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水分的巨大裹尸布,沉沉地压在上海万国公墓的上空。细雨如雾,无声地浸湿了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深绿色的冬青树篱,以及前来参加阿尔贝·杜邦先生葬礼的人们手中撑开的、一片沉郁的黑色伞盖。空气湿冷,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淡淡花圈香气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这是一场符合杜邦先生生前身份——一位经营纺织机械进口的、体面但不算显赫的法国商人——的葬礼,规模适中,礼节周到,哀伤控制在一种得体的、几乎程式化的范围内。
黛·拉图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羊毛套装,领口别着一枚素净的珍珠胸针,面纱半垂,遮住了她部分面容。她站在送葬人群的中后部,手中捧着一本小小的黑色封皮《圣经》,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哀思之中。然而,面纱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雷达,冷静地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泣不成声的杜邦遗孀、表情肃穆的法国领事馆代表、几位显然只是出于礼节而来的其他国籍的商人,以及一些身份更模糊、神情难以捉摸的吊唁者。在这种场合,悲伤是最好的伪装,而集体的沉默则为各种隐秘的活动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老周关于副领事办公室被窃听的警告,如同一声持续鸣响的警钟,让她对领事馆内部的任何人都抱持着高度的警惕。而眼前这场葬礼,根据“白鸽”遗留下的情报网络应急程序中的指示,正是一个潜在的、高级别的联络点。杜邦先生,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商人,实际上是情报线上一位资深的、处于“休眠”状态的“交通员”。他的猝然离世(死因病历上写的是急性心脏病,但黛心中存有一丝疑虑),迫使这条联络线必须在他下葬前,完成最后一次,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次情报传递。
葬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身穿黑袍的神父用拉丁文念诵着祷词,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遥远而空灵。人们依次上前,将白色的菊花轻轻放在棺木上。黛耐心等待着,计算着流程。她知道,关键不在于某个人,而在于一个特定的“动作”。根据指示,当神父念到《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时,她会与另一位未知的联络人,通过一个看似偶然的接触,完成交接。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圣经》封面上轻轻摩挲。心跳平稳,但精神高度集中,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同样穿着黑色大衣、身形瘦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他似乎也并非纯粹的哀悼者,目光偶尔会看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审视。黛暗暗记下了他的特征。
终于,神父翻开了《圣经》,苍老而平稳的声音响起:“…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就是现在。诗篇二十三篇。
黛看似因为悲伤而微微踉跄,向旁边挪了一步,恰好靠近了那位戴圆框眼镜的男子。她的手臂“无意”地轻轻碰触到了对方的手臂,那本黑色封皮的《圣经》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两人之间的湿滑草地上。
“噢,抱歉!”黛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
男子迅速弯腰,捡起了《圣经》,在递还给黛的时候,他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在封皮的内侧边缘轻轻一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薄如蝉翼的纸卷被巧妙地塞进了书封的夹层缝隙。同时,他低声快速说道:“风浪太大,候鸟需知新巢。”
黛接过《圣经》,紧紧握住,仿佛抓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物品,同时低声回应:“巢中有粮,静待归期。”
电光火石之间,暗号对接,情报易手。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在细雨、伞影和低沉的祷文掩盖下,完美无瑕。
交接完成,黛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沉重。“风浪太大,候鸟需知新巢。”这意味着“白鸽”所属的网络正面临严重威胁,上级指示她(这只“候鸟”)启用新的、更安全的联络方式和地点。而“巢中有粮”则暗示新的指令和资源已经就位。这证实了她最坏的预感:危险并非仅仅来自马克斯·伯恩,而是指向了整个情报网络。杜邦的死,恐怕也绝非自然那么简单。
葬礼继续进行,棺木缓缓降入墓穴,泥土被铲起,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黛随着人群默默离开公墓,手中的《圣经》仿佛有千钧之重。坐进返回领事馆的汽车后,她才在相对私密的空间里,悄悄取出那个小纸卷。上面只有一行用密写药水书写的、需要特定显影剂才能阅读的地址和时间,以及一个简单的代号:“裁缝”。
这场葬礼,既是对逝者阿尔贝·杜邦的告别,也象征着一段旧的安全时期的终结。雨水冲刷着墓碑,也试图冲刷掉一切痕迹。而那本传递信息的《圣经》,在信仰与实用主义之间,完成了一次沉默的讽喻。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黛想起《庄子》中的这句话。她所追寻的真相,就如同骊龙颌下的宝珠,深藏在极其危险的境地。每向前一步,都意味着更接近核心,也意味着更巨大的风险。
她回忆起葬礼上那几个神情模糊的吊唁者,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学者”是否安全离开?是否有其他眼睛注意到了那短暂的接触?无法确定。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按照指示,前往“裁缝”那里,获取下一步的指令。新的“巢穴”能否提供真正的安全,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
汽车驶离公墓,将那片死亡的寂静抛在身后。窗外的上海渐渐恢复日常的喧嚣,但黛·拉图尔的世界却愈发寂静和孤立。她握紧了口袋里的纸卷,地址和时间已刻入脑海。她将独自一人,去往那个未知的“新巢”,面对“裁缝”,迎接下一场生死未卜的风浪。雨丝斜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如同命运莫测的掌纹,指向迷雾重重的未来。
喜欢沪上奕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沪上奕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