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透，姚老丈果然如约而至。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跟着姚家沟三位同样皱纹深刻、眼神精明的老农，皆是村中颇有威望的长者。四人面色沉凝，步履稳健，俨然是一支前来谈判的“使团”。
李青禾早已候在院中。一张破旧木桌，几条长凳，一壶粗茶，便是全部摆设。张寡妇和周娘子站在她身后，神色紧张，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没有过多寒暄，双方落座。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而实际。
姚老丈开门见山，将早就算好的账目摊开：“李娘子，俺们村去年共种麻田一百三十七亩。按往年惯例，麻秆还田，一亩地能抵得上挑十担粪肥的劲道。如今麻秆被你们收走，这肥力，就得补上。”
他旁边一位姓陈的老农接口，声音干涩却清晰：“如今市面上一担好畜粪，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三十文。一亩地十担，便是三百文。一百三十七亩……”他顿了顿，似乎在心算，另一老者已低声报出：“合四十一两一钱银子。”
四十一两！ 张寡妇和周娘子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白了。这数字如同巨石，狠狠砸在她们心头。工坊如今虽有些流水，但刨去原料工钱，盈余有限，如何一下子拿得出这许多现银？即便拿得出，这成本也高到无法承受！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却无甚波澜，只是深陷的眼窝微微眯起。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稳定：“姚大爷，诸位叔伯，账不是这般算法。”
几位老农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李青禾不慌不忙：“麻秆还田，固然能增肥地力，但其效缓慢，且需时日腐化，绝非立刻便能抵得十担鲜粪之效。此其一。其二，麻秆离田，省了您等搬运、碎秆、翻埋的人工气力，这笔账，是否也该扣除？”
姚老丈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李青禾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农事繁琐，每一分气力都是成本。
“那你待如何算法？”姚老丈沉声问，语气缓和了些许。
“肥力须补，此为定数。”李青禾先定了调子，随即话锋一转，“然补偿之法，未必唯有银钱一途。现银工坊确有难处，即便拿出，诸位叔伯拿了银钱，终究还需再去购买粪肥，中间周转，亦多耗费。”
“哦？不用银钱，用何物抵？”陈老农好奇道。
李青禾目光扫过院角堆放的一些杂物，缓缓道：“工坊近日需大量麻秆，后续亦需稳定来源。诸位乡亲之地力，工坊愿负责补偿，但可否以实物相抵？譬如……”她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棉——籽——饼。”
“棉籽饼？”姚老丈几人又是一怔。
棉籽饼乃是棉花籽榨油后留下的渣饼，是上好的肥料，尤其富含氮素，肥效甚至比一些畜粪更胜一筹，且易于保存、施用。对于农户来说，确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你何处得来棉籽饼？”姚老丈追问，眼中已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工坊近日有些进项，可设法购入一批。”李青禾道，“若以棉籽饼抵偿肥债，按市价，一斤上好棉籽饼约合五文钱。其肥效，诸位叔伯皆乃老把式，当知一斤足可抵三斤以上畜粪。”
她看向姚老丈：“便按您方才所算，一亩地需补三百文粪肥的力。若用棉籽饼，只需百文钱所购之二十斤饼，碎撒入田，其效恐不止抵那十担粪。工坊愿按一亩地一百二十文钱的额度，兑换成棉籽饼补偿贵村。如此，您村得实惠肥力，工坊亦免于现银支付之大额压力，两相便利。”
一亩地一百二十文！总额便是十六两四钱四分银子！比之方才的四十一两，足足少了近二十五两！而且得到的是更高效、更便于使用的棉籽饼！
这个方案，显然极大地触动了姚家沟的几位老者。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数字，比较着优劣。
姚老丈沉吟良久，与其他几人交换了眼色，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已然大为松动：“棉籽饼确是好的……只是，这兑换额，一亩一百二十文，是否稍低了些？再者，这棉籽饼，需得是新鲜足干的，不能拿陈年坏饼糊弄俺们。”
