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大捷的余波仍在京城官场回荡，封赏的旨意已明发天下，太子太保周勃的威名与“忠义海商”薛家的匾额，成为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谈资。
然而，处于这场风暴中心的监国太子赵钰，却在颁下旨意后的第三日，只带了贴身太监福安及两名扮作寻常家仆的大内侍卫，悄无声息地出了紫禁城，乘着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融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
他没有去兵部听取详细的战报，也没有召见任何心腹大臣商议后续，而是径直来到了敕造荣国府那略显萧瑟的朱漆大门前。
轿子落下，福安上前低声通报。
门房听得是“雍亲王、冠军侯”驾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进去禀报，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闭门谢客时的“谨慎”。
赵钰走下轿辇，负手而立，打量着这座曾极力巴结他、又在他势危时迅速划清界限的国公府邸。
门楣依旧高大，石狮依旧威严，但门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清，仿佛那场波及朝野的政治风波，早已抽走了这座百年勋贵府邸的最后一丝底气。
他今日前来，并非一时兴起。东南暂平，朝局初定，但暗流未息。龙首宫那边摔碎的玉如意，贾府这等勋贵在风波中的首鼠两端，都让他意识到，仅仅依靠战场上的胜利和朝堂上的高压，还不足以彻底掌控这庞大的帝国。
他需要更深入地触摸这帝都的脉搏，需要亲眼看看这些依附在帝国肌体上的勋贵们，在经历了这番震荡后，究竟是何种光景。而贾府，这个与红楼命运紧密相连、又曾在政治投机中典型表现的家族，无疑是一个极佳的观察窗口。
当然，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丝对那被纳入宫中、性情温和怯懦的贾迎春的近况的牵挂，以及对这座大观园中其他几位“原着”女儿命运的好奇。
不多时，荣国府中门大开，贾赦、贾政并贾琏、贾宝玉等一干男丁，皆是神色惶恐、衣冠不整地匆匆迎出，跪倒一片。
“臣等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贾赦声音发颤，头埋得极低，不敢仰视。
贾政亦是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他们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这位杀伐决断、如今权势更胜从前的监国太子，为何会突然驾临他们这已是日薄西山的府邸？是秋后算账，还是……
赵钰目光平淡地扫过他们，并未叫起，只是淡淡道：“起来吧。本王今日无事，随意走走。”
他语气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贾赦等人如蒙大赦，却又更加忐忑地起身，躬身引着赵钰入府。
穿过仪门，绕过影壁，行走在熟悉的抄手游廊上。府中的景致似乎与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但那份曾经扑面而来的奢华与喧嚣，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灰霾所笼罩，下人们远远见到便跪伏在地，不敢出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贾赦、贾政小心翼翼地陪在身侧，搜肠刮肚地找着话题，无非是称颂殿下英明神武、东南大捷乃社稷之福之类的套话，言语间充满了谄媚与惶恐。
赵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锐利地观察着府中的细节。
他看到回廊柱子上新漆的痕迹掩盖不住底下的旧损，看到假山旁的花木似乎疏于修剪，看到往来丫鬟仆妇的衣着虽仍光鲜，眼神中却少了往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惊惧与茫然。
“听闻府上老太君近来身体欠安？”赵钰忽然开口，打断了贾赦喋喋不休的奉承。
贾赦一愣，连忙回道：“劳殿下挂心，家母只是年事已高，偶感风寒，已无大碍，无大碍。”
赵钰不置可否。贾母是贾府的定海神针，她的“欠安”，或许不仅仅是身体原因，更是这家族在政治风雨飘摇中心态的真实写照。
一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通往大观园的垂花门附近。正当贾政犹豫着是否该请示殿下是否要入园一观时，忽听得侧前方一处月洞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咚与细语声。
随即，两道窈窕的身影伴着一个小丫头，从门内转出。
当先一人，身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鼠排穗褂，身形修长，顾盼神飞，眉宇间自带一股英爽之气，正是三姑娘贾探春。
其后一人，则穿着缁衣棉袍，身形未足，形容尚小，面色清冷，眼神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漠与疏离，乃是四姑娘贾惜春。
她们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外男，更没想到这外男竟是如今权倾朝野的雍亲王，俱是吓了一跳。
探春反应极快，连忙拉着惜春侧身避到路旁，垂首敛衽行礼，声音清越却不失恭谨：“臣女不知王爷驾到，冲撞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惜春也跟着默默行礼，只是眼神飞快地瞥了赵钰一眼，便又落回地面，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己无关。
贾赦、贾政见状，心头又是一紧，生怕两个丫头的“冲撞”惹怒了这位煞神。
赵钰的目光却落在了探春身上。
这位在原着中以“才自精明志自高”着称的玫瑰，此刻虽低眉顺眼，但那挺直的背脊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与机敏，却未能完全掩住。而惜春那近乎决绝的孤冷，也让他心中微动。
“无妨。”赵钰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却难得地多问了一句，“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探春恭声答道：“回王爷的话，正准备去栊翠庵寻妙玉师傅品茶。”她答得落落大方，毫不怯场。
赵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示意贾赦等人继续前行。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乎听到惜春用极低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念了一句什么，像是佛偈，又像是叹息，消散在穿堂而过的风中。
赵钰脚步未停，心中却是一哂。
这荣国府，果然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今日这一趟，倒也不算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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