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咎”字往下淌,在剑脊上分了岔,一滴滴砸进焦土里,像算盘珠子落盘,清脆又沉闷。我还在跪着,膝盖压着一块碎骨,不知道是谁的。归墟剑插在地上,撑住我摇晃的身体,心口那块玉坠碎片像是活了一样,一跳一跳地往骨头缝里钻。
账本就摊在眼前,封面沾着泥和血,边角卷了起来,像我小时候赖账时撕坏的那一本。我左手抖得厉害,可还是把它翻到了最后一页。
纸是空的。
黄得发脆,干得像三年没翻过一次的旧账。可指尖刚碰上去,就渗出暗红的丝线,慢慢爬成字——
“三日后血月最高点,以剑灵血重绘封印。”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差点呛出血来。
“好家伙,连死法都给我记到账上了?”
夜无痕站在三步外,手里那盏灯早灭了,他也不捡,就那么站着,像根插在地里的旗杆。听见我笑,他眼皮都没抬。
“你师父连你哪天断气、断在哪块石头上,都算进去了。”他说,“不信你翻翻‘应付’栏,说不定还标了香火钱。”
我没理他,抬头看向坡下的司徒明。
他还在那儿,半边身子透明得能看见背后的黑雾,手里攥着那把断了框的星河算盘,指节发白。风一吹,他整个人都在晃,像一张快被揭走的贴纸。
“你知道这事?”我嗓音哑得像砂纸磨墙。
他没答,站了会儿,抬手摘下右眼那半片琉璃镜。镜后的眼窝里,原本流转的星河纹路已经黯淡,像烧完的炭灰。他轻轻敲了敲算盘残框,发出“嗒”的一声。
“他知道我会消散。”他说,“所以这一笔,记进了‘应收’栏。”
我愣了两秒,忽然想骂人。
“合着你们一个个都当自己是账上的一行字?死了还得填个金额?”
司徒明没笑,也没动,只是把镜子放回原处,遮住了那只空荡荡的眼睛。
“因果有数,生死有价。”他说,“这是他教我的第一课。”
我咬牙,伸手去够归墟剑,想站起来。可刚一动,心口就是一阵抽搐,像是有人拿铁钩子在里面搅。我咳了一声,血沫子喷在账本上,正好盖住“封印”两个字。
夜无痕冷笑:“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还想改命?别忘了,你师父写的账,从没错过一次。”
“那是因为……”我抹了把脸,手指沾满血,“他从没给人改账的机会。”
我拖着剑,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寸,骨头缝里就像有刀在刮。司徒明看着我,没退,也没迎上来。
等我走到他面前,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戒尺时,他轻轻一侧身,避开了。
“别拦我。”我说。
“我不是拦你。”他声音很轻,“我是告诉你,这笔债,我认。”
“放屁!”我吼出声,“谁让你认了?谁让你当祭品了?你是我账房先生!不是阵眼材料!”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得不像话,像极了当年我偷懒被他用戒尺敲醒时,那种“你再睡我就记你工钱”的表情。
然后,他抬手,把戒尺对准自己眉心,猛地刺了下去。
没有惨叫。
只有一声极轻的“咔”,像是算盘珠卡住又松开。
刹那间,他右眼里残存的星河纹路轰然炸开,金色的光流从眼眶喷涌而出,像一条逆飞的银河,直冲天际。光流尽头,尽数灌入我手中的归墟剑。
剑身嗡鸣,震得我虎口发麻。“咎”字再度亮起,可这次不一样了——它不再冷冰冰地泛着杀意,反而透出一股温热,像是被人焐了许久的铜钱。
司徒明的身体开始瓦解。
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化作光尘,随风飘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像是想摸摸脸,可手指刚碰到脸颊,就已经碎成了星屑。
“下辈子……”他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被风吹散,“别让我再当账房了。”
最后一粒光点消散前,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
我没看清他说了什么。
但我知道。
是“结账了”。
我跪在地上,手里攥着那把断裂的戒尺,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账本。归墟剑插在身侧,剑身温热,像刚被人握过。
夜无痕走了过来,脚步很慢,停在我面前。
“现在,轮到你写账本了。”他说。
我没抬头,只是用沾满血的手指,在账本最后一页,狠狠划下一道斜杠,把“以剑灵血重绘封印”八个字全给盖住。
然后,我写下一行新字——
“此账未结,由我续写。”
写完,我把账本合上,塞进怀里,抬头看他。
“三日之内,我不封门。”我说,“我要拆局。”
夜无痕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冷笑一声。
“你真以为改几个字,就能翻盘?你师父布的局,连天道都绕不过。”
“我不是要绕。”我撑着剑,一点一点站起来,腿还在抖,可总算站住了,“我是要掀桌子。”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你打算怎么过这三天?”
我低头看了看心口的伤口,血还在渗,可不那么疼了。归墟剑贴着手掌,温顺得像条老狗。
“第一天,”我说,“我把所有欠我的人都找出来。”
“第二天,”我活动了下手腕,“我把所有我欠的人,也找出来。”
“第三天……”我咧嘴一笑,血顺着下巴滴下去,“我让他们坐一桌,吃顿饭,把账算清楚。”
夜无痕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
“你还是那个德性。”他说,“能赖账绝不还,能躲懒绝不干。”
“那当然。”我拍拍身上灰,“我可是掌柜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像在看一本还没翻完的账本。
远处,血月边缘已经开始发白,像是被谁用刀削去了一圈。冥狱门户仍在喘息,黑雾翻滚,可归墟剑却不再躁动。它安静地贴在我掌心,像在等下一单生意。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半片琉璃镜,轻轻放在司徒明消失的地方。
然后,我转身,面向东海方向,举起归墟剑。
剑尖指向天际,正对着那轮将褪未褪的血月。
“三日后。”我低声说,“咱们算总账。”
夜无痕站在我身后,忽然开口。
“你真不怕死?”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怕。”我说,“但我更怕——活得像个死人写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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