“额度可再商议。饼质绝无问题，可立契约定，若有劣坏，工坊十倍赔偿。”李青禾语气坚决，“姚大爷，工坊让利，是为长远计，盼能与贵村及周边乡邻长久合作，非一锤子买卖。此番补偿，已是竭尽诚意。”
又是一番低声商讨。最终，姚老丈代表姚家沟开了口：“也罢。看在你李娘子救治孩童、如今又确有难处的份上，俺们便退一步。一亩地，按一百五十文钱的额度兑换棉籽饼！总额二十两五钱五分。但需立下字据，写明补偿总额、兑换物、交付时限，并请保甲作保！”
一亩一百五十文，总额二十两五钱五分。虽比李青禾最初的开价高了三十文一亩，但比之最初的四十多两银，已是天壤之别。而且，用棉籽饼支付，对工坊而言，压力骤减。
“可。”李青禾干脆利落地应下，“便依姚大爷所言。立契两清。”
当下，便请来了保甲和村里识字的老童生，研磨铺纸，将条款一一写明：李青禾工坊收购姚家沟麻秆之价格另计（仍用钱或遮面巾支付），此地力补偿另算，工坊于两月内，分两次向姚家沟交付足量、足干、优质之棉籽饼，总计抵偿肥债二十两五钱五分银。若有违约，工坊愿加倍赔偿。保甲作为中人，按下指印。
契成。双方各执一份。
姚老丈拿着那纸契约，反复看了又看，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他小心地将契约折好，揣入怀中，对着李青禾拱了拱手，语气已全然不同：“李娘子办事爽利，俺们信你。日后需麻秆，只管来姚家沟！”
一场险些酿成对立的风波，就此化为一次略带博弈但最终双赢的交易。
送走姚家沟众人，张寡妇和周娘子几乎软倒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老天爷……总算谈成了……二十两……还是用饼抵……”张寡妇抚着胸口，心有余悸。
李青禾却已转身，目光投向那堆麻秆和沤麻池：“莫高兴太早。肥债虽定，棉籽饼却需真金白银去购。工坊的担子，并未减轻半分。”
她立刻吩咐下去：加快遮面巾制作，尽快回笼资金；派人去县里及周边打听，何处有质优价廉的棉籽饼出售。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如同上紧发条的陀螺，疯狂运转。妇人们飞针走线，汉子们挖池沤麻、捶打取纤维。李青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验收、记账、安排采购、监督沤麻质量。
那“肥债”如同悬在头顶的鞭子，催着所有人前行。
资金渐渐回笼。李青禾精打细算，将一笔笔铜钱、碎银，换成了一车车沉甸甸、散发着油粕气息的棉籽饼，按照契约约定，如期送往姚家沟。
姚老丈带着村民验收。那些黝黑粗糙的棉籽饼，在他们眼中，却比白银更令人欢喜。掂量着沉甸甸的饼块，嗅着那扎实的肥力气息，姚家沟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彻底放心的笑容，甚至对前来送饼的工坊之人，也多了几分热情。
“肥债肉偿”，以这种最实在的方式，得以清偿。
塘埂方向。 夕阳将运送棉籽饼的车队映照得一片金黄。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又立在远处。 浑浊的目光…… 极其缓慢地…… 从……姚家沟村民欢天喜地搬运棉籽饼的场景…… 移向……工坊院里那再次响起的捶麻声和弥漫的沤麻气味…… 最后，落在那个穿梭其间、愈发枯槁却脊背挺直的身影上。
他看见了她如何以智慧和务实，化解了危机，稳住了根基。 看见了那“肥债”如何从一笔可能压垮工坊的巨额现银，变成了推动其更高效运转的动力。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的声音…… 轻轻地…… 融入了带着麻皮和饼粕气息的风里：
“……债——……” 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象征着契约与信誉的棉籽饼。 “……实——……” 再落向那忙碌的工坊。 “……物——……”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一种见证了一场精彩博弈后的沉重……向下一——点！ “……踏——实——！”
“债实物踏实——！！！”
声音落下。 沈明远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他久久凝视着那喧闹的院落。 良久。 才缓缓转身。 步履间， 那股惯有的沉重似乎悄然化开些许， 添了一分…… 难以察觉的…… 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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