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的狂欢还在升温，啤酒泡沫在杯沿嘶嘶作响，歪斜的歌声和夸张的舞步交织成一片青春的喧嚣。
连长郭玉杰陪着团长戴立刚出现在食堂门口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得意忘形”的景象：
新兵们勾肩搭背，模仿着电视上看来的蹩脚舞步，笨拙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喊着“妹妹桑内～一个劲儿的叭叭～”；
抢到话筒的吼得声嘶力竭，台下配合地吹着口哨，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闹腾劲儿，活脱脱像一群终于熬过高考、尽情释放的高三毕业生。
“你看看这帮崽子啊，”团长戴立刚指着里面闹腾的画面，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的笑意，“够欢实的！”
郭玉杰理解地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正是爱玩爱闹的岁数嘛，明天就各奔东西了，随他们去吧。”
戴立刚故意板起脸，瞪了郭玉杰一眼：“你看你，就知道惯着！”
郭玉杰斯文地推了推眼镜，半点不怕，反而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回敬道：“没办法，谁让我当年就是被您这么惯出来的？”
戴立刚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大手重重拍在郭玉杰的肩膀上：“嘿！说得好！走，咱们也进去，跟这帮小子吹一瓶去！”
“好！”
团长和连长的出现，像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让喧闹的食堂降温了好几度。
刚才还闹得最欢、勾肩搭背扭得正起劲的那几个新兵，像被摁了暂停键，猛地弹开，下意识地笔管条直立正敬礼，脸上写着几分被抓包的紧张。
戴立刚笑着摆摆手：“放松放松！接着玩你们的！我们就是看看！不过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一双双年轻好奇的眼睛聚焦过来，“九点钟，我送你们个小礼物。”
胆子最大的张天天立刻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团长，您给我们什么礼物啊？提前透露一下呗？”
戴立刚神秘地看了看自己腕上的军表，嘿嘿一笑：“这可不能透露，你们啊，自个儿玩去吧！玩开心点！”他大手一挥，气氛又渐渐回温。
有了团长的话，加上几杯啤酒下肚壮胆，气氛重新热烈起来，甚至有几个新兵大着胆子，端着酒杯挤过来给团长和连长敬酒。
戴立刚此刻像个慈祥又豪爽的老大哥，来者不拒，碰杯就干，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酒气微醺，不知是谁起了头，一群新兵自发地排成长龙，一人搭着前面那人的肩头，随着不成调的节拍，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蹦跳着转圈，笨拙又满是活力。
戴立刚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忍不住笑着摇头对郭玉杰说：“瞧瞧这帮狗崽子，太闹腾了！不过……挺好！”
时间悄然滑向八点五十八分。
戴立刚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拍了拍身边五班长张维的肩膀：“张维，去，让炊事班老李把食堂那台大电视打开，遥控器给我拿来。”
“是！”张维心领神会，立刻起身，拨开人群快步走向后厨。
不一会儿，食堂悬挂的大电视屏幕亮了起来，瞬间吸引了部分新兵的注意。
张维拿着遥控器回来，郑重地交给了戴立刚。
团长戴立刚接过遥控器，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调到了央八。
此时，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档访谈节目。
随着镜头的切换，所有新兵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电视吸引过去——
画面稳定下来，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中央。
是林白！
“安静——！！！” 一声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命令炸响在食堂，是张广智！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旁边负责音响的新兵被这一嗓子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间，直接把点歌机的电源线“噌”地一下拔掉了！
整个食堂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剩下电视音响传出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上。
病床上的林白，清晰地呈现在每一个战友眼前。
比给五班的视频中更明显的虚弱。
瘦了。
脸颊的轮廓更加分明，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
也更白了。
不是健康的红润，
而是失血过多后那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他身上连接着各种复杂的管线和仪器，身上打着厚厚的石膏，一根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手背，无名指上还戴着监测血氧饱和度的夹子。
那个曾经在训练场上龙精虎猛、在战友身边清冷如月的人，此刻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脆弱得像一片能被呼吸吹走的白色羽毛。
宽大的住院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隐隐露出突出的锁骨线条，修长却显得过分纤细的脖颈向下，是石膏包裹着的轮廓。
那份显而易见的虚弱，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了每一个熟悉他的人心里！
五班的人，眼睛几乎是瞬间就充血变红了！
张天天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拼命抑制着喉咙里涌上的哽咽。
邱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平时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沉重和心疼。
