然,却不再反对,“行。‘众券’我来刻秤,‘辨市’我列十条。——但还有一事:白茅渡风变,商贾传言要动仓、砸粥,‘仇恨军’要起,青州旧部在其中。”
“仇恨的军队,最喜欢听鼓。”贾诩道,“断鼓。”
“断鼓?”高顺进门,闻言抱拳,“若用陷阵之道,三破其鼓:破鼓心、拔鼓旗、断鼓道。”
吕布看他,目光像石:“说。”
“先破鼓心,”高顺缓缓道,“敌以恨为鼓,鼓在喊。陷阵营前列不以杀为先,以静为先——出黑甲‘静阵’,不喊,不斩,刀刃向下,面盔向前,三十步内以‘盾叩地’为声,叩三次,叩在他们的吼上。——恨遇静,声先乱。”
“再拔鼓旗,”张辽接着说,眼神明,“仇恨军必立旗,旗或旧袁,或‘报汉’。我以二百轻骑断其旗——不斩人,专斩旗杆,斩三处,三处旗倒,众目失所,心先蒙。——旗倒,军自乱。”
“最后断鼓道,”高顺道,“仇恨军多出乡义,以乡道为根。我们不去村中杀,而是截村道:设‘秤门’,置‘行秤’——把秤台做成车,立在渡口与路口,凡过者先秤,再给粥,再给‘券’,再问‘你仇谁’。问三次,说不出者,仇不真,散之;说得出者,择其首,系之,问——‘你要救谁?’答‘一族’者,置于‘赎’;答‘天下’者,送去‘工市’;答‘没有’者,逐。”
“把‘恨’分等。”郭嘉点头,“让它一半化为手,一半化为路,一半在秤上自己死。”
吕布起身,握戟:“行。”
——
白茅渡,风吹两岸芦,芦叶在早春的河风里发出干脆的“沙沙”。渡口边,商贾的车轮被泥埋了半寸,车夫骂骂咧咧,赶车鞭在空里“啪”一声,收不住,抽在了风上。河面朦一层白,像有人把米汤泼在水上。
“义愤军”的头缠白布,手执长竿,竿头挂着破旧的神幡与木牌。幡上歪字“报本初”,木牌上刻着“骨秤血秤”“魔王劫名”。他们的口号粗,声破,夹着哭、夹着骂、夹着酒气。队里有老有少,有不服新规刚被籍没的祠兵,有被罚的祠首之弟,有前日才在罚台下跪过的人,有从不明所以的人——仇恨是一口大锅,什么都能往里丢。
第一面旗倒下时,他们还没有觉出不对。两百轻骑越河口如风,马蹄踢起的泥点像雨,马刀寒光一闪,只斩旗杆。旗杆“喀”的一声折,旗面扑地,沙土滚入旗缝。第二面旗倒时,有人提起长竿去挡,马刀又闪,只斩竿中。第三面旗倒时,队伍中已有人骂“怯”,有人喊“贼”,有人脚下乱,踩断了自己的簇竹。
“静阵”向前。黑甲如墙,面盔里看不见眼,刀刃全向下,盾边与地“咚、咚、咚”三声齐落,像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回音。仇恨的喊在第三声里碎了半边,像被水冲过的灰。有人骂得更响,有人哭得更凶,有人忽然歪了歪嘴角,不知哭谁。
“行秤”来了。两辆黑木大车并列,横梁上刻着“衡”,台上立着三块板: “谎之十条”“赎罪之法”“众施之券”。旁边放着大钵粥,热气白,甜味里有米香。台前张起木框子,像半扇门。门上挂一条绳,绳头系一小秤砣。门前立着榜官,身后是书吏和匠人。旁有老兵抱着娃,拿着券排队。
“过秤!”榜官一喝,声不重,直。第一个冲上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乡勇,眼里血红,身上酒气。他把一块木牌往台上一摔:“骨秤血秤!”
书吏把木牌推回他手里,指着秤门:“先秤它,重乎?”
乡勇一愣,把木牌挂在秤钩上,秤臂不动,木牌轻,风一吹就晃。书吏把一枚“众券”压在秤盘上。秤臂一沉,木牌被压得贴在秤臂上动不了。书吏又拿起一瓢粥,舀了一瓢,倒在秤盘旁的碗里,香气上来。乡勇盯着那碗粥,喉头滚了一滚。书吏问:“你仇谁?”
