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脚踹躺躺在雪地里的吉科德,并没有被人注意到。
嘲笑声、怒骂声、惨叫声……各种声音在他的耳边交织,最后又随着奎特梅德的离去和那名剑协成员的追击,而渐渐远去。
山谷里,只剩下那些被囚禁的奴隶们无声的啜泣,和那个昏迷不醒的圣伊格尔管事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吉科德才从那阵剧痛和羞辱感中,缓缓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挣扎着,用那双早已不属于自己的、颤抖的手臂,撑起了自己衰老的身躯。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
营地里,空荡荡的。
那些穷凶极恶的捕奴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喀麻管事,那些衣冠楚楚的圣伊格尔护卫……都不见了。
只有那片被踢翻的、还在冒着黑烟的篝火,和满地的狼藉。
“……奎特梅德……”
一个名字,从他的口中,下意识地蹦了出来。
那个奇怪的、毁了容的、却又在最后关头替他解了围的女孩。
她怎么样了?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痛,也顾不上那些还被关在栅栏里的奴隶。
他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
他踉跄着,循着雪地上那片混乱的脚印,朝着奎特梅德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跑得很慢,很吃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
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在距离营地五六百米远的那片雪松林前,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片……让他毕生难忘的、地狱般的景象。
数十具残破的尸体,铺满了整个雪地,猩红的鲜血,将这片纯白的世界,染成了一副触目惊心的、抽象的画卷。
而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上,那个他一直担心着的少女,正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一棵雪松之下。
她没有再保持着那种野兽般的姿态,也没有再散发出那种令人战栗的杀气。
她只是抱着双膝,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那瘦小的、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着,像一只受了伤的、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小兽。
没有疯狂,没有暴虐。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尽的自卑与孤独。
吉科德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了矛盾与悲伤的画面,心中那份属于“骑士”的、一往无前的勇气,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所取代。
是怜悯。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蜷缩的身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缓缓地抬起头,当她看到来人是吉科德时,她那双布满血丝的、刚刚才恢复了一丝清明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慌乱与无措。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那半边被血污和伤疤覆盖的、狰狞的脸藏起来。
她更加用力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想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好让别人看不见。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自嘲的、充满了无尽苦涩的声音,低声说道:
“……看吧。”
“我说过……”
“……我很危险。”
………
……
…
吉科德看着蜷缩在雪地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奎特梅德,看着她那充满了自我厌恶与痛苦的眼神。
他知道,任何语言上的安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该怎么做?
去告诉她“你不是怪物”?
可那满地的尸骸,和她亲手扯下头颅的血腥场面,又该如何解释?
去质问她“为何要滥杀无辜”?
可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无辜?
吉科德发现,自己那套从吟游诗人故事里学来的、非黑即白的“骑士理论”,在眼前这复杂而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失效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于是,这位自称“星光照耀”的老骑士,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无比荒诞的决定。
他决定,不再当一个安慰者,而是当一个小丑。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挺直自己那佝偻的背,然后像一个戏剧演员般,迈着夸张的、一摇三晃的步伐,走到了那片尸山血海的正中央。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那杆断裂的、可笑的骑枪,用一种充满了戏剧性的、浪漫到近乎疯癫的语调,高声宣布道:
“星光骑士吉科德,和他那神秘而强大的少女伙伴,在一次伟大的冒险中,又一次击败了盘踞于此的邪恶,扞卫了世间的公义!”
他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充满了血腥味的雪地里,显得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不合时宜。
蜷缩在树下的奎特梅德,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她看着那个站在尸体堆里,像个小丑一样手舞足蹈的老疯子,用一种弱不可闻的、充满了自嘲的声音,吐槽道:
“……如果当时,你也在这里,我也会把你一起杀了。”
“这里没有公义,只有……纯粹的杀意。”
“不!”
吉科德立刻反驳,他用手中的断枪,指了指地上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义正辞严地说道:
“他们!贩卖同胞,欺凌弱小,罪该万死!我们,就是正义的伙伴,是执行神罚的利剑!”