张广智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们的小白！
他们那个在地震救灾里豁出命去救人的小白！
真的是死里逃生，从鬼门关硬生生抢回了一条命！
屏幕上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经历过的凶险。
电视里，记者王岩温和的声音和林白略显沙哑但依旧清晰的回答还在继续。
食堂里，五班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变成雷达，捕捉着林白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想把它们刻进心里。
当林白面带微笑，轻轻说出“我想念孙二满……”时，被点名的孙二满再也忍不住了，巨大的酸楚冲垮了堤坝，他猛地低下头，用粗糙的迷彩服袖口狠狠抹着眼睛，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
张天天也拼命地眨着眼睛，仰着头，想把那股汹涌的热意逼回去。邱磊一边嫌弃地低声骂着“不是看过给咱们的视频了吗？没出息”，
一边却把自己边上的纸巾盒整个塞到孙二满和张天天手里，他的视线也一秒都没离开过屏幕，当听到林白说“也想邱磊了”时，他哼了一声，嘴角却别扭地往上牵了一下，眼圈更红了。
张广智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林白想念的名单里，那股憋在胸口的沉重郁气仿佛被戳开了一个小口。
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下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带着苦涩和释然的笑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激荡：
“兄弟………我等你回来！一定！”
林白的采访果然不负“端水大师”的盛名，从团长政委到连长指导员，再到十个带训班长，一个不漏，全被他真挚诚恳地夸了一遍。
五班的众人更是重中之重，虽然大家没能上电视露脸，但林白非常认真地报出了每个人的名字，后期字幕也清晰地打了出来：“张广智、张天天、孙二满、邱磊……”看着熟悉的名字在荧幕上滚动，想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还在惦记着他们每一个人，食堂里无数双眼睛都变得通红。
采访接近尾声，记者王岩靠近话筒，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商量的口吻：“林白，我们都知道你唱歌特别好听。如果你现在身体情况允许的话，能不能给我们稍微哼唱那么一小段？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完全可以不录这一段，没关系的。”
镜头里的林白，眼神亮了一下，他特别认真地眨了眨眼睛：“那……唱的话，会播出来吗？？”
王岩被他这直接的问题逗笑了，耐心解释：“这个要看后期编导老师的安排，不过依照我们节目的惯例，只要是嘉宾愿意展示的才艺，只要条件允许，我们都会尽量保留下来播出的。”
林白轻轻吁了口气，点点头，声音虽然微弱但透着坚定：“我可以。现在就可以，随时开始。”
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撑坐起来一点，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拿起旁边的水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水，清了清微哑的嗓子。
食堂里一片死寂，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屏幕上那个脆弱却努力挺直的身影。
林白对着话筒，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安抚人心的笑容，他对着镜头，也仿佛对着屏幕外千千万万关心他的人，尤其是他即将踏上新征程的战友们，轻声说：
“那就唱一首《须尽欢》，献给我明天就要下连队的战友们，献给所有担心我、爱护我的人。希望大家……人生得意须尽欢，珍惜当下，肆意洒脱。”
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凝聚力气，也似乎在感受歌词的意境。
几秒后，他轻轻张口，没有伴奏，只有纯净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嗓音，在安静的病房里，也在万千汇聚目光的食堂电视机里，缓缓流淌出来：
“城北 参进我
是你 深情期许过
人生尚有来处
却只剩归途
我纵笔争取从容
人生得意须尽欢 一首情歌两难
我们别再一拍两散
人生得意须尽欢 情味腐烂
字里行间谈离散……”
简单的清唱，没有华丽的技巧，甚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气息略显不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纯净和诚挚。
越这种原汁原味的真，越戳人心。
越是听的人心尖疼。
那歌词里的人生况味，由此刻的林白唱出，更添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深刻与豁达。
电视屏幕前，五班的汉子们再也扛不住了。
张广智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张天天的眼泪终于决堤，噼里啪啦往下掉；孙二满更是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邱磊也飞快地扭过头去，手背在脸上用力蹭了一下。
整个新兵连，凡是与林白有过交集的新兵，看着他苍白虚弱却努力歌唱的样子，无不为之心疼动容。
而此时此刻，在电视机前，更有无数一直关注着这位“最帅子弟兵”的林白的粉丝们。
当看到他被伤痛折磨得如此虚弱，却又如此坚强地唱出“人生得意须尽欢”时，屏幕前早已是哭声一片，一个个在寂静的夜晚对着屏幕泣不成声：
“小白……要快点好起来啊……”
食堂里，林白的歌声早已停止，采访画面也已结束，只剩下后续的节目背景音。
但那份震撼和心潮澎湃，如同无声的潮水，席卷了每一个人的心，久久不能平息。
喧嚣彻底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感动、心疼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重逢”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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