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吝啬地透过陆铮房间那扇小小的、高悬的窗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方模糊的亮斑。空气里弥漫着深秋特有的清冷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旧家具的木头气味。
陆铮猛地睁开眼。几乎是意识清醒的瞬间,左肩胛骨处那如同被烙铁灼烧过的剧痛便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引发了更剧烈的撕裂感,疼得他眼前发黑,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僵硬地躺着,不敢再动,只是急促地喘息着。昨晚重重摔落在地的钝响,父亲冰冷审视的目光,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月光下狼狈蜷缩的身影,与此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自己重叠,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骄傲的心。
窗外的起床号准时响起,穿透薄薄的玻璃,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陆铮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右臂死死撑住床沿,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身体从床上挪坐起来。每一个细微的牵扯,都让左肩的伤口发出无声的咆哮。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洗得发白的枕巾上。
他侧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棕褐色的玻璃药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瓶塞是简陋的软木塞。这是他今早醒来时发现的,就静静地放在他枕边。瓶子里装着一种气味刺鼻、颜色深褐的药油。这药油的味道……很熟悉。是部队里常用的跌打损伤药,效果霸道,但也意味着更猛烈的疼痛。
是谁放的?母亲?还是……父亲?
陆铮的目光在那药瓶上停留了片刻,幽深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墨色。他伸出右手,拿起药瓶,拔掉软木塞。一股浓烈辛辣、混合着浓重中药和酒精的味道瞬间冲入鼻腔。他没有犹豫,将深褐色的药油倒在掌心,忍着钻心的剧痛,用右手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左肩胛骨那片肿胀发烫的伤处。
药油接触皮肤的瞬间,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剧烈的灼痛让他闷哼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咬紧牙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依旧固执地、一圈圈地揉搓着那片淤肿。汗珠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滚落,砸在赤裸的胸膛上。他仿佛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昨晚的“失败”,也在对抗着内心那丝不该有的软弱。
早餐的气氛比昨晚更加压抑。陆铮穿着长袖衬衣,努力控制着左臂的动作,尽量不让疼痛影响进食的姿态。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发被汗水濡湿,又被强行梳理过,显得有些僵硬。
陆卫国坐在主位,如同磐石。他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目光偶尔扫过陆铮,锐利如鹰隼,却没有任何言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衬衣,看到底下那片涂抹了药油的淤伤。周淑芬则显得忧心忡忡,几次想给儿子夹菜,却又在丈夫无形的威压下缩回了手,只能心疼地看着儿子略显苍白的脸和额角未干的细汗。
“今天的文化课复习,不能落下。”陆卫国放下粥碗,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昨晚院子里那场无声的注视和今早的药瓶都从未发生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脑子更是。体能训练暂时放一放,但文化课,尤其是数理化,是考军校的基础,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
“是。”陆铮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嗯。”陆卫国不再看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我回部队了。”说完,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离开了餐厅。关门声依旧沉重。
周淑芬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铮子,你肩膀……还疼得厉害吗?要不妈给你煮个鸡蛋敷敷?那药油……是你爸让小王(警卫员)一早送来的,劲儿大,你……”
“妈,我没事。”陆铮打断母亲的话,站起身,“药油挺好。我去看书了。”他没有看母亲担忧的眼神,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步伐依旧挺直,只是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陆铮的房间很小,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硬板床,一个旧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整齐地码放着高中课本和几本军事理论书籍。窗户开得很高,光线有些昏暗。
他坐在书桌前,摊开物理课本。左肩的剧痛在药油的刺激下并未缓解多少,反而像有火在皮下烧,牵扯着神经,让他难以集中精神。公式和定理在眼前晃动,却难以真正进入大脑。他烦躁地合上书,右手无意识地按住了左肩伤处,指节用力到发白,试图用更强烈的按压感来抵消内部的灼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以及沈念薇清亮温软的声音:“陆铮哥?你在吗?”
陆铮动作一顿,迅速放下按着肩膀的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惯常的平静。“进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被推开一条缝,沈念薇探进头来。她穿着淡蓝色的棉布罩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笔记。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陆铮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额角未干的汗迹上,心不由得揪了一下。
“陆铮哥,”她走进来,将怀里的笔记放在书桌一角,“这是林妈妈整理的物理笔记,还有几道她觉得特别有代表性的例题解析。她说……你这两天要是训练任务重,可能用得上。”这个借口是她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来的。
“谢谢林阿姨,也谢谢你。”陆铮的目光扫过那摞字迹娟秀工整的笔记,语气客气而疏离。
沈念薇站在书桌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她看着陆铮挺直的脊背和刻意避开她视线的侧脸,昨晚隔壁的争吵声、今早他额角的汗珠、还有此刻他眉宇间那抹极力隐藏却依旧泄露的疲惫和痛楚,都让她胸口发闷。
“陆铮哥,”她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你的肩膀……还疼吗?昨天……在槐树那儿,我看到……”她没有说下去,但关切的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他左肩的位置。
陆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抬眼看向沈念薇,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被窥破的狼狈和瞬间筑起的冰冷堤坝。“我没事。”他的声音陡然冷硬起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防御,“训练难免磕碰,小伤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那冰冷的语气像一盆冷水浇在沈念薇心头。她能感觉到他瞬间竖起的尖刺。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比如昨晚听到的争吵,比如她的担心,但在陆铮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目光下,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
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尴尬和一丝莫名的委屈。阳光透过高窗,在陆铮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小片光影,也照亮了书桌一角那个不起眼的棕色小药瓶。
“我……我先回去了。”沈念薇最终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发涩。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禁地的冒失者。她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陆铮低沉的声音,比刚才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距离感:“笔记……谢谢。”
沈念薇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沉默而压抑的空间。
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陆铮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肩上的剧痛似乎因为刚才的戒备而更加汹涌。他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右手再次用力按住了左肩。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在那瓶深褐色的药油上。刺鼻的药味在鼻端萦绕。他伸出手,拿起药瓶,冰凉的玻璃瓶身触感粗糙。指腹摩挲着瓶身,没有标签,没有说明,只有那股霸道而熟悉的味道,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
药油……是父亲让送来的。
昨晚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今早这沉默的药瓶……
陆铮握着药瓶,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瓶中药油那浓烈辛辣的气息,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弥漫、翻搅。是怨?是痛?是屈辱?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也分辨不清的、极其微弱的……暖意?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硬,将那瓶药油重重地放回桌角。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他不愿深究、也无力承受的符号。
阳光在书桌上移动着,将那瓶沉默的药瓶和少年紧握的拳头,一同笼罩在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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