“正义的伙伴?”
奎特梅德似乎被他这番话逗笑了,那是一种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苦涩的笑。
“你,只不过是一个被人一脚就能踹晕的弱者。”
她指了指吉科德。
“而我,”
她又指了指自己:
“也只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杀戮欲望的、该死的狂兽。”
“我们算什么正义的伙伴?”
然而,在这场充满了荒诞与自嘲的戏剧里,吉科德却仿佛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他再次将那杆断枪高高举起,用一种更加坚定、也更加响亮的声音,对着奎特梅德,也对着整个世界,高声宣告:
“我是星光照耀的骑士,吉科德!”
“而你,”
他将断枪指向奎特梅德:
“你就是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的,正义的、神秘的少女!”
“这是属于我们的,伟大的冒险!”
“……”
听着他那番执着到近乎疯癫的话语,看着他那双浑浊却燃烧着不灭光芒的眼睛。
奎特梅德脸上的苦笑,渐渐地,也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狼狈却又释然的笑。
一个被人一脚踹晕的老疯子。
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狂兽。
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悲的失败者。
却在这里,上演着一出关于“骑士”与“正义”的、滑稽的戏剧。
还有比这更荒诞,更有趣的事情吗?
她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雪和尘土。
她走到吉科德的面前,学着他的样子,也挺起了胸膛。
“那么,骑士,”
她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鲜活的生气:
“我们,继续冒险吧。”
她顿了顿,然后,用一种带着一丝骄傲的、不容置疑的语气,纠正道:
“还有,我不神秘。”
“我是决死剑士预备役!”
“奎特梅德!”
………
……
…
之后,他们回到了那个早已人去楼空的罪恶营地。
吉科德用从尸体上搜来的钥匙,打开了那坚固的栅栏,将里面那些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货物”们,一一解放了出来。
然而,他在人群中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救了他一命的老骑士。
“不在……”吉科德的心,沉了下去。
“他可能……已经被带走了。”
奎特梅德看着那些空空如也的、用来运送“上品货物”的马车车辙,冷静地分析道。
两人没有放弃,他们在营地里四处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最终,在那个被奎特梅德一刀捅死的圣伊格尔管事的帐篷里,他们找到了一堆厚厚的、用圣伊格尔文字书写的羊皮卷。
那是记录着所有罪恶交易的账本和收据。
“太好了!”
吉科德如获至宝般,将那些羊皮卷抱在怀里:
“只要能看懂这些,我们就能知道他被卖到哪里去了!”
然而,当他兴奋地展开第一张羊皮卷时,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上面那些如同蝌蚪般扭曲的、陌生的符号,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奎特梅德。
奎特梅德也凑了过来,她盯着那些文字看了半天,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也不认识。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
“……”
“你……”
奎特梅德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吉科德:
“你都这么老了,怎么会不识字?”
在她的认知里,年长,就意味着智慧和学识。
她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家里的长辈,像老加文,还有我大哥基利安,他们都识字的!大哥还会写很漂亮的诗呢!”
“哈?”
吉科德被她这番话气笑了,他没好气地吐槽道:
“我说你这小姑娘,到底是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
识字有多可贵!你心里没点数吗?
能识字的人,不是贵族就是教士,谁会像我一样,沦落到在草原上捡垃圾吃?”
“可你不是骑士吗?”
奎特梅德依旧不解。
“我是……”
吉科德一时语塞,最终只能无奈地摆了摆手:
“算了,跟你说不通。”
就在两人因为“识字率”的问题而互相吐槽时,一个苍老的、带着一丝怯懦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那……那个……尊贵的骑士大人……女士……”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同样被解救出来的、头发花白的老奴隶,正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
“我……我以前在一位学者的家里当过仆人……或许……或许能认得一些字。”
“真的吗?!”吉科德和奎特梅德喜出望外。
在那位老奴隶的帮助下,他们开始一页一页地、艰难地翻阅起那些记录着罪恶的账本。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火光下,老奴隶那干瘦的手指,在一行行冰冷的文字间缓缓移动。
“……有了!”
