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军区大院卫生所干净却略显空旷的走廊上投下斜斜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来苏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带着一种冰冷的洁净感。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偶尔有咳嗽声和低语声从诊室里传出。
沈念薇站在走廊尽头那扇挂着“外科处置室”牌子的门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青春之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肋骨。刚才鼓起的勇气，在站到这扇门前时，仿佛被这消毒水的气味冻结了大半。
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课间休息时，她又一次忍不住望向陆铮的座位。他依旧坐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插在课椅上，但脸色比早晨更加苍白，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紧贴在皮肤上。当老师转身板书时，她甚至看到他放在桌下的右手，正死死地按着左肩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青筋毕露。
那无声的忍耐和压抑的痛苦，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沈念薇的心。陆铮哥在硬撑！他肩上的伤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那瓶刺鼻的药油显然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因为他的强撑和昨晚的二次摔伤变得更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她编了个肚子疼的理由向老师请了假，一路跑回了大院，目标明确——卫生所。她知道卫生所的刘军医技术好，人也和气，更重要的是，他是看着陆铮长大的长辈。
可是，当真的站在这扇门外，想到要如何开口，想到陆铮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眼神，沈念薇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会领情吗？还是会觉得她多管闲事，更加疏远她？
“小薇？站这儿干嘛呢？”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念薇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刘军医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病历夹，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刘军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眼神慈祥，是卫生所里最受大家信任的老军医。
“刘伯伯……”沈念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担忧，“我……我想请您帮个忙……”她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语速飞快地将自己看到的陆铮的情况说了出来：昨天的伤，昨晚可能又摔了，今早脸色很差，课上一直在忍痛……
刘军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皱了起来：“这小子……跟他爹一个倔脾气！伤得这么重还硬挺着？这都几天了！”他显然知道陆铮的性格，也了解陆卫国的作风，语气里带着长辈的责备和心疼。“行，我知道了。这事儿交给我。他现在在家？”
“应该……在复习功课。”沈念薇连忙点头。
“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刘军医说着，转身快步走进处置室，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色小药箱。“走，去他家看看！”
陆铮坐在书桌前，眼前的物理课本摊开着，但上面的公式和符号却像一群模糊的蚂蚁在爬动。左肩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忍耐极限。药油的灼烧感混合着骨头深处的钝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试图集中精神，但眼前的字迹开始扭曲、晃动。他烦躁地合上书，右手再次用力按向伤处，试图用更强烈的外部刺激来压制内部的疼痛风暴。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陆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和不耐。
“铮子，是我，刘军医。”门外传来刘军医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陆铮的身体瞬间僵住！刘军医？他怎么会来？一种被“出卖”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看向门口，眼神冰冷锐利，几乎能穿透门板射向外面站着的沈念薇！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多事？！
“铮子，开门。听说你肩膀不太舒服？刘伯伯给你看看。”刘军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容拒绝的关切。
陆铮的拳头在桌下紧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不想开门！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更不想接受这种在他看来近乎“怜悯”的关心！尤其是在沈念薇面前！他宁愿自己一个人熬着，像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伤口。
“我没事！不用看！”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生硬。
门外的刘军医显然不吃这套，声音也严肃了几分：“陆铮！别跟刘伯伯犟！我是医生！开门！这是命令！”最后三个字，他用了在部队里惯用的口吻，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命令……这两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陆铮强撑的硬壳。他可以不理会沈念薇的关心，可以顶撞母亲的担忧，但他无法违抗一位穿着军装的长辈以“命令”形式表达的关切。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纪律性。
他沉默了几秒，肩膀颓然地垮塌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挺直。他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刘军医提着药箱站在门口，表情严肃。沈念薇则低着头站在刘军医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不敢看陆铮的眼睛。
陆铮冰冷的目光越过刘军医，像刀子一样刮在沈念薇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愠怒。沈念薇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
“行了，杵门口干嘛？进去！”刘军医仿佛没看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径直走进房间，目光锐利地扫过陆铮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眉头皱得更紧了。“把上衣脱了，我看看。”
处置室里明亮的灯光下，陆铮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当刘军医小心翼翼地揭开他胡乱涂抹的药油纱布时，连见惯了伤痛的刘军医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左肩胛骨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紫色淤血肿胀，几乎覆盖了整个肩胛骨边缘，皮肤紧绷发亮，局部甚至有皮下渗血的青紫斑点。肿胀的中心区域，明显能摸到异常的骨擦感和骨性凸起。
“胡闹！”刘军医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严厉的责备，“这哪是简单的挫伤？骨裂了！至少是骨裂！还硬扛着！还自己乱抹药！这药油是活血化瘀的，急性期用了反而会加重内出血和肿胀！你小子不要命了？！”他一边快速戴上手套，一边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冰袋、绷带和固定夹板。
陆铮紧抿着唇，偏过头去，不看自己的伤处，也不看旁边一脸担忧和自责的沈念薇。冰冷的消毒棉球擦拭着肿胀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暴露着他承受的痛苦。
刘军医手法娴熟地进行着冷敷和临时固定。“必须马上去医院拍片子！这伤耽误不得！再拖下去，留下后遗症，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摸枪了！”刘军医一边固定着夹板，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不去医院。”陆铮的声音沙哑而固执，“我没事，固定一下就好。”
“你！”刘军医气得差点把夹板拍他脸上，“陆铮！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这是你的身体！你未来的前途！你想跟你爹一样，落下个阴雨天就疼的毛病吗？！”
提到父亲，陆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猛地抬眼看向刘军医，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倔强，有屈辱，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最终，他还是固执地别开了脸，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无声地表达着拒绝。
刘军医看着眼前这个倔得像头驴的少年，又气又心疼。他叹了口气，知道硬逼没用，这小子跟他爹年轻时一模一样。他放软了语气，一边继续手上的包扎，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铮子，刘伯伯知道你怎么想的。不想让你爸知道？怕他觉得你‘不行’？怕挨训？”他顿了顿，看着陆铮骤然僵硬的后背，“可你想过没有？硬扛着，伤只会越来越重，最后真废了，那才是真正的‘不行’！才是真的辜负了你爸、你爷爷的期望！身体垮了，拿什么去扛责任？拿什么去拼前程？”
刘军医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陆铮心上。他依旧沉默着，但紧握的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些，僵硬的身体似乎也泄去了一丝强撑的力气。冰冷的灯光照在他苍白汗湿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
沈念薇站在一旁，看着灯光下陆铮赤裸的上半身。少年的背脊依旧挺拔，肌肉线条流畅而蕴含着力量，但此刻，那宽阔的肩膀却被冰冷的夹板和绷带紧紧束缚着，显得脆弱而沉重。那片深紫色的淤肿在灯光下狰狞刺目，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巨大痛苦和倔强的代价。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刘军医仔细地包扎，看着陆铮沉默忍耐的侧脸，看着他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泪意逼了回去。她知道陆铮哥不需要眼泪，那只会让他觉得更加难堪。她默默地走上前一步，拿起旁边托盘里干净的纱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铮额角、脖颈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温柔。
陆铮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他依旧偏着头，看着处置室冰冷的白墙。额角传来纱布微凉的触感和她指尖轻柔的擦拭，那小心翼翼的、带着怜惜的动作，像一股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暖流，悄然渗透了他冰冷坚硬的外壳，触碰到了内心深处某个柔软而疲惫的角落。
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紧握的拳头，也缓缓地、彻底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灯光下，少年沉默的剪影，与少女无声的守护，构成了一幅沉重却又带着奇异温度的画面。
刘军医包扎完毕，看着眼前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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