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镇的灯火和杀机，已被远远甩在身后。队伍在距离镇子十里外的一处背风沙丘下重新扎营。没有生火，怕暴露行踪。只有惨淡的星光照着几顶孤零零的帐篷和疲惫的骆驼。空气中还残留着沙漠夜间的寒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九龙镇方向带来的血腥和紧张的气息。
营地死寂。连续的高强度侦查和神经紧绷的潜行，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除了轮值的岗哨，其余人早已蜷缩在帐篷里，沉沉睡去，鼾声沉重。
李寻欢、谢颜、赵无影三人悄无声息地回到营地时，已是后半夜。郭嵩阳抱着他那柄黝黑的铁剑，靠在一头骆驼旁守夜，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依旧警惕，看到三人安全返回，才松了口气，低声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
李寻欢对郭嵩阳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脸色苍白，连日奔波劳碌，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脚步也有些虚浮。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像沙漠中不屈的胡杨。
他刚走到自己那顶较小的帐篷前，布帘便从里面被轻轻掀开一角。
林诗音站在门口。她显然一直未曾深睡，身上还穿着那身月白色的裙衫，外面随意披了件御寒的斗篷，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青丝垂在额前，脸上带着担忧和未褪的睡意，在清冷的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弱动人。
“表哥，”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和浓浓的关切，“你没事吧？” 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触手感觉他衣衫上还带着夜露的冰凉，心中不由得一紧。
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李寻欢心中一暖，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都被驱散了几分。他停下脚步，借着微弱的星光看着她写满忧色的俏脸，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因干渴而有些低哑：“没事，只是有些累。惊扰你休息了。”
“说什么惊扰。”林诗音摇摇头，扶着他走进帐篷。帐篷里很简陋，只有一张铺着毛毡的地铺和一个小行囊，但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点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昏黄的牛油灯，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光晕，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
她让他在地铺上坐下，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牛皮水囊，拔开塞子，递到他嘴边：“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动作轻柔自然，如同最体贴的妻子。
李寻欢没有推辞，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他放下水囊，看着林诗音蹲下身，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递到他手中：“这是用月牙泉的水新调的‘宁神丸’，能安神补气，你快服下。”
看着她忙碌而专注的侧影，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李寻欢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这一路行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险象环生，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用她的医术、她的智慧、她的温柔，一次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他伸出手，没有接药丸，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指尖因为常年捣药施针，带着薄薄的茧子，却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温暖。
“诗音，”他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声音低沉而认真，“辛苦你了。这一路，多亏有你。”
林诗音微微一怔，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在昏黄的灯光下，美得不可方物。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低声道：“只要能帮到表哥，诗音不觉得辛苦。”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无事。表哥，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先保护好自己，好吗？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四目相对，帐篷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灯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交织在一起。无需更多言语，千言万语，尽在彼此交汇的眼神中。那是历经生死磨难后，愈发坚不可摧的信任，是深入骨髓的牵挂，是无需宣之于口、却早已融入血脉的深情。
然而，帐篷外，阴影中，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是龙啸云。
他率领的“明路”队伍，按照计划，在另一条路线上大张旗鼓，吸引了不少注意力，也经历了几次小规模的骚扰，但总算有惊无险，按预定时间抵达了汇合点，就在一个时辰前，刚刚与李寻欢的“暗路”队伍成功会师。重逢的喜悦短暂冲淡了旅途的疲惫，他安排好手下值守休整，便迫不及待地想找李寻欢商议接下来的具体行动计划，尤其是九龙镇侦查的收获。
他走到李寻欢的帐篷外，恰好听到里面传来低语声。他本不是有意偷听，但帐篷隔音不好，林诗音那声充满关切的“表哥，你没事吧？”清晰地传入耳中，让他准备掀帘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
然后，他听到了李寻欢温和的回应，听到了林诗音轻柔的脚步声，听到了倒水的声音，听到了她叮嘱他吃药时那带着心疼的语调……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朵，刺进他的心里。
他不由自主地，透过帐篷帘子那道细微的缝隙，看了进去。
他看到林诗音蹲在李寻欢面前，仰着头，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美好，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柔情和担忧。他看到李寻欢握着她的手，那双总是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未曾显露过的、深沉的温柔和依赖。
他看到两人身影在灯光下依偎的剪影，那么和谐，那么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
一股难以形容的、尖锐的酸涩和刺痛，瞬间席卷了龙啸云的全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猛地冷却下去，四肢冰凉。他死死咬住了牙关，铜铃般的虎目中，翻腾着剧烈挣扎的痛苦、嫉妒，还有……深深的、无法言说的自责和羞愧！
“龙啸云啊龙啸云！” 他在心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你看清楚！那是二弟！是和你换过帖、喝过血酒、可以托付生死的结拜兄弟！那是弟妹！是二弟心尖上的人！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你还是不是人？！”
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狠狠勒紧了他几乎要失控的心。兄弟之义，重于泰山！他龙啸云顶天立地，岂能对兄弟的女人存有非分之想？这是江湖大忌！是为人不齿的禽兽行径！
可是……感情这东西，若是能随心控制，又怎会有这许多痴男怨女，怎会有这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林诗音那清丽脱俗的容颜，那温柔善良的性子，那偶尔流露出的、需要人保护的柔弱……不知从何时起，已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了他的心。他越是想拔除，缠得越紧，勒得越痛！
帐篷里，李寻欢温和的声音隐约传出：“……好，我答应你。快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林诗音轻柔的应答声：“嗯，表哥你也早点歇着。”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林诗音起身。
龙啸云猛地惊醒，像是被火烫到一般，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迅速隐入帐篷旁的阴影里，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做了贼一般。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帐篷布，大口喘息着，额头上沁出冰冷的汗珠。
他不能进去。此刻他无法面对二弟，更无法面对林诗音。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眼神，怕自己会露出马脚。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将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酸楚和欲望，强行地、狠狠地，再次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用名为“义气”的巨石，死死封住！
守护他们。
成全他们。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必须做的。
这份无望的、注定见不得光的情感，这份沉重如山的兄弟义气，成了套在他灵魂上的枷锁，也是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最坚定的信念。
帐篷帘子掀开，林诗音端着空水囊走了出来，似乎是去打水。她没注意到阴影中的龙啸云，径直向储水骆驼走去。
龙啸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化为深沉的痛楚和决绝。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踏碎心中所有的妄念。
他走到营地边缘，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鞍，一夹马腹。
“龙大哥，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负责警戒的郭嵩阳诧异地问。
“心里闷，出去跑一圈！透透气！” 龙啸云头也不回，声音沙哑粗重，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很快，马蹄声便远去了，只剩下沙漠夜风呜咽的声音。
郭嵩阳看着龙啸云消失的方向，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一丝不解，摇了摇头，继续值守。
帐篷里，李寻欢服下药丸，盘膝坐在地铺上，缓缓调息。药力化开，带来一丝暖意，疲惫稍减。他听着帐篷外远去的马蹄声，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月色清冷，照着这片寂静的营地，也照着每个人心中，无法言说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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