他突然指着其中一条记录,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
“这里……这里写着,三天前,有一名‘体格健壮、年纪偏大’的圣伊格尔男性奴隶,因为‘反抗激烈’,被提前交易,由一支来自红叶领的商队,押送往了帝国内部。”
三天前……
红叶领……
帝国……内部……
吉科德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他们……来晚了。
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老骑士,早在他们还在雪地里艰难跋涉时,就已经被当成货物,送往了那片他们永远也无法触及的、繁华而又陌生的土地。
………
……
…
精神世界中,莫德雷德“听”完了吉科德与奎特梅德的整段对话,也“看”到了那条令人绝望的账本记录。
他缓缓地退出了那片由精神力构筑的、与吉科德相连的桥梁,意识重新回归到了繁星镇那间温暖的书房之中。
窗外,风雪依旧。
莫德雷德睁开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心中五味杂陈。
现在,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都拼凑在了一起。
那个自称“星光照耀”的老疯子吉科德,他身上那套残破的铠甲,一定来自于某个在血战中牺牲的、不知名的繁星骑士。
或许是某个年轻的学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将他从混乱的战场上推开。
又或许,是某个与他萍水相逢的普通骑士,在临死前,将自己的甲胄赠予了这个可怜的老人。
无论如何,正是因为这份阴差阳错的“继承”,才让吉科德这个与繁星领毫无关系的局外人,被那面新生的“护民”敕令旗帜,误认为了繁星骑士团的一员。
也正是因此,他才能通过旗帜的共鸣,将自己那份充满了迷茫、痛苦,却又无比乐观坚韧的意志,传递到自己这个旗帜主的脑海之中。
想通了这一切,莫德雷德对吉科德的遭遇,除了那份被其精神所感染的敬佩之外,又多了一丝作为“领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但他现在,却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就贸然派兵深入帝国腹地,去和另一个不知底细的“红叶领”发生冲突。
他只能希望,吉科德能放弃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带着那些被解救的奴隶,平安地抵达护民官之墙。
然而,在为吉科德的命运而感到担忧的同时,另一个更深层次的、也更让他感到愤怒的问题,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奴隶贸易。
这个在他前世的历史中,早已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最血腥、最丑恶的词汇,在这个落后的中世纪世界里,竟然是如此的“司空见惯”,甚至是“理所当然”。
从奎特梅德与吉科德的遭遇中,他看到了这条罪恶产业链最完整的、也最残酷的运作模式。
喀麻的埃米尔,为了补充战争消耗,需要大量的、廉价的马穆鲁克炮灰。
而圣伊格尔的某些贵族领主,为了满足自己那奢靡的生活和变态的欲望,则需要年轻貌美的奴隶来作为玩物,或是需要健壮的劳力来作为可以被随意消耗的矿工。
于是,一个跨越了国界与仇恨的、肮脏的地下市场,便应运而生。
捕奴人,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在两国边境的灰色地带上疯狂劫掠,将抓捕到的“货物”,按照“质量”,进行分类。
“残次品”,被卖给喀麻人,变成没有思想的战争机器。
“优等品”,则被卖给圣伊格尔人,变成可以被随意买卖和处置的私有财产。
而最让莫德雷德感到愤怒和无力的,是这一切,在这个世界,竟然是合法的。
或者说,是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是被默许的。
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奴隶,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尊严,在这个世界,甚至得不到最基本的法律保障。
他们的生死,完全取决于主人的喜怒。
“……权贵……特权……”
莫德雷德看着窗外那片看似宁静祥和的繁星镇,眼神却变得无比冰冷。
他知道,他所要对抗的,从来就不仅仅是来自草原的敌人。
更是盘踞在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那套根深蒂固的、以压迫和剥削为基础的、落后的封建体系。
喜欢西幻:我在异界打造最强军队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西幻:我在异界打造最强军队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