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过去接住司徒明坠下的身体,锈剑插在身侧,勉强撑住两人重量。他右臂的星河已经熄灭,只剩心口一点微光还在跳动,像是风里残烛。赵无锋跪在地上,剑拄地,头低垂,眉骨裂口渗出的血顺着鼻梁往下淌,在下巴聚成一滴,啪嗒砸进尘土。
就在这死寂里,师父那个破旧褡裢从我怀里自己翻了个身。
它没人碰,却像活了一样抖了三抖,接着“啪”地一声弹开布扣,一块焦边桃酥飞出来,“咚”地撞在我额头上,滚进衣领。
我愣住。
这桃酥我认得。枕头底下那半块,三年来没发霉、没招虫,连老鼠都不啃。现在这两块,一块飞出来,一块在当铺发烫,分明是同炉出炉的东西。
我低头看怀里的司徒明,又摸出那半块桃酥,咬牙将指尖划破,把血抹上去。
桃酥一沾血,突然亮了。
不是火光,也不是灵光,就是一种温吞的、像灶台边烤暖了的光。账本自动翻开,停在“井底见,命相连”那行字上,墨迹开始游动,和桃酥的光连成一片。
眼前一花。
皇陵石阶前,老道士背着手站着,右腿木桩轻轻敲着青石,发出“笃、笃、笃”的响。他对面是个披铠甲的人,盘坐在半空,琵琶横膝,弦上缠着黑发。
“九世轮回,才能洗净剑主因果。”老道士说,“这一世,他得忘干净才行。”
“天规不可违。”那人声音机械,像庙里念经的铜铃。
“规矩是死的,爹是活的。”老道士咧嘴一笑,挠了挠后脑勺,“我儿子要是知道自个儿是七剑共主,还不得吓得尿裤子?让他先当几年掌柜,赊点酒账,摸两把算盘,多好。”
我没忍住笑出声。
画面一转,老道士蹲在当铺后院,拿小刀削一块木头。他削得很慢,每削一刀,脸上就白一分。最后做成一条木腿,往自己断处一安,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栽倒。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缺角铜钱,按在木腿关节上,低声说:“疼了就捏它一下,我听得见。”
我下意识摸了摸左耳。
原来不是梦话。
小时候发烧到抽筋,半夜哭喊,第二天醒来发现师父坐在我床边打盹,手里攥着那枚铜钱,掌心全是汗。还有一次我被流氓堵在巷子揍得满脸血,刚想摸铜钱,回头就看见师父提着扫帚冲进来,一边打一边骂:“谁敢动我儿子试试!”
那时我以为他是路过的疯老头。
现在我知道了,他每转一世,就削一段真魂补我命格。那木腿不是假肢,是他拿修为凝的替劫桩——我挨的每一刀,他都在暗处替我扛了一道因果。
“你师父……”赵无锋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每次为你挡灾,木腿就会裂一道缝。二十年前那一战,他本可以不死,可你才三岁,经不起封印反噬……他就把自己钉进了轮回阵眼。”
我喉咙发紧。
“所以他宁愿做个邋遢道士,偷吃我的早点,趴门缝看我洗澡,半夜给我盖被子?”我冷笑,“他还总说‘练剑之人何惧窥视’,呸!那是馋我碗里的红烧肉!”
赵无锋没笑,只盯着我:“你以为他推你下悬崖是发疯?那是救你。那天你胎记发光,七剑共鸣,整个当铺都在塌。他把你踹下去,自己留在上面压阵——那一脚,是他当父亲的最后一脚。”
我猛地闭眼。
耳边忽然响起琵琶声。
不是从地上,是从云层里传来的。七根弦,断了两根,音不准,调不全,可那旋律……是我小时候在当铺院子里练剑时,师父随口哼的小调。
他叫它《懒汉上坡》。
说是给咸鱼掌柜听的励志曲。
琵琶声越来越响,震得碎石浮空,裂缝边缘的黑雾都被逼退几分。空中浮现一道虚影,正是那个盘坐的铠甲人,持国天王。他手指拨弦,动作僵硬,嘴里重复着:“天规不可违,逆命者形销。”
我抬头,咧嘴一笑:“你们天庭的规矩,管得了雷法符咒,管得了轮回簿子,管得了我师父断条腿换儿子平安吗?”
我抓起那块发光的桃酥,塞进嘴里,狠狠咬碎。
甜的。
但牙缝里渗出血来。
“他说过,甜才能压住苦。”我嚼着桃酥,满嘴血腥,“可他没说,这甜是拿命换的。”
琵琶声戛然而止。
持国天王的虚影顿了一下,左手无名指突然崩断一截,化作星屑飘散。
我抹了把嘴,把锈剑从地上拔起来,顺手将司徒明背上肩。他轻得不像话,像一捆晒干的芦苇。赵无锋挣扎着要站起来,我一脚把他踩回原地。
“坐着。”我说,“你那点血,留着明天还我酒钱。”
我拖着剑,一步步走向封印台中央。地面还在震,裂缝深处那双眼睛缓缓睁开,黑雾翻涌,似有巨物将出。
我停下,转身,对着天空举起桃酥剩下的半块。
“师父!”我吼,“这次我不装死了!你要是个男人,就看着我把你那破阵补上!”
话音未落,桃酥突然脱手飞出,直冲云霄。
它在半空炸开,化作万千光点,如夏夜流萤,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每一点光,都映出一个画面——
老道士在井边喂鱼,嘴里哼着《懒汉上坡》;
他在柜台后偷喝我的茶,被呛得直咳嗽;
他抱着三岁的小孩在雪地里狂奔,木腿咔咔作响;
他最后一次回头,对我笑,说:“慢慢嚼。”
光点落地,尽数渗入地脉。
七芒星阵嗡鸣一声,纹路重新亮起,比之前更稳、更亮。裂缝边缘的黑雾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开始缓缓缩回。
赵无锋抬头,怔住:“这……这是以情破法?”
“什么破法。”我啐了一口,“这是我爹给我带的点心。”
我弯腰,把司徒明轻轻靠在断裂的石柱旁,顺手把他右臂残留的星河光丝拢了拢,塞进衣襟。然后站直,握紧锈剑,指向裂缝深处。
“来啊。”我说,“我师父用命给我争取的时间,可不是让你睡懒觉的。”
远处天际,最后一缕琵琶声悠悠散去。
我站在废墟中央,左手握剑,右手攥着那半块未吃完的桃酥,甜味混着血味在嘴里化开。
东方海平线的方向,云层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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