乡勇支支吾吾:“仇……仇魔王!”
书吏问:“魔王杀你谁?”
乡勇一噎,半晌才挤出来:“杀……杀我们祠首!”
书吏问第三句:“你要救谁?”
乡勇忽然愣住。救谁?他脑子里忽然全是他娘的泪、他孩的瘦手腕、他家的破屋。他哑了一下,嗓子里像被一小团棉塞住,只有气哧哧地跑:“救……救孩。”
书吏把木牌从秤上取下来,当众折断,丢进旁边的小火盆里。火舌舔着木牌,“噼啪”两声。书吏又把一张“众券”塞进他手里:“把这券拿去兑粥,去‘工市’搬三十石土,三日内修渠。你搬完,我再给你两张。你再过来,拿‘券’压你手里的‘恨’。”
乡勇接过券,券上雕的小秤在他手心里硌得他手心发疼。那一疼让他清了半分。他看了看火盆里那截被烧黑的木牌,又看了看手里的券,眼圈忽然红,把券攥进掌里,一头扎进粥棚旁的队里。
“下一个!”榜官不提刀,提笔,笔敲案,“你仇谁?”
“仇王!”第二个上来的是个祠兵的弟弟,袖里藏刀,眼里有狠。
“王杀你谁?”书吏问。
“杀我兄。”
“你要救谁?”
“救我兄!”
“你兄死在‘祠兵之罪’,不是死在王手。你要救,只能救你娘。”书吏冷冷,“去‘赎’,交家产半数,退耕里社三月,书‘众’于墙。你若仍仇,仇在你兄;你若要仇王,先仇你兄。”
那人愣了一下,猛地拔刀。黑甲动都没动,盾边一横,他人被撞得踉跄。张辽从旁掠出,刀柄一磕,那人手中刀落地。榜官挥笔:“借祠名再聚者,籍没;以刀犯秤者,笞——三十!”
两名士卒把他按去,杖声不轻不重,板板落在恨上。人群一阵吸气,随后又静。
“第三个。”书吏问,“你仇谁?”
第三个是个老农,背有点驼,手里提着一块木牌,木牌背后已经被谁写了一行小字“传此木者,罚券二张”。老农抬眼看秤门,看了很久,慢吞吞把木牌放下,自己伸手去拿那张“罚券”的榜样看了一眼,转身就走,走到粥棚前,把木牌自个儿扔进火里,冲唐樱笑了一下,笑里满是褶子:“闺女,再给我一勺吧。老骨头也去搬土。”
唐樱“哼”了一声,勺在桶沿敲了一下:“拿券来。”老农递券,她把勺往碗里一倾,米香沿着白气一股脑钻进他的眼睛里。老农端着粥,眼圈就红了,像一剂慢药在心里化开。
——
“鼓心已破,鼓旗已拔,鼓道已断。”高顺站在行秤之后,低声对吕布,“但白茅渡不是终点。‘仇恨军’会再聚——他们会换旗,会换口号,会换头。”
“他们换得越快,越是虚。”贾诩笑,“头要‘钉’,钉在‘谎之十条’上。”
“钉头?”陈宫皱眉,“杀吗?”
