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整个矿区营地被深沉的寂静包裹,像沉入海底的废墟。
萨拉·詹金斯失眠了。
她坐在自己的帐篷里,面前摊开着一堆足以让任何社会学家或地缘政治专家当场发疯的资料。
地质报告,水质检测,经济模型,华尔街的秘密战报。
还有她亲手记录的,那些村民脸上真实不虚的、幸福的笑容。
所有理性的、可量化的“事实”,都指向一个无比荒谬的结论。
那个叫孙连城的男人,要么是神,要么是魔鬼。
但绝不可能是她最初预设的那个词——骗子。
她需要一个最终的答案。
一根能将所有这些矛盾碎片,黏合成一个可以被她的大脑所理解的整体的“胶水”。
她起身,走出了帐篷。
月光下,孙连城的板房里,灯还亮着。
他也没有睡。
此刻,孙连城正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副围棋棋盘。
他左手捏黑子,右手捏白子,正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左右互搏。
他压根就不会下围棋。
只是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逼格很高,能打发这该死的非洲长夜。
黑子走一步,白子堵一步,纯粹瞎摆,目标是尽快把棋盘填满。
他一边摆,一边美滋滋地盘算着。
那女记者的采访,应该已经发回国内了吧?
一个被派来非洲的干部,不干实事,天天满嘴“道可道,非常道”,还把人家普利策奖得主怼得怀疑人生。
这影响多坏?
这性质多恶劣?
纪委的同志们,现在估计已经在给他预定回国的机票了。
头等舱可能没有,但经济舱中间那个谁都挤的座位,肯定跑不了!
想到这里,他摆弄棋子的手,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萨拉·詹金斯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那身战斗格的记者马甲,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长裤。
金色的短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软。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不再是白天的锐利,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困惑与某种决然的复杂。
“我打扰到你了吗?”她看着棋盘,声音有些沙哑。
孙连城心里咯噔一下。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这是要来补刀?
他立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上,淡淡开口。
“夜没睡,你也没睡,何来打扰一说。”
萨拉没有理会他故弄玄虚的回答。
她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目光灼灼,像两簇幽蓝的鬼火,要将他的灵魂都点燃。
“我懂了。”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滚烫的钉子,狠狠钉进了空气里。
“水井、公路、太极拳、黄金期货……所有的一切。”
“我终于明白它们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了。”
孙连城的心脏,猛地一颤。
懂了?
好啊!你可算懂了!
快!大声说出来!告诉全世界我就是个沐猴而冠的神棍!
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开始给纪委的调查报告打腹稿了,第一句就写: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萨拉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像是在宣布一个跨时代的伟大发现。
“这一切,都是一场秀,一场精心设计到极致的表演。”
她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个她思考了一整晚,唯一能解释所有疯狂的词。
“这是我记者生涯里,见过的,最宏大、最成功、也最不可思议的……”
“形式主义。”
“形式主义”!
当这四个字,无比清晰地从一个金发碧眼、满口美式英语的外国记者嘴里说出来时……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天灵盖,仿佛被一道期待了半辈子的金色闪电,狠狠劈中!
轰!
他整个人都麻了。
不是惊吓的麻,是狂喜的麻!是久旱逢甘霖的麻!是流亡海外的地下党终于找到组织、对上暗号的麻!
知我者,萨拉·詹金斯也!
这可是他的“原罪”!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从光明区一路“摆烂”到非洲大陆的核心技能!
他找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
终于有一个人,一个有国际影响力的媒体人,看穿了他所有神棍伪装之下,那颗“形式主义”的、腐朽堕落的灵魂!
他激动得差点当场站起来,握住对方的手,热泪盈眶地喊一声:“同志!”
强压下内心的山呼海啸,孙连城缓缓抬起头。
他看向萨拉,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了来到非洲之后,最真挚、最明亮的光芒。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被彻底理解后的、轻微的哽咽。
“对。”
“你说的,都对。”
萨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和激动的反应,搞得一愣。
她预想过对方会否认,会辩解,会继续用那些东方的玄学打太极。
她从未想过,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如此……欣慰?
