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裁缝铺”蜷缩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一条名为“如意里”的弄堂深处,门脸窄小,招牌上的漆字因年久日深而斑驳剥落。弄堂里充斥着生煤炉的烟雾、油煎食物的嗞响、孩童的追跑打闹声以及主妇们隔空喊话的吴侬软语,一派活色生香的市井烟火气。然而,当黛·拉图尔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上贴着“精工西服、定制旗袍”字样的木门时,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绝。店内光线柔和,空气中漂浮着熨烫织物特有的温热蒸汽、以及淡淡的浆洗剂和旧木头的气味,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笼罩着这片空间。
店铺内部比想象中深邃。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摆满布匹卷的货架,色彩从沉稳的灰蓝靛青到绚丽的织锦缎面,如同沉默的色谱。一位老师傅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裁剪台前,台子上铺着昂贵的英国呢料,他手持划粉,眼神专注得像一名外科医生在审视手术图纸。角落里,一台“胜家”牌缝纫机沉默伫立,黄铜部件擦拭得锃亮。整个空间秩序井然,每把剪刀、每卷线轴都待在它应在的位置,体现着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
周师傅抬起头,他年约六旬,清瘦矍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布料纤维,也能看透人心。他穿着一件靛蓝色中式长衫,外罩一件深色马甲,袖口挽起,露出干瘦但结实的手腕。看到黛,他并未露出丝毫讶异,只是用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平静地问道:“小姐,是取衣服还是量身?”
黛按照约定暗语回答:“我来取阿尔贝·杜邦先生订做的围巾。”
周师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微微颔首:“杜邦先生的物件……请随我到内间查验。”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像一块温润的古玉,自带令人安心的力量。
内间更显狭小,仅容一案两椅,墙上挂着软尺和各类衣样图纸。周师傅从一个上锁的樟木箱里取出一条折叠整齐的深灰色羊绒围巾,手感细腻柔软。他并未直接将围巾交给黛,而是铺在桌上,手指看似无意地抚过围巾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用同色丝线绣成的字母缩写“A.d.”。
“杜邦先生是个念旧的人,”周师傅缓缓道,目光却紧盯着黛,“他上次来,还说起侄女喜爱绘画,特意留了张童趣之作,嘱我若有友人问起,便一并转交。”说着,他从案几抽屉底层取出一张折叠的、略显皱巴巴的画纸。
画纸展开,是一幅典型的儿童蜡笔画:色彩奔放而毫无章法。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屋顶房子(旁边用稚嫩笔触写着“家”),屋顶烟囱冒着黄色的螺旋状烟雾。房子前方是一条蓝色的、代表河流的粗线,河上有一座用棕色笔画出的桥。天空中有个巨大的、散发着锯齿状光芒的黄色太阳。画面角落,用绿色蜡笔胡乱涂了几个像树又像云的形状。整幅画看起来天真烂漫,毫无心机。
黛的心跳悄然加速。她接过画纸,指尖感受到纸张的质地并非普通画纸,而是更坚韧、类似某种工程图纸的背衬。她凝视着画面,大脑飞速运转,将幼稚的笔触转化为潜在的地理符号:
·红色屋顶房子(“家”):这可能是一个安全屋、联络点,或者目标建筑。红色屋顶尤为醒目。
·蓝色河流与棕色桥梁:上海水系众多,苏州河、黄浦江……需要确定是哪一条。桥梁是关键定位点。
·黄色太阳与锯齿光芒:太阳通常代表方向(东),但锯齿状光芒是否暗示某种特定场所?比如钟楼、灯塔,或者……带有放射状街道布局的广场?
·绿色涂抹:是公园?绿化带?还是某种边界标记?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黛想起老子的箴言。最笔直的东西好似弯曲,最灵巧的人好似笨拙。这幅看似拙劣的儿童画,正是“大巧若拙”的完美体现。真正的机密,就隐藏在这份毫不设防的天真背后。
她抬头看向周师傅,需要最后的确认:“杜邦先生的侄女,画技真是……充满想象力。不知她可曾为这画取过名字?”
周师傅眼中赞许之色一闪而过,答道:“小姐见笑,孩子顽皮,说这叫……‘豺狼找不到的地方’。”
暗号完全吻合!“豺狼”(JAcKAL)这个代号再次出现,证实了信息与马克斯·伯恩密切相关。这幅画,指向的很可能是一个与伯恩有关、但尚未被其掌控的秘密地点,或许是“白鸽”藏匿证据、账本或其他关键物品的所在。
儿童画是天真的面具,地图是冷酷的现实。而裁缝的针线,此刻正无声地将破碎的线索缝合,试图拼凑出被隐藏的真相。
初入此地时的紧张,在周师傅的沉稳气场下稍稍缓解;面对儿童画时一瞬间的错愕与自我怀疑;解析符号时高度集中的智力冲刺;当所有线索与暗号严丝合缝对上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豁然开朗与巨大的使命感——情感在方寸间几经起伏。她小心翼翼地将画纸重新折好,放入手提包内层,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灼热的炭,或是一线微弱的、但至关重要的生机。
“多谢周师傅,围巾和画,我都收好了。”黛低声说,语气郑重。
周师傅微微欠身:“物归原主,望能慰藉生者。小姐慢走。”他不再多言,转身又拿起划粉,重新投入那静谧而精密的裁剪世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黛推开裁缝铺的门,重新融入弄堂的喧嚣。阳光刺破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手中提着的围巾柔软温暖,而提包里的那张儿童画却重若千钧。它是一幅用蜡笔绘成的迷宫地图,指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豺狼找不到的地方”。下一步,就是按图索骥,去揭开这个地点埋藏的所有秘密。希望与危机,如同阳光与阴影,在这条古老的弄堂里,在她前行的道路上,交织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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