“不全杀。”郭嘉淡淡,“钉‘谎头’。——谎言有头。造谣者、聚谣者、传谣者,三头各一。诏‘三头台’,不在军门,在市门。造谣者登台认‘十条’,聚谣者登台‘赎券’,传谣者登台写‘辨词’。——让他们在众前把嘴里的‘谎币’一枚枚吐出来。”
“轻?”陈宫问。
“重在‘名’,不在‘血’。”郭嘉看向河对岸,“谎言的本钱是羞耻。我们要让他在羞耻里破产。”
吕布不言。他在风里站了一刻,眼里是水面被风压出的一条条小线。他忽然抬手,用指尖比出一条直直的线,像在无形的空中刻了一笔。他把手垂下,声音淡:“‘众券’三日内印完,‘辨市’今夜开题,‘三头台’明日立于邺门外。——还有一条:‘骨秤’第二问,明日午时,鬼才给我答。”
郭嘉“嗯”了一声,轻轻咳了一下,把咳收在袖里。他的目光从河面收回,落在秤门上挂着的那个小秤砣上。秤砣在风里晃了一下,又停住了。
——
许都。
风像一条看不见的手,把殿外的铃按住,不让它响。荀彧立在廊下,面前是两行宫灯。灯火不跳,像被一层薄薄的冰封着。蒯越远远来,带着一纸“外报”。荀彧接过,展开,纸上是三行粗直的大字: “众券行、三市立、三头台”。他看着这三个词看了很久,像看着一种他从未用过、却不得不用的语汇。
“公。”蒯越低声,“白茅渡不起祸,邺城仓门不乱,颍川书院三败,许中三司折子退。人心……变了。”
荀彧合上纸,指尖在纸背上按了按。他淡淡道:“旧章,不足以禁新法。”他顿一顿,“仇恨的军队,出于谎言;谎言的币,出于恐惧。——把这句话写下来。”
蒯越一惊,目光微动,低声应。
“北去,仍是大势。”荀彧轻咳,袖口染红一星。他把那点红用指腹抹开,红在青布上迅速暗下去,像被墨吃掉。他望向北方,“告诉曹公——‘不与之争名,与之争实。’”
——
夜。邺门外,“辨市”开题。竹帘卷起,火把成排,照得扬尘皆明。台上置三席:士席、工席、兵席。台下人潮涌动,耳语与鞋底声混成一片细碎的砂。陈宫执板为“主考”,贾诩袖里藏笑为“引锋”,郭嘉背着咳立在侧,面前摆着三卷薄纸。薄纸上写着十条谎:
其一:王以骨秤杀士。
其二:王以死权自脱。
其三:王改汉之名。
其四:众券欺民。
其五:粥市为诱。
其六:罚台为威。
其七:书市辱儒。
其八:平军夺旗。
其九:祠兵不罪。
其十:王欲屠城。
陈宫一条一条念,念到第五条“粥市为诱”,台下有老农把拐杖往地上一戳:“诱就诱吧,诱得我家小子吃了两碗!”群情哗然,笑声从人群的褶子里冒起来,像微火。
一年轻士踏前一步,举手:“愿以术解‘欺民’。”他掰手指:米多少,木多少,人多少,流线如何排,秩序如何立,一一点出。另一边一名军中算吏接过:“愿以法解‘死权’。”他举起那枚极薄的黑牌,背向台下:“此牌明王背罪,背怨者王也,不及试官,不及众。若王贪杀,怨在王;若王不杀,怨仍在众——此牌取怨,不取命。此谓‘死权’。”
台下有人拍手。有人抹眼泪。有人骂了一句又咽回去。郭嘉站在灯影里,目光沉沉。他把咳压住,把嗓子里的热压成一条细细的线。他看着“谎之十条”一条一条被加杠、被写注、被众声改名。他知道,这不只是辩,这在拆一种货币的模具。
“第十条——王欲屠城。”陈宫的声音压了下来。他没有让士与工答。他把板放下,抬眼看向台下众人,目光平静而冷,“此条若真,今日便是血海;此条若假,立刻熄火。——你们要的,不是‘谎言的币’,是‘过日子的券’。”
人群沉了一瞬,像被什么按住。随后,自后排走出一个白发老人,腰驼,眼仍直。他举手抖抖,嗓子却干净:“我朝起见过两次屠。一次是旧祠兵,杀了隔壁家只因他没祭;一次是去年乡下流兵,打了我孙子只因他不认旗。这一次,王立台,立秤,立券,立粥。——我不识字,我只认粥。我把这‘屠城’两个字,给它扔进火里。”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牌,背上果然有“传此木者,罚券二张”的几小字。他把木牌往火里一丢。火舌一卷,木牌噼啪作响。人群像是被点了某个看不见的穴位,“呼”的一声,许多手朝前伸,朝火里扔东西:木牌、碎幡、旧符、烂香。火一下大起来,火光照在“谎之十条”上,把每一个字都烤得发亮。