那感觉,仿佛她不是在揭穿他,而是在给他颁发一枚迟到的勋章。
孙连城觉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一锤定音。
他要顺着这位“同志”铺好的康庄大道,一路狂奔,直奔回国的审判席!
他决定彻底自曝,把自己的“形式主义”理论,再升华一下,让她写进报道里,变成谁也洗不掉的铁证。
他捻起一颗黑子,看着棋盘上那堆乱七八糟的棋子,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在俯瞰一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
“形,即是道。”
“道,亦是形。”
(我搞的这些,全他妈是表面功夫。)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在创造‘形式’吗?道路是形式,文字是形式,甚至连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种形式。”
(别当真,我一直在演戏。)
萨拉愣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对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狠狠撞了一下。
形即是道?
一个研究东方哲学的教授,曾经跟她提过类似的概念。
但从没有一个人,能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用如此简单、笃定的方式,将这个深奥的哲学命题,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她感觉自己刚刚提出的那个尖锐的“形式主义”指控,瞬间变得无比浅薄。
她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所以,你承认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骗局?”
这是她理性的最后一道防线。
只要他承认是“假的”,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孙连城心中狂笑。
假的?何止是假的,简直是假到姥姥家了!
他做出了最后的冲刺,伸手指了指窗外。
窗外,是灯火通明的“新坎巴模范村”,隐约还能听到村民们练习“太极滚球”时的欢笑声。
“何为真?何为假?”
孙连城看着萨拉的眼睛,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神圣语气,做着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自白。
“如果一个‘形式’,一个你口中所谓的‘骗局’,能让干涸的土地涌出清泉,能让世代为敌的部落放下武器,能让食不果腹的孩童吃上饱饭……”
“那么,这个‘形式’,它所创造出的这一切,是真,还是假?”
“如果一个虚假的‘形式’,能带来最真实的和平与富足……”
“那它,难道不就是这世界上,最‘真实’的形式吗?”
(我虽然骗了你们,但结果是好的,你们看着办吧,判我个三五年就行,我不挑。)
然而,这番话,落入萨拉的耳朵里,却瞬间解构了她整个世界。
她彻底沉默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1+1=2的小学生,却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一位广义相对论的奠基者,质疑质能方程的正确性。
揭露一个骗局?
不。
对方根本没跟她在同一个维度上讨论问题。
她纠结于“真”与“假”的技术性问题,而对方,早已经站在“存在与虚无”、“形式与本质”的哲学高度,俯瞰着她,也俯瞰着这个世界。
他不是在欺骗。
他是在用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创造真实”。
他用最宏大的形式主义,构建了一个比现实更美好的“真实世界”。
这一刻,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
卡隆博将军的“熵减定律”,老张总工那份无法解释的地质报告,华尔街精英口中的“上帝手术刀”……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答案就是,她,萨拉·詹金斯,一个自诩为真相代言人的精英记者,在一位真正的哲学王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帐篷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伊莎贝尔斜倚在悍马车的引擎盖上。
她刚结束夜间训练,身上那件黑色的紧身运动背心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她起伏的曲线。
月光勾勒出她腰腹间刀刻般的马甲线,和低腰迷彩裤边缘若隐若现的人鱼线。
她正用一块麂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军用匕首,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透过帐篷的缝隙,饶有兴致地看着里面那两个鸡同鸭讲的人。
她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又一个。
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被那个东方男人的“降维打击”,给忽悠瘸了。
帐篷内。
萨拉缓缓站起身。
她看着孙连城,眼神里所有的锐利、质疑、困惑,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光。
她关掉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
这个动作,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的彻底转变。
“孙先生。”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谦卑。
“我明白了。”
“我不会写那篇关于‘骗局’的报道了。”
“那太肤浅,也太傲慢。”
孙连城的心,咯噔一下,笔直地沉入了马里亚纳海沟。
一种浓烈的不祥预感,像非洲草原上最凶猛的鬣狗,死死咬住了他的喉咙。
只听萨拉继续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要写一篇《时代周刊》的封面故事。”
“标题,我已经想好了。”
她看着孙连城,一字一顿,用一种宣布神谕般的口吻,说出了那个让她自己都灵魂战栗的句子。
“《非洲的哲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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