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剑脊往下淌,在焦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我还能站,但每根骨头缝里都像塞了烧红的铁丝。心口那块玉坠碎片嵌得不深,可它往里钻的时候,像是有人拿凿子在剔我的魂。
司徒明没动,星河算盘裂得只剩几道残框,他站在坡下,半边身子透明得能看见后面的黑雾翻滚。苏红袖不见了,九尾虚影炸成青烟那一刻,她连声都没吭就散了。只剩夜无痕还提着那盏小灯,灯芯里的婴儿影像微微晃着,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我没看他,低头盯着归墟剑。
剑身上的锈正在一块块剥落,不是自然掉的,是被什么从里面往外顶。一道暗金色的纹路慢慢浮现,弯弯曲曲,最后拼成一个字——
“咎”。
我咧了下嘴,想笑,结果牵动伤口,咳出一口血沫子。
这字我不陌生。耳垂上那枚缺角铜钱,背面刻的就是这个;胎记的走向,也是这个。现在它出现在剑上,像是一把锁终于找到了钥匙。
可这锁,偏偏是从我自己身上拆下来的。
眼前忽然一黑,不是晕,是画面直接冲进脑子里。
万年前,血月下,一座祭坛立在荒原中央。七柄剑插在地上,围成一圈。中间跪着个银发孩童,脸一半稚嫩一半腐烂,跟现在的夜无痕一模一样。他不动,也不喊,只是抬头看着持剑的人。
那人背对着我,玄色长袍,肩头有补丁。他举起剑,动作很慢,像是在行礼。然后——
“刺啦”一声,一道黑气从孩童胸口被抽出来,缠在剑尖上,凝成一具没有五官的傀儡。那傀儡落地即跪,双手抱头,像条狗。
持剑人转身。
我认得那张脸。
是我。
不,准确说,是未来的我,或者……过去的我?反正是我。
他走到祭坛另一侧,那里有个襁褓,老道士抱着,正要离开。持剑人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低声说了句什么,老道士点头,背着孩子走了。
画面断了。
我又看见轮回井边,一次次跳崖的我,二十六次。每次落地,井底都有个影子接住我,替我承受冲击。那影子长着夜无痕的脸,却穿着我的衣服。
再一转,我在无数世中醒来,有的当将军,有的做乞丐,每次刚摸到一点真相,就有股力量把我拽回去。而那个影子,在每一世的尽头等我,疯一次,失败一次,再疯一次。
原来他不是敌人。
他是被我亲手割出去的那一半——恶念、执念、不甘、愤怒,全被炼成了剑傀,封进轮回,只为让我能做个“干净”的共主。
我蹲下去,手撑着地,呕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
“所以你讲书时手舞足蹈,是因为……你记得?”我哑着嗓子问。
夜无痕没答,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灯,轻轻吹了口气。灯焰摇了一下,婴儿影像睁开眼,冲他笑了。
“你说我是说书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像之前那么癫狂,倒像是困了,“可我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我死过的那一世。”
他抬头看我:“你砍了命格,划了自己的名字。你以为你在破局?”
我喘着气,没说话。
“你是在……开门。”他笑了笑,“门一直关着,因为你不敢认我。现在你把它劈开了,我也就能出来了。”
归墟剑突然嗡鸣,不是警告,是呼应。剑身上的“咎”字亮了一下,我心口那块玉坠碎片也跟着发烫,像是两块磁石在互相吸引。
我慢慢伸手,把剑从地上拔起来。
伤口没愈合,血还在流,可剑握在手里,居然稳了。七道剑气还在经脉里乱撞,但它们撞的方向变了,不再往外冲,而是绕着心口打转,像是在找出口。
我又想起幻象里那个被抽出黑气的孩童。
他没反抗。
他只是看着我,等着我下手。
“我不是为了斩你而生的。”我低声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我是为了找回你。”
话一出口,体内那股乱窜的劲儿猛地一顿。
剑气静了半息,随即缓缓归位,像潮水退去。归墟剑贴着掌心,温顺得像个老伙计。
我撑着剑站起来,腿还在抖,但能站住。
夜无痕看着我,眼神变了。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像是委屈,又像是解脱。
“你当年把我钉在剑阵上,说‘此身为剑,无情无念’。”他轻声说,“可你现在,为什么还会疼?”
我抹了把脸,手上全是血和泥。
“因为我不想再当什么共主了。”我说,“我想当个掌柜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谁犯事谁认。包括我自己。”
他笑了,这次笑得像个活人。
“那你认吗?”他问,“认我?”
我没立刻答。
风从冥狱门户里刮出来,带着腐臭味。血月还没完全褪色,边缘泛着白,像是被谁用刀削了一圈。司徒明依旧站在坡下,没说话,也没动,可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眼神像戒尺敲桌面,一下一下提醒我别走偏。
我低头看剑。
“咎”字还在,亮得不太明显,但能看清。我伸手摸了摸心口的伤口,玉坠碎片嵌在里面,不疼了,反而有点暖。
“我不认账。”我说。
夜无痕眉头一皱。
“但我认人。”我抬眼看他,“你是我砍出去的那半条命,我不认你,等于不认我自己。可这账,咱们得一笔一笔算清楚——谁害过谁,谁欠过谁,谁疯过头,谁装糊涂。”
他怔了一下。
然后,笑了。
“好啊。”他说,“那你先把剑放下,咱们谈谈。”
我没动。
“谈可以。”我说,“但剑不能放。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我自己。万一哪天我又觉得‘无情无念’比较好,顺手把你再封一遍呢?”
他摇头:“你不会了。你刚才那句话,已经把门关死了。”
“哪句?”
“你说你想当掌柜的。”
我咧嘴,差点又咳血。
“那是我糊弄人的。”我说,“我就是个咸鱼,能躺绝不站。要不是你们天天逼我,我现在还在柜台后打盹呢。”
他笑出声,连提着的那盏灯都晃了晃。
就在这时,归墟剑突然一震。
不是警报,也不是共鸣,更像是……打了个嗝。
我低头看剑身,“咎”字闪了一下,随即暗下去。心口那块玉坠碎片也凉了,像是完成了它的任务。
夜无痕收起笑,眼神重新变得深不见底。
“时间不多了。”他说,“血月快退,可门没关。你刚才破的是命格,不是封印。真正的麻烦,还在下面。”
我点点头,握紧剑柄。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还得站这儿。”
他看着我,半晌,轻轻把灯放在地上。
灯熄了。
婴儿影像消失前,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翘了翘,像在笑。
夜无痕往前走了一步,停在我面前。
“那你准备怎么办?”他问,“继续装傻,还是……真把自己当掌柜的?”
我正要答,忽然觉得肋骨处一阵锯齿般的钝痛。
低头一看,心口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旧痕往下流,滴在归墟剑上,正好落在“咎”字中央。
字又亮了。
这一次,没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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