贾诩在袖里笑,笑意如旧:“谎言的币,熔了。”
“仇恨的军队呢?”张辽低声问。
“军队在‘恨’里行,恨不见了,脚下是泥。”高顺道,“会陷。”
——
夜尽天明。白茅渡余火未灭。商贾的车轮从湿泥里咬出一条条新路,牛背上的铃终于响了一声,清清脆脆,像一枚好币被轻轻一弹。
“白茅渡平。”斥候来报,拱手,“三面旗尽断,谎头三人登台,赎券三百八十张,工市报名六百二十人,粥棚加粥三锅,人未散。”
“好。”吕布点头。他站在行秤车旁,手指按过车上的“衡”。那“衡”字在他的指腹下有一线微微的温。他回头看郭嘉:“第二问。”
郭嘉把手放在袖口之上,指尖仍然冷。他把卷轴铺在行秤上,卷上只有四个字:“谎言铸币”。他把笔点在“铸”字上,“今日之策,名为‘铸币战’。出真币、贬谎币、熔旧币、罚私币。四步一局,以十日为期,以市门为阵,以台为旗,以券为粮,以秤为鼓。——十日之后,若三市不乱、三头台常满、众券能兑,则仇恨之军自散七成。”
“剩下三成?”陈宫问。
郭嘉抬眼,眼里亮了一下:“用刀。”
吕布“嗯”了一声,像把一块石头轻轻往河里放。他没有问“何时”,也没有问“杀谁”。他只是抬手,按了一下那枚“死权”。黑牌极薄,像夜。夜被他按住了一瞬,又回到牌上。
“文和。”吕布道,“‘白茅渡’之后,他们会换名、换旗、换头。去挑那三个最会‘自以为是’的‘新头’——让他们上‘三头台’说话,让他们在众前把自己淹死。”
贾诩笑意更深:“喜闻乐见。”
“公台。”吕布看向陈宫,“‘众券’的秤,刻直。”
陈宫拱手:“刻在骨头上。”
“张辽,高顺。”吕布转身,“‘平军’三日内完编之后,抽二千为‘秤卫’,护三市、护行秤、护三头台。——记住:不以杀为先,以‘按’为先。‘恨’来,先按,再问,再压,再割。”
“诺!”
——
午后。邺门外,“三头台”初立。前来登台的“造谣者”才上到第二阶就腿软。他把“哭檄”拿在手里,字还未干,墨香刺鼻。榜官冷冷:“读。”他读不出来,读了两句,自己哭了。人群不笑,也不骂。人群静。静得他自己先羞出汗。他把纸撕了,纸边在他手指上割出一缝。那缝里有一点红。他低声:“我错了。”
第二个“聚谣者”是青布短衣的酒家掌柜,嘴上有胡渣。他把木牌一串一串挂在店门口,换来两倍的酒钱。今朝他被人揪着耳朵送上台。他还想强辩,被榜官一指:“兑‘赎券’。”他一张一张把券堆上去,堆到第三十张,手在抖。他忽然抬头,大吼一声:“我不认!”台下有个女人尖叫出声:“你害死了我男人!”那一声像一根细针,穿透了酒家的嗓子。他猛地跪了,砰地一声,额在台板上磕出一圈红。他哭着把最后一串木牌给丢了。
第三个“传谣者”是个少年,刚被逄纪雇去“刻牌串木”的那类。他背瘦,眼亮。上台时咬着唇。他被勒令写“辨词”。他执笔,写得满面汗,写到第三句忽然停了。笔尖悬在纸上,颤得厉害。他抬头,眼里有一种初生的直:“我……我愿去工市。”
台下有散碎掌声。有人笑,有人叹气。有人站起身,朝“工市”方向挥了一下手。
“谎言的币,被割开边。”陈宫低声,“好。”
“还没完。”郭嘉捏着袖口咳了一下,目光越过台,越过人群,落在更远的地方——落在那些未到场、还在磨刀的暗处,“仇恨的军队会再来。下一次,他们不会只靠‘木牌’与‘幡’,他们会借‘帝名’的新字、会借‘义’的新壳、会借‘痛’的新故事。——所以第三步,不是在市,不在台,在‘路’。”
“路?”吕布看他。
“铸币之后,改道。”郭嘉道,“把流言常走的路,截成三节:官道、巷道、水道。官道派‘秤卫’;巷道派‘里正’与‘工市’;水道派‘商会’与‘券局’。——让‘券’与‘秤’占了路口,谎言便只能从墙根里爬。爬得越低,越可笑。”
吕布点头。他把视线从台上收回来,落在那枚黑牌上。黑牌静,像一枚吞住夜的石。石在他指下很薄。他忽然意识到,这枚薄得能割人的黑,已经替他背下了太多“怨”。他抬眼看天,天的白被风推得更薄。他低声道:“再薄一层,也行。”
——
日过未时。河风由北转西。白茅渡的芦花在风里翻了个面,背上露出一层细白。行秤车回营时,车轮碾过一片被火烧过的烂木牌,木牌脚上留下了黑线。唐樱在粥棚数“众券”,一张一张数。她的指甲里沾了墨,指腹上有茧。数到第五十张,她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像一个工匠看见自己磨出的刃刚好合缝。
“票面太薄?”高顺问。
“好。”唐樱不抬头,“薄,折得几下就断。明天用厚纸,再刷两遍墨。”
“刷厚了不易折。”高顺道。
“我就是要它难折。”唐樱把券摞整齐,“难折,才像一张脸,不好撕。”
她说完,忽然抬头看秤台。秤台黑木在夕光里泛出黯金。她朝那“衡”字抬了抬下巴,像向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
入夜。营帐里灯花如豆。陈宫、贾诩、郭嘉各执卷,吕布独坐案前。案上放着两物:一枚黑牌,一串木牌。黑牌薄,木牌粗。两种“币”,两种“名”,两种“军”。他伸手,把木牌一枚一枚拆开,拆到最后一枚时,木屑落在黑牌旁。木屑轻,黑牌沉。风从帐缝里过,木屑被吹动,黑牌不动。
“主公。”陈宫抬眼,眼里沉而直,“我们今日破的是谎与恨的一面。明日,曹公的‘实’会来。他的‘实’,不靠谎,靠兵,靠渠,靠仓,靠州县的‘印’。——我们要准备。”
“准备。”吕布看向地图,指腹在“许—颍—邺—洛”之间缓缓推。地图像一张皮,他的指腹像一枚钉,“渠,仓,印。——渠在‘工市’,仓在‘券局’,印在‘骨秤’。三者彼此印证。——先把这三件事,立稳。”
“鬼才。”他转头,“十日之期,你之‘铸币战’若立,请再给我第三问的答。”
郭嘉背着咳,笑意极淡:“第三问,问‘谁为王’。”他顿一顿,“答在十日之后的‘众’里。”
吕布不笑。他只是把黑牌翻了个面,背上什么都没有。他伸指在黑牌背上轻轻划了一笔,什么也没留。他忽然明白:黑牌不需要字,字在背上是“怨”。
“去吧。”他收回手,声音平而稳,“台不撤,券不废,鼓不响,旗不立——让谎言无币可用,让仇恨无军可行。”
风从帐缝里轻轻吹入,吹过黑牌,吹过新写的卷,吹灭了一点灯花,又被手指捻亮。灯更静,静得像一枚刚铸出的币,在几案上还未冷透。
——
十夜过半。邺门外,三市未乱,三头台日满,众券能兑。白茅渡的芦花又翻了一次面,露出更白的一层。谎言的“木币”在街角零星可见,踩上去“咔”一声便断。孩子捡起来当筷子练习握法,老汉拿来垫桌脚,妇人把它劈碎丢进灶,火一亮。
“仇恨军”的队伍在村里还会偶然聚成一小撮,喊两声“报本初”,很快被“行秤”与“粥棚”像两只无形的手按住,按得它喘不过气,按得它拉不出新的旗。偶有跳得高的,被“秤卫”请上“台”,不杀,羞死。
许都的廊下一直有风。荀彧在风里坐了长久。有人劝他闭窗,他摆手。他要让风从北方带来那三市的热、那三头台的羞、那众券的响。他知道,这股风会让“印”变轻,会让“法”变重,会让“谎言的币”更快地贬值。——他轻轻地笑了笑,像一线洁白从唇边一闪而过。他仍为汉人,他仍握着“印”,但他知道,他的“言”,要改名。
——
夜深,秤台在营门外像一块不动的山。吕布走过它,像从自己的影边走过。他停一停,抬手按了按“衡”。木下有温。他侧耳,仿佛能听见地底有一条新的水脉在动,缓,稳,往前,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正被“众”“法”“券”“台”四物一起,重新改道。
他低声道:“谎言的铸币,今夜已废半;仇恨的军队,今夜已断一节。——明夜,再断一节。”
夜色像黑铁,慢慢冷下去。远处粥棚还亮着灯,火安静地舔着锅底,发出极小的“咝咝”。有人在火边打盹,手里还捏着一张“众券”。他睡得很实,像一块刚冷透的币。\/
喜欢重生三国:吕布,一戟破万法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重生三国:吕布,一